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一片沸騰,種樸低着頭奮力揮鞭。
種樸帶着三百餘騎宋軍騎兵,連連抽打着胯下的坐騎,拼命地向溥樂城逃竄回去。
數以百計的遼軍騎兵奔馳出營,銜尾追來。
同時追上來的,還有一支支長箭。
宋軍騎手們的背甲或頭盔上,時不時地就有叮的一聲響,一擊衝擊便隨之傳來。
不過一應坐騎都披掛着防箭的厚毛氈,而騎兵們也都好端端地穿着戰甲,黑暗中的馬弓更是失去了絕大多數的準頭。箭矢雖急,卻也沒有產生多大的效果。很快,後面的遼人就只是零星射上一兩箭,一心一意地追擊。
種樸左頰一陣陣地抽痛。方纔他在箭雨中回頭招呼麾下將士時,嘴裡突然間就多了一股濃濃的鐵腥味,還有個異物貼着舌頭,似乎是中了箭、受了傷。但偷襲城外的敵營失敗,被一路追殺。在他的心頭上,更重的還是計劃失敗的挫折感。
遼人的軍營不好踹,但党項人可就容易對付多了。聰明的党項人全都換了裝束。但他們身上的臭氣改不了。何況還有更多的連裝束都沒改的党項人在?
種樸的目標就是他們。
党項人不可能爲遼人賣命,國破家亡的現在,已經失去了過去與官軍大戰數百回合的銳氣。這樣被強逼上戰場的軍隊,一旦在夜中被突襲,不是炸營,就是崩潰。而少了數千党項人,再想要攻打溥樂城,遼人就要用自家人的性命去填城牆外的壕溝。
但種樸看到的問題,遼人也同樣看到了。
党項人在溥樂城外的軍營,就是擺在陷阱上的誘餌。
剛剛走到党項人的營寨邊,連綿數裡的七八個營寨,須臾片刻之間,便一下變得燈火通明。
奔逃中,種樸心中大呼着僥倖。幸好今天是陰天,幸好身上的裝備精良,幸好帶出來的都是精銳。
而最大的幸運,就是他出來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預計。在徹底落入陷阱之前,終於反應過來,並及時脫身。
城牆就在眼前,城頭上火光繚亂,背後的追兵卻仍緊咬不放。越來越重的蹄聲,顯是沒有放棄的意思。一旦溥樂城爲了救回自家人而打開城門,他們就可以趁勢殺進城去。一擊破城的機會,契丹人當然不會放過。
跳動的心中只剩下興奮,契丹騎手們的呼吸跟他們的坐騎一樣激烈。再有半里就能追殺入城,宋人積攢在城內的物資便能盡數收入囊中。這可是宋人在年節前的積存,收穫遠比平日裡更加豐厚。
但就在此時,軍鼓聲在前方城頭上猝然響起,鼓聲中,緊追不捨的遼軍突然一騎騎地莫名翻倒在地。
當領隊的將領從熱血沸騰的追擊中冷靜下來,這才發現就在前方不遠處,有一支人數頗衆的步軍,正在向他們急速射擊。城頭上火光太過眩眼,讓人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中到底有多少宋人,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
嗡嗡的絃聲細密如雨,整齊有序。
這是陷阱!
