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主動揭破了遼兵壓境的消息,卻把主動權攥在了手中。而呂惠卿出任宣撫使更是給蕭禧的強力一擊,即表現了決不退縮的意志,更證明了大宋並不擔心失敗的可能。
韓岡倒要試試看,蕭禧到底有沒有膽子一硬到底,還是說他有把握,耶律乙辛願意將戰事由此升級?
不管怎麼說,蕭禧也只是一個討價還價、賣嘴皮子的使者,打掉他背後的支撐,就像剪掉了懸絲傀儡上的繩線,剩下的,就只是一截截竹子木頭而已!
不過蕭禧處理宋遼外交早就是行家裡手,並不爲韓岡的言辭所迫:“若貴國要破盟,鄙國絕不畏懼。若說鄙國故意背盟,在下也絕不敢妄自承認。是與非,不是內翰向在下罵上幾句就能定下來的。至於河東,在下倒是隻記得六年前。”
“林牙也是大宋的老朋友了,還望能坦誠一點!”韓岡忽然轉怒爲笑,劇烈的變化讓人懷疑起之前的憤怒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韓岡則並不在乎,有些時候不要臉皮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結果,“就像鄙國使臣,出使前天子必有交代。林牙南下前,貴國尚父也必然有所囑咐。林牙以正旦使南來,若只有這個差事,那韓岡就沒有別的話好說,正旦之後,送林牙北返便是。若另有所圖,還請將那一份國書拿出來,不知事前是否已經準備好了?”
蕭禧終於是愣住了。他雖以正旦使的名義南下,但本質上還是要跟宋人討價還價。實際上過去也莫不如此,蕭禧曾以生辰使南下,後確定了大宋內部不穩,就一轉開始索要土地。搖身一變,變成了“泛使”——身負臨時差遣的一般性使節。
但現在韓岡硬扣着他的身份,只要他說一個“不”字,那麼多半可以確認,宋人將只會理睬他爲正旦使的任務,對其他言辭一概不理。過了元旦,便將他遣送回國。縱然蕭禧他還可以照過去做的那樣,硬是留在館中不走——宋人也不可能強行驅逐——但只要不接觸、不交談,那就還是沒辦法。
可要說“是”,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將前面噴出來的口水,一點點地從地上舔回去?若是這麼認了,弱了氣勢,可就沒法兒談了。
一時間,他左右爲難。
韓岡一見佔了上風,便更加咄咄逼人:“西北之事,是否是貴國尚父的謀劃?若是貴國尚父不知,那興靈之地乃是妄自興兵,鄙國不介意爲貴國滅掉這羣亂臣賊子。若確爲貴國尚父的謀劃,那鄙國也只有反擊一途。”
“看來不論是蕭禧怎麼說,貴國都已經認定了西北之事的緣起,乃是曲在鄙國?!”蕭禧被韓岡挑起了火氣,一時間都忘了自己已經避諱改名的事,“內翰所言兩種情形,屆時都要與鄙國之兵廝殺到底,不知有何區別?!”
“若只論西北,自然是沒有區別。但對於宋遼兩國,卻是截然不同。這關係到澶淵之盟是否應該存續下去!”
“貴國朝廷打算廢棄澶淵之盟?此事易耳,只消說一句明年斷了歲幣就夠了!”
“還請林牙聽分明瞭!”韓岡掃了副使折幹一眼,視線又回到蕭禧的臉上,“韓岡問的是貴國尚父的想法!”
“蕭禧奉朝廷之命南來,全權在我,此便是尚父之意!”
“很好。”韓岡點頭,又看了折幹一眼,然後道:“明日林牙上殿,還請如此說來!……不敢耽擱林牙休息,韓岡告辭。”
話聲一落,他便轉身而去。
只留下蕭禧。
……
天越來越冷了,來自於北方的風也越來越激烈。
種建中站在鹽州城的北城上,迎面而來的風捲着沙土,劈頭蓋臉砸來,但他也不過稍稍眯起了眼睛。
鹽州城的風沙裡,本只帶着來自鹽池的鹹味,但如今則有摻進了更多的血腥氣。
每到戰事將起時,種建中總能從空氣中嗅到一股濃濃的血氣。
大戰將要開始了。
不知溥樂城那邊的情形如何了。種建中眼望北方,卻擔心起就駐紮在西面百多裡外的堂兄弟來。
宋遼瓜分西夏後,種諤便被任命爲銀夏經略使。種樸由於是種諤的兒子,不方便留在銀夏任官,卻是給調去了環慶路的韋州。而種建中倒是得以留在了鹽州,鹽州知州兼西路都巡檢。
論起距離,兩邊相隔的並不遠。當初徐禧加築鹽州城牆,環慶路的民夫,就是從韋州過來。不過兩州各有各的上司,分屬不同的經略使路。想做到守望相助都必須徵得後方的同意。
如今溥樂城被圍,種建中想領兵救援,卻平添阻礙,到了現在也沒能離城一步。
“都巡。太尉有命,速至白虎節堂。”
背後的聲音驚醒了種建中,“知道了。”他十分簡短地回了一句。再多看了北方的茫茫沙原一眼,便轉身下城。
就在昨日,種建中的頂頭上司,也是他親叔叔的種諤帶着百十親兵從夏州無聲無息地進抵鹽州。這一位太尉的吩咐,種建中絕不敢耽擱。
到了白虎節堂,種諤俯首正在沙盤邊,聽見動情,卻頭也不擡,只是問了一句,“來了?”便繼續看他的沙盤。
“太尉,溥樂城那邊……”種建中欲言又止,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爲此事爭辯了好幾次,但每次都被種諤訓上一通,但他還是想說。
“玉不琢,不成器。”種諤擡起頭來,如石雕鐵鑄的面容沒有一絲動搖,“十七若撐不過去,那就是他的命。撐得過去,那才能成大器!”
“五叔!”種建中叫道。
“你們兄弟幾個從軍也有十幾年了,何曾吃