章惇啊的一聲輕叫,一下就明白了韓岡的打算。
這是要借錢啊。
章惇對面,蔡確、曾布也是一臉恍然。
聽向皇后提到的那幾句,就可以知道,韓岡本意根本就不是要朝廷給內藏庫開什麼借據。
在表面上,那個什麼國債,的確是給內藏庫的憑證。但實際上呢?十萬貫、一萬貫,這樣的定額債券,又有抵押,又有還款期限,還有利息,完全可以賣給其他人,甚至是當錢來使用。這在民間都很正常,那些質庫的押票,都能拿去換錢的。抵債的時候,借據也同樣能算錢。
當然,十萬貫一份,除了天家,天底下沒人能買得起,就是買得起也不會買、不敢買。一萬貫一份,能買的多了,可一時間卻沒人會買。但誰說只能是十萬貫和一萬貫的?更少一點呢,一千貫、一百貫,都是可以的。
只要朝廷首開先河,現出來做了樣子,讓人信服之後,就可以放開手腳,去發行國債。大不了用鹽來抵押,直接拿債券去換鹽。那些給付入中商人的鹽鈔,也一樣用鹽做本金。
這就是韓岡的打算吧?
朝廷行事,最重要的還是一個信。
這一奏議從裡到外都體現了韓岡最強調的“信”。
朝廷誠信,百姓有信心。從此以往,只要發行一界國債,就能有個幾十萬貫的現錢,那樣朝廷做事也方便了。而且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想到這裡,章惇悚然而驚。
萬一還不上怎麼辦?就算有抵押,但鹽也不是說有就有。生了亂子,可就鬧大了。
“讓呂嘉問跟韓岡打擂臺吧。反正最後還是要他們來拍板。”章惇想着。
“殿下。防微需杜漸。”呂嘉問果然抓到了重點,“所謂債券,並非金銅,只是一張紙而已。可以僞造,可以損壞,也可能會不小心丟失。萬一出了這些事,怎麼辦?”
銅錢都有僞造,國債怎麼防僞?若是債券被毀壞、遺失呢?還有萬一遇上大事,朝廷大肆發行債券,甚至強行從富民手中借貸,事情可就難以收拾。
“仁宗時,元昊起兵。關西兵事緊急,朝廷爲了運送更多的糧草到邊地,便給付入中的商人各色鈔引,憑據可以到京城換錢換鹽換茶,可商人們到了京師後,朝廷卻因故使得鈔引不能及時償付,朝廷信用毀於一旦。”呂嘉問語氣沉重,“殿下,立券事小,而信用事大。不以賬目,而用國債,臣亦不敢多言。但國債並非借據,又豈是專給內藏一家,百姓亦會受累。日後國家之亂,由此而啓。”
曾經一門心思要變法聚財的呂嘉問,現如今滿口的國家未來,就跟當年的舊黨一樣,其維護既得利益的態度十分明確。
“殿下。”曾布站了出來,“不如招韓岡上殿詢問。”
曾布不喜歡韓岡,但對呂惠卿、呂嘉問,他則是恨。當年便是呂惠卿和呂嘉問聯手,逼得他反戈一擊,最後不得不飲恨出外。單單是之前將呂惠卿拒之京外,已經讓他欣喜難耐,現在若再能給呂嘉問一記耳光,他不介意站在韓岡一邊。
“韓岡已經請辭。”呂嘉問說道。
曾布瞥了呂嘉問一眼,就這麼怕韓岡?
“爲國事,須推脫不得。還請殿下速遣人招韓岡。”韓絳說道,“我等皆在此等候。”
韓岡很快就來了。
進門時看着就是三堂會審的樣子。
宰輔們都看着自己,呂嘉問像是在發脾氣。皇后依然在簾後,而趙煦在御座上坐了不短的時間,似乎是累了,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只是身子依然挺直,坐得四平八穩。看起來宮中的禮儀教育,將他培養得很好。至少沒有需要議論的地方。
韓岡參拜過皇后和趙煦,向皇后就賜了他座位。但韓岡沒有落座,拱手對皇后道:“臣本已在家待罪,豈可與宰輔坐而論道?”
“韓樞密?”向皇后吃了一驚,“樞密這是何意?”