半刻鐘前,纔出現在種樸等人腦海中的判斷,現在又出現在遼人的心中。不過比起種樸,他們的運氣就差了很多。
這不是力道只有六七斗的馬弓長箭,而是神臂弓以數百斤力道射出的利矢。
鋒銳,犀利,充滿力道,而且有着更強的準頭。
城頭上一片亮光,城上的宋軍士兵不可能分辨得清在城下的黑暗中奔馳的騎兵,縱使六具八牛弩都架上城頭,也抓不住射擊的目標。
但同樣身處黑暗中的這兩個指揮近千人的神臂弓手。他們就在城外,背對着城頭,雙眼早已習慣了黑暗。在他們眼前,追逐而來的雙方騎兵,人和馬都映照在來自城上的火光下。
箭矢落處,人慘嚎,馬慘嘶。
一名名遼人軍官在箭雨中,用着契丹話大喊着,試圖收攏麾下的兵力,但他們隨即就成了最爲顯眼的靶子,被亂箭射下馬去。
追擊種樸的契丹騎兵幾近千騎,與守在正面的宋軍弓弩手人數相當。可在長達兩裡多地的追擊中,已經給拉出了一條長長的隊列。追在最前面的兩百多精銳,成了近千柄神臂弓集合打擊的目標。最開始的一波箭矢,就將這兩百多精銳騎兵射落了近半,讓他們失去了秩序,更讓被堵在後面的騎兵沒有了一開始的衝擊力。
從追擊敵軍,到被敵軍伏擊,這個轉換過於劇烈,慌亂也隨即傳染開去。原本還有可能奮力一搏,挽回敗局,但人心一亂,領頭的軍官又被射殺,就再也沒了機會。
這是種樸事前埋伏在城外的兩個指揮,並不是他的先見之明,而是他的參謀們對偷營計劃補完後給出的意見。
當年在羅兀城,種樸就覺得韓岡提出的參謀共議的制度很不錯,雖然事後幾乎所有的西軍將領都覺得這是多此一舉,沒有再延續下去。但種樸自獨立領軍後,卻在自己的麾下挑選了一些精明能幹的軍校,讓他們共參軍議,並處理軍中庶務。
今天種樸決定了出城給遼人迎頭一擊,剩下的具體方案,便交由這些軍校來完成。用城中唯一的一個騎兵指揮去偷營,同時準備兩個步軍指揮出城做接應。並不算很複雜的計劃,卻帶來了挽回顏面的回報。
身後的追殺硬是被神臂弓截停了,種樸隨即放緩了戰馬的速度。回頭看看已經亂作了一團的追兵,精神一振的溥樂城主,隨即便帶着騎兵們如狼似虎地又返身殺了回去。
這是一個漂亮的反敗爲勝,千餘追兵被打得四散而逃,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墜馬受傷。
不過當遼人後續的援兵趕來,種樸也知道見好就收,及時地率領在城外的馬步軍,陸陸續續退入城中。
種樸選擇了在後半夜黎明前,人們最爲困頓的時候出兵偷襲,當他退回城內,東方的天空,已經泛起了微微的亮光。
“城主!”
“巡檢!”
“十七郎!”
一看到種樸的模樣,圍上來的一羣人臉色陡然變了,慌亂地大聲叫着。
“仇老在哪裡?!”
“還不快去醫院請仇老來給城主醫傷!”
面對圍上來的部下,種樸想捂住臉,今夜的一戰簡直丟人現眼,幸好最後撈回了一點老本。但他的左頰上正插着一支長箭,卻是怎麼也捂不住。方纔在城外廝殺時,種樸完全沒有感覺到什麼異樣,但現在一歇下來,一陣陣地抽痛便讓種樸坐不住,也站不住。
名聞關西的老軍醫仇一聞很快就趕來了。他頭髮鬍子全都白了,可精神卻好得很。明明前些日子,在韓岡和他弟子李德明的舉薦下,朝廷賜了一個官身。但他還是在關西各路的軍營中到處遊走,不願接受輕鬆一點的差事。這些天,正好逛到了韋州這裡。
對於這位行醫幾十年的老軍醫來說,如何處理箭創,就跟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拿着鉗子將箭桿貼着肉夾斷,手指探進種樸張大的嘴裡,攥着箭鏃一拔。隨着鏽跡斑斑的箭鏃帶着血水一併涌出,剩下的就只需要清洗傷口和縫合了。
臉頰上的貫通傷火辣辣的疼,種樸雙手緊緊攥着拳頭,指節發白,卻是一聲不吭。
仇一聞很滿意種樸的配合,拿出一個葫蘆,遞給了種樸。
種樸接過酒葫蘆,拔開塞子,濃烈的酒香立刻散了出來。
周圍的士兵嗅到酒味後,齊齊嚥了一口唾沫。這是滿滿一葫蘆的烈酒,而且還是極醇正的燒刀子。放在軍營裡,十個人裡面少說也有兩三個願意拿半個月的俸料錢來換這一葫蘆的美酒。但放在此時,則是用來洗傷口的。
“用來漱口,用力點,好消毒!”
