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四更天了,福寧殿中依然燈火通明。
只看衣服都沒準備好,就知道想要在明天立太子爲帝是如何倉促了。
“玉堂的人呢,怎麼還沒到?”
“已經派人去催了。”
“太上皇退居何處?”
“以後再說。”
“大慶殿上,誰來確認真僞?”
“禮儀使贊禮的位置近,到時候子宣多看兩眼,認清了再說話。”
“那就要靠子宣了。”
“平章和相公離得也近,都要看清楚。”
太宗駕崩,遺詔太子趙恆即位。曾經幫助太宗登基的內侍王繼恩,謀圖另立被廢爲庶人的前太子趙元佐,卻被大事不糊塗的呂端給關在了政事堂中。
到了次日,真宗御殿,受羣臣拜賀。呂端爲宰相,於禮當率羣臣羅拜。可因爲王繼恩的關係,呂端多了個心眼,他是近視眼,硬是湊到御駕面前,把真宗披下來的頭髮撥開了,看清楚真的是趙恆後,纔下來帶着羣臣叩拜成禮。不過也有另一種說法,真宗當時不是披頭散髮,只是坐在簾後,呂端讓真宗撤簾,坐到正前,讓朝臣都看清楚了,而後方行禮。
不管當年的真相究竟是屬於哪一種說法,都是在提醒後人,於新帝登基前,必須要做好萬一有變的準備。凡事要多看一眼,多想一下。尤其是在大慶殿,羣臣羅拜於下,高高坐在上面的新皇帝還真不容易看清楚。所以寧可看起來是小心過度,也比疏忽大意拜錯了人要強。
心浮氣躁的對話不時地響起。兩府宰臣已經將所謂的宰相氣度丟到了腦後。
登基大典,是一國之中頂級的大典。要做的事千頭萬緒。但有些事必須最先完成,有些事則可以緩一緩。
當務之急,是羣臣朝見新天子。
派去請太子的人已經走了,找裁縫的人同樣走了,去學士院請翰林學士的人還沒回來。
等待的時候,宰輔們並沒有閒着,內部很快就分派了各自的任務。
宮內的事交給宮內安排,宮外的也就一個羣臣朝見是當務之急,其他都可以放一放,交給薛向理清,之後交付有司。
主持儀式的禮儀使是參知政事曾布,流程由他主控。
首相韓絳起草太上皇帝冊文,由參政張璪書寫。次相蔡確起草太上皇后冊文,曾布兼職書寫。此外太子的生母朱賢妃,爲太上賢妃,其冊文,章惇撰,韓岡書——她們要轉太后、太妃,得等太上皇上仙。
而最爲重要的禪讓大詔,翰林來得太慢,已經沒時間再等了。
“介甫,還是你來吧。”韓絳看了一圈,找到了閒着沒事的王安石。
王安石咕噥了一句。
章惇、韓岡離得近,聽到了,同時擡頭看。韓絳也是苦笑。
“投名狀嗎?”王安石就是這麼小聲抱怨着。內禪一事,他現在已經不反對了,可心中依然難以釋懷。
但韓絳還是堅持讓王安石來寫。大家都有事,王安石如何能清閒?同樣都是贊成內禪,王安石當然不能置身事外。
王安石要了筆墨,片刻時間草草寫就了一篇,拿着筆,盯着草稿,過一陣就動筆修改幾個字,也沒用多久就敲定了全文。這時候,其他人都還在咬文嚼字,苦思冥想。
論文才,這裡所有人加起來或許都不及王安石一個。
“太子還沒到嗎?”
王安石心中浮躁,急脾氣的他放下筆。
“來了,來了!”
守在門口的楊戩閃了進來,太子趙傭終於到了。
衣服也拿來了,一個通天冠、絳紗袍,一個赭黃衫袍,還帶了兩個擅裁剪的宮女。
被抱過來的太子沒戴帽子,剛剃的頭皮泛青,剩下的頭髮撮了兩個小角,眼睛迷迷糊糊的,顯然是沒睡醒。
“殿下,太子殿下。”宋用臣過去輕聲喚。
趙傭慢慢張開眼簾,眼睛還沒適應,就看着周圍一羣人,“天亮了?真早。”
“殿下。”宋用臣和聲道,“請試一下衣服。”
宋用臣捧着通天冠和絳紗袍,趙傭就死盯着那件袍服。
“殿下,殿下。”見太子突然僵住,宋用臣害怕出了事,忙小聲地喊着。
趙傭醒過神來,急着叫道:“父皇。父皇怎麼了?”
“好聰明。”韓岡就聽見旁邊的章惇低聲說。
的確聰明。韓岡也這麼覺得。
看到了新制的天子服,一下子就明白出了什麼事,應該可以說他邏輯推理能力比較強。
“殿下,天子尚在安睡,殿下勿憂。”宋用臣勸道,“快點試下衣服,要拿去改。”
趙傭不理,扭這身子要下地,“我不要試衣服,我不要做皇帝,我要父皇。”
太子一鬧,向皇后拿着手巾捂住臉,又低聲哭了起來。王安石嘆了一聲,感覺又老了幾歲。
身下的宰輔們各自有事,只有韓岡這個做老師的最適合開口勸說。
韓岡上前兩步,叫道:“太子殿下。”
“韓先生。”趙傭不敢鬧了,老老實實下地,想向韓岡行禮。
“殿下。”韓岡不顧儀態的蹲了下來,與六歲的趙傭對視着,“殿下可知陛下到今天,已經做了多少年天子了?”
