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一下黑了臉。
憤怒的雙眼彷彿要噴出火來一般。
他堂堂平章在這裡,就是天子馬上就要嚥氣,要趕着請韓岡這位藥王弟子吊命,也不能把他王安石丟在一邊。
他可是平章軍國重事,朝廷的軍國大事無事不可干預,而宮闈之內,只要有關天子,那就是國家大事,他同樣有干涉的權力!
楊戩知道自己所傳遞的口諭,有多麼容易激怒王安石。前面看見韓岡和王安石就在集英殿前慢慢踱着步子,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但他還是不得不當着王安石的面,去將韓岡請過來。
韓岡見王安石臉色難看,笑着寬慰道:“如果只有小婿,那還不打緊,要是請動岳父,情況就真的很糟了。”
“樞密說得是,樞密說得是。”楊戩在旁猛點頭,可憐兮兮地瞅着王安石,“平章……”
“還不前面領路!”
王安石一聲冷喝,因老邁而渾濁的雙眼一下變得鋒銳起來,狠狠掃過楊戩。有沒有請柬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楊戩嚇得瑟瑟一抖,膝蓋都彎了一下,差點沒軟倒在地上。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楊戩顫着聲,連稱呼用錯了都沒有察覺,忙前面領路,也不管後面兩人到底跟沒跟上。
韓岡也不在乎,跟着王安石匆匆往福寧殿趕過去。
抵達福寧殿時,楊戩先進去了,跟在後面的王安石,守門的親衛還想要攔他一下,但王安石又是一瞪眼,便嚇退了門衛,大步流星地衝進了寢殿之內。
“王平章!”
王安石一進寢殿,就引得坐在榻邊,看顧着天子的向皇后顯是吃了一驚,甚至還瞪了楊戩一眼。直到看見韓岡跟在後面,才稍稍舒了一口氣,小聲道:“韓樞密,還請快點過來,看看官家。”
王安石這時候已經站到了御榻邊,彎下腰看着趙頊,全然不顧就坐在御榻邊上的向皇后。
趙頊現在緊閉着眼,對外界完全沒有反應。只是還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總算避免了最壞的情況出現。
韓岡快步走進寢殿中。
福寧殿中有些亂,人亂跑,東西亂放。皇后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惶惶然在牀邊坐着。全然不去管管寢殿內的亂象。
而殿中的空氣裡面,還有一股連薰香和藥味也掩蓋不了的臭味。
韓岡知道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時間一久,很快就會見怪不怪,畢竟是那麼普遍的問題。
有些問題,是避免不了的。皇帝病癱在牀,一切都不能自理,也不能自抑,生理活動就跟剛出生的嬰兒一般。
方纔在集英殿上,皇后開口之後,有那麼一瞬間,韓岡的腦海中就閃過了這麼一個可能。不過感覺太過可笑,念頭反而就給自己打消掉了。
但現在一看,似乎是自己總是想太多,或許原因真的很簡單。
趙頊閉着眼睛躺在牀榻上,一動不動,向皇后握着趙頊的手,就坐在牀榻的邊緣上。從向皇后的態度上看,可能並不是因爲某種更復雜的原因,讓經筵緊急結束。
不過現在的昏迷又是什麼情況?難道當真是被自己的醜態給氣病了?原本是擁有天下的天子,現在則是連最基本的生理活動都要別人服侍,甚至弄得穢污宮闈,這個落差,的確大得讓人無法接受。
只是天子一直都很理性,神智表現得很安定。到現在都半年多了,以那樣的理性,早就該適應了。有什麼問題,之前的兩百多天裡面,神智安定的他也該習慣了。而且韓岡更知道,安神的湯藥,太醫局一直都有給天子開。
韓岡緊鎖着眉,去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只是過了片刻,他從一邊還剩一半的藥碗中收回了視線。這是問題嗎?
當然不是!
或許理由真的很簡單,更可能現在只是暫時的昏迷,很快就會恢復。但現在還要計較什麼呢?機會難得啊。
韓岡終於放開了緊鎖的眉頭,恢復了胸有成竹的模樣。看看一旁今天值日的御醫,卻是他十分熟悉,交情也不淺的雷簡。
但韓岡沒問雷簡什麼,而是將楊戩拉了過來。
韓岡此時表情嚴厲,就矗在楊戩面前,質問他道:“官家這半年來有多少次去過庭院或後苑中?實話實說。”
楊戩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低頭:“回樞密的話,從不敢讓官家吹風。”
“那這半年來,官家可曾上殿,或是受邀入過宴席?”