仇一聞的吩咐,種樸不敢不從。大大灌下一口酒,只漱了漱口,一半酒水從創口中噴出,剩下的一半則噗的一口吐了出來。都是鮮紅的,還有一陣鑽心的劇痛。
“好痛快!”種樸咬着牙大叫道。
“再來。”仇一聞逼着種樸再繼續。
一葫蘆烈酒漱口,吐出來的酒水中血色漸漸地就淡了。
“仇老,城主的傷可還要緊?”一名種樸的親信緊張問道。
種樸聽着就不痛快了,“不就是中了支箭嗎?多大的事,蚊子叮了一下而已。”
“別動!別說話!”仇一聞用力拍了一下種樸的腦袋,毫不客氣地教訓道。
仇一聞的江湖輩分極高,甚至還跟種世衡那一輩的西軍將領們打過交道,種樸一個後生晚輩,就是靠官位都擺不起譜,只能老實聽話,不敢再亂動。
鬚髮皆白的老軍醫帶上老花眼鏡,拿着一隻放大鏡,仔仔細細地查看着種樸臉上的傷口,最後鬆了一口氣:“還好沒傷到大血管,縫起來上了藥就不會有大礙了。就是傷口長好之前得忌口。”
招了副手拿了消過毒的針線過來給種樸縫傷口,老軍醫年紀大了,手不如年輕人穩定。
種樸身上套着一身將軍甲,防護力遠勝普通士兵使用的九件套的全身板甲,更不用說騎兵的半身胸甲,從頭到腳都能防護到。如果每一件配件都裝備上,除了眼睛以外,不露一絲破綻。
但他爲了方便指揮,也不想拖累坐騎,只是裝備了頭胸腹背等幾個要害位置上的部件,還將護面給卸了下來。在陣上運氣極差地被一箭射穿了面頰,還帶去了一顆槽牙。
傷口縫好後,種樸嘆着氣,“這下破相了。原本就比不過十九相貌討人喜歡,這一回更差了五分。下回再同他去逛窯子,那些婊子都不帶正眼看了。”
“窯子裡面,有錢的就是祖宗。懷裡揣個百十貫,我這老頭子去了照樣不缺人奉承。下次去,見人就打賞,看看你兄弟能不能比得過。”
“有這閒錢,還不如用來教訓士卒呢。今天能一下射退遼人,可都是平日練出來的功勞。”
“那就別抱怨了!”仇一聞說着,用棉絮沾了一種散發着莫名氣味的黑色藥膏,往種樸嘴裡面塞,“膏藥要貼着傷口,不要鬆開了。”
種樸乖乖地將藥膏貼着內側的傷口,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擴散開來,疼痛突然間就減退了許多。
幫種樸收拾好傷處,仇一聞收起藥箱,讓身後的小童背了,拄着手杖在副手的攙扶下往城下去。絕大多數的傷兵都在那裡歇着。不過種樸要觀敵情,沒辦法到隨軍醫院中治療,仇一聞只能上門看病。
種樸起身送行,順帶一腳踢起兩名親兵,“看什麼看,還不去扶着!”
剛剛送走仇一聞,號角聲便從各座城門處響了起來。
夜裡的廝殺讓遼人還是吃了一個不小的虧,終於忍不住要開始進攻了。
種樸幾步跨到城牆邊,望着遼人攻來的方向,城外旌旗招展,氣勢洶洶。真的是要進攻了。
“好!”種樸用力拍着雉堞,“就怕你們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