“……十五六年了。”趙傭想要計算一下趙頊登基的時間,數着手指,用了不少時間。
“沒錯。這十五六年幸虧有天子,使得大宋比起太祖、太宗的時候,又興盛了很多。西夏滅了,遼國敗了,這在仁宗、真宗時,實難想像。但這都是天子的功勞。”
“嗯。”趙傭很高興地點頭,這是誇他的父親。
“從王平章,韓相公,再到臣韓岡,無一不是得陛下所提拔,方能一展才華。如果天子的情況還能挽回,沒人願意放棄努力。可惜,不行了……”韓岡擡起頭,對周圍旁聽的同事問道:“那張紙條呢。”
“玉昆!”韓絳驚叫,而在他的驚叫聲用,也摻雜了皇后的驚訝。
“不用擔心。”韓岡向所有人作保證,拿起紙條,放在趙傭手中。
趙傭果然認識字,“皇后害……”
“剩下的一個字是‘我’,陛下說,‘皇后害我’。”
“啊。”趙傭驚訝,看看趙頊,又看看向皇后。
“皇后是不可能害天子的。這點不用懷疑。”韓岡正色對趙傭道,“殿下!當今天子是史上難得的英主、明君。但現在的情況若是傳出去,不說成了世人笑料,也會使天子過去十幾年的辛苦全都成了泡影。太子,你能眼睜睜地看到這樣的情況出現嗎?”
趙傭終究年歲還小,幾句就繞糊塗了。他搖搖頭,“不能!”
“所以我們也一樣不想看到。”
順利地跟太子溝通,所有人都放下心來。
“還真會說。”薛向咕噥着。
該怎麼勸,薛向也知道。但他在太子面前出現的次數太少,留不下印象。見韓岡次數雖少,卻肯定是印象深刻,皇后、王安石不說話,當然就只有韓岡出面。
章惇點點頭,算是附和。
顛倒黑白是官僚的基本功。一件事,若做不到能正說反說,那就別寫文章了。既然能將六歲的太子給說迷糊了,也肯定有這方面的特長。不過敢大着膽子直接將那張紙條拿出來,章惇自問也要多想一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陛下還能恢復。我們決不會這麼做。但陛下的病,天下都沒有能治的方子,都是能看天數。”韓岡嘆息着,然後對趙傭正色道,“殿下,你願不願意爲了天子分擔一下責任?”
“知道了。”趙傭用力點頭,小拳頭握緊,“願意!”
這並不是謊言,而且合情合理。當然能讓人相信,不過只是小孩子而已。現在趙傭肯定是還醒悟不過來。等到他長大,如果沒忘,則肯定會明白。但不論是忘了還是不忘,卻又能如何?
趙傭被說服了。這算是最好的結果,否則小孩子鬧起來,真的沒有辦法解決。
章惇就在韓岡身旁,安心地長嘆了一聲。
“啊”!來自內間的驚叫聲打斷了所有人的激動,“官家醒了!”
宰輔們一個個搶進內間,向皇后也跟着,只是進去後沒走上前。趙頊已經睜開了眼睛。原本一直在手邊的沙盤早被拿開,現在手指就只能在牀褥上划着。
“什麼時候醒的,湯藥怎麼沒用?”宰輔們的心中亂作了一片。
“把沙盤拿過來。陛下有話要吩咐。”韓岡上前道。既然躲不了,就乾脆正面迎上去。
拿到沙盤,趙頊開始在上面畫字,“六,哥”。
是在叫太子。而且看起來很冷靜。
“陛下。”王安石有些激動,又強自忍耐。
宰輔們都屏住了呼吸,只聽趙傭大聲道,“兒臣在。”
“改、名”。
啊!差點都忘了!
韓岡差點出聲。
趙頊的名字就是登基時改的,之前叫做趙仲鍼。皇帝名字都要世人避諱,所以登基改名,基本上儘量用生僻一點的字,免得給世人添麻煩。
不過不管怎麼改,終究還是會添麻煩。就是武瞾那樣生造的字,也照樣要避諧音的諱。比如山藥,唐以前名爲薯蕷,當唐代宗李豫登基後,就不得不避諱,改爲薯藥。到了上代的英宗趙曙爲帝,又不得不改爲山藥。之後再沒有改過,沿用到千年之後。
趙傭不太明白簡單的兩個字“改名”是什麼意思。王安石拉着他,詳細的解釋了一番。
並不狂躁的天子,各人望着無不心中生寒。
趙頊若是繼續發狂,那還好說。現在一下就變得如此冷靜,實在是出乎意料。畢竟是皇帝,縱使知道他再無爪牙可用,但積威尚在,不是尋常人可以輕辱。
只有韓岡放得開,他並不擔心趙頊還能將他怎麼樣。安心地看着趙頊最後的表演。
“就是不能用舊名了?”趙傭點頭,“兒臣知道了。”
他很機靈地跪下來,對趙頊道:“請父皇賜名。”
“‘煦’【注1】。”趙頊吃力地在沙盤上划着字,“早、已、定、好”。
“硬是留了一根刺下來呢。”韓岡想着。
注1:儘管現代,神宗、哲宗兩父子的名字發音相同,只是音調不同。但在古代,趙頊的頊,在韻部中屬於“入聲二沃”,而宋哲宗趙煦的煦,則是屬於“去聲七遇”,發音相差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