楊戩搖搖頭,“沒再上過殿,也沒有再入宴席。只是在養病。”
“難道就沒有半點活動?”韓岡繼續追問。他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全都向楊戩傾倒過來。
楊戩多想了想,而後回答,“擦洗的時候,也會動一動。”
“嗯。”韓岡點點頭,看起來算是暫時滿意了。
他當然知道,趙頊在發病之後,就沒有再上過殿。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躺在福寧殿的御榻上。僅有的活動,除了眼皮和手指以外,就是幫他翻身、擦洗和鍼灸的時候,會屈伸一下肢體。
韓岡又專注地看了一陣病榻上的天子,依然是昏睡。再轉頭回來時,仍然不是問太醫雷簡,而是繼續追問趙官家身邊的內侍了。盯着楊戩的眼神顯然更爲犀利,甚至可以說是兇厲。
“官家這半年多來,有經常坐起來嗎?!”
楊戩身子顫了顫,可能是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了,“都是躺靠着。”他小聲道。眯起眼睛努力回憶着,指着寢殿一角的搖椅,“大多數就在上面。只有很少的幾次坐起來過。”
“之前有過幾次?”韓岡立刻追問,“究竟是多少次?”
“有過好幾次,每次都有快一刻鐘。”楊戩擡起頭,飛快地答道。
“一刻鐘啊……”韓岡感慨良久,然後問雷簡,“知道怎麼回事了?”
雷簡點點頭:“官家久臥氣弱,坐得時間一長,就有了問題。”
向皇后握緊了天子的手,問道:“什麼問題?”
“官家在躺椅上,其實也是半靠半躺,幾乎沒有完完全全坐着,又是很長時間的情況。今天一上經筵,身子骨一下適應不了,畢竟是卒中。”
“就這麼簡單?”向皇后聲音虛弱地問道。
“官家的身體其實已經很虛弱了,現在都是在勉力支撐。”
“而且也不是簡單的事。爲了知道一點答案,不知用了多少人去尋找,解剖了多少屍骸。”韓岡說道。
向皇后疑惑起來,“解剖?屍骸?”
“是河東的事。”韓岡解釋道:“河東的戰地醫院將俘虜的屍體解剖了許多,再加上牛羊。殿下也許不知道,河東的醫院內的醫工,已經可以把臨盆的母羊肚子給剖開,將裡面的胎羔放出來,再將創口給縫合上。七例之中往往能成功一例。再練習一段時間,成功的機率會更高,甚至高到用在難產的孕婦身上。也許再過些年,就徹底不用擔心難產,還有腹中突發的惡疾。”
“這不就是華佗了嗎?”向皇后驚訝道。
“現在哪裡有華佗?只能靠多學多練。練得熟能生巧,也就不需要華佗了。”韓岡搖搖頭。
“雷簡,官家的病情是怎麼回事?”沉默了很久的王安石開口問道。
“經過解剖之後,現在已經確定了卒中的病源,更重要的是爲何發病。頭腦是六陽所會之地,坐立行走,說話思考,都要靠頭顱中的大腦。而卒中,確切地說應該是腦卒中,都是腦中的血脈破裂,就像是洪水氾濫一樣,傷了頭腦。”
“這樣啊。”皇后輕聲唸叨着。
“血如流水,其性潤下。如果沒有心臟不斷跳動,將血壓倒頭腦中去,人身上的那些血液,早就因爲自重,落到了腳踝上。長時間下蹲之後,猛然站起身,都會少不了一陣暈眩,這就是血行不足的緣故。官家這一回病發,很有可能就是血行不足的緣故。”
雷簡的回答,大半來自河東戰地醫院總結的文章。其所說的這些發現,在很大程度上,都有韓岡的作用在裡面。沒有韓岡的指揮,河東的醫院如何會去解剖人體,就是動物也不會。而那些總結,也是在韓岡的指點下進行的。
前線上的戰地醫院,其中的醫工都是厚生司借調了太醫局的人手派遣出去。從醫術和藥物,前方後方相互溝通緊密,保持着極爲密切的交流活動。新的醫療手段,新的藥材藥方,接二連三地出現於世。雖然還沒有發行內部期刊,但河東戰地醫院的醫療總結,那一篇篇論文,全都集結成冊,發回京城的太醫局來。
“那官家日後還能外出嗎?”王安石插話問的道。
“如果陛下御體稍和,出去曬曬太陽就沒有關係了。”
雷簡看着說得和氣,其實已經給了一個性質很嚴重的回答。他的話可以說是蓋棺論定,好像是天子的病發,就是之前強行開設經筵的緣故。如果沒有這一場經筵,就不會有趙頊的發病。
雷簡在韓岡面前,雖說有交情,其實還是很有幾分畏懼。但他這一回被找來治療趙頊,並不是順着韓岡的口風說話,而是依據太醫局內部流傳的文章來述說病情。
兩次都是在接見外臣的時候發病,趙頊的禁足令,這一回可以安安生生地發下來了。從今以後,他就別想再上殿半步。
“官家,官家醒了。”一名宮女輕呼着。
所有人都看見了,趙頊的眼皮動了動,然後睜了開來。
韓岡迎上了趙頊略嫌迷茫的視線,露出了一個誠摯的微笑,“陛下!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