“陛下,殿下。臣因罪無顏留居西府,請辭樞密副使一職。朝廷卻至今不允……”
向皇后明白了,也即是說,除非答應韓岡辭官,否則他乾脆就在這裡裝啞巴了。
向皇后久久地方一聲嘆:“……韓樞密既然無意留任,吾也不便強求。不過樞密在河東任上,拯危救急,解太原之圍,光復代、忻,奪佔神武,又多次大敗遼賊。如此功績,朝廷豈能無視,當加贈食邑四千戶。”
滿朝文武,有幾個能像韓岡一樣公忠體國?天子一遜位,立馬就欺上門來了。現在太上皇跟死人差不多了,呂嘉問的做法就跟欺上寡婦門沒兩樣,宰輔之中,只有一個韓岡出來主持公道,不管事成與不成,皇后肯定要對韓岡另眼相待。
但這個另眼相待未免過了頭。
宰輔中一下有了騷動,他們都參與討論過呂惠卿、韓岡和郭逵的封賞,知道他們三人現在具體的官職、差遣,以及其他一系列名爵和頭銜。
韓岡現在已經是郡公了,食邑八千戶,再加四千戶就是一萬兩千戶。依故事,食邑過萬戶必然要封國公。向皇后的心意也肯定是要將韓岡封做國公,要不然,也不會放下其他虛銜,直接先說加封食邑。
可實在在太誇張了,就是皇后願意給,韓岡也不敢接受。
蔡確這個宰相現在都還不是國公。想要封國,要麼是熬時間熬資歷,要麼是因故離任後得到朝廷贈與。宰相都不到國公,韓岡被封國,可不是要成衆矢之的?
爲了虛名而受累,實在太冤了。他連忙道:“殿下錯愛,臣實不敢當。還請殿下收回成命!”
韓岡態度誠懇,向皇后皺眉想了下,“那就等之後再議……樞密……學士的奏章,吾已經看了。”韓岡正式辭官,她也換回了舊時的稱呼,“國債之議,吾也覺得甚有道理。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樞密可否現在再給吾說一說。”
韓岡左右瞥了一下,宰輔們都在等他說話。也不再賣關子:“去歲的郊祀,之後又是半年多的戰亂,戰後的賞賜亦爲數不少,還有現在的情況。內藏庫多年所積,惟餘空簿,此事朝中人盡皆知。”
“誰說不是。”向皇后嘆道,“都沒想過會這麼少,都被搬空了。”
如果不是趕着要讓趙頊退位,向皇后也不會面臨現在的窘境。韓岡用眼角的餘光,瞅着小皇帝。趙煦正瞥了一下嘴,只是很不明顯。韓岡覺得,也許是有成見後的錯覺。
將注意力從小皇帝身上收回來,韓岡繼續道,“但內藏並非左藏,左藏也非內藏。當年太宗皇帝以左藏北庫爲內藏,內外之分由此而始。”
天子私產和官產不一樣,並不是一回事。關於這一點,無論天子和朝臣都有認識。
當然,雙方的認識是有差別的。在朝臣而言,天下都是皇帝的,朝廷要爲天下用錢,皇帝怎麼能不管,所以沒錢就往內藏庫伸手。但皇帝想要動用國庫,那就兩樣,不能用天下之財,供天子窮奢極侈。
而在皇帝看來,這是我的錢,不是官府的,外廷本有稅賦收入,內藏庫是爲了兵事、典禮和救急用才設立的。國之大事,在戎和祀,加一個災荒救急,當用在這上面。是國家的儲備,是爲國家大事準備的。平常的支出,當由外廷自行解決。
總之都是善財難捨。
一般來說,在過去,皇帝都是爲一己之慾,侵奪國家財計。或大興土木,或巡遊天下,或封禪泰山,使得朝廷難以支撐,百官叫苦不迭。
現在之所以會反過來,是天子錢多,而國庫錢少。富人不貪苦哈哈手中的那點錢,只想守好自己荷包。但朝廷百官哪個不是綠着眼睛,想從栓錢的繩子都斷了的內藏庫中掏錢?
“正是因爲有內外之別,所以諸多封賞,都是從內藏庫開支。如今新天子踐祚,依例也當是自內藏庫中開支。”呂嘉問反瞪着韓岡,半點也不退讓。
“天子踐位,不是國事,難道是私家事嗎?難道不是一部分出自內藏庫,一部分出自三司?如今內藏庫的份不是說不發,而是三司要向內藏庫借貸。卻還不想留下借據。可公函往來也是要給回函的,人情往來更是要回書。難道回一份債券就這麼難?”
“學士說得好。”向皇后點頭,“從真宗皇帝開始,近百年了,每年都要從內藏庫中給予三司六十萬貫,以補國用。這還不夠?幾千萬貫都給了,現在只是要個回執罷了,到底有什麼不敢的?”
在向皇后的理解中,韓岡不打算讓三司對內藏庫再予取予求了。不能慣着他們隨時地伸手要錢,賬目也必須清楚。說起公忠體國,能體諒天家的難處,也就是韓岡了。
呂嘉問陰聲問道:“嘉問只要韓學士說一句,國債是否僅止於內藏?”
“太上皇當年查內藏庫賬,發現內藏庫財物進出無關防,便用李舜舉守庫,又曾詔江淮發運司,內藏庫物移用,需關牒本庫照會。太上皇這麼做用意何在?一者,防盜,二者,明內外之分。”韓岡回道,“韓岡之意也只是內外分明四個字,至於其餘等事,非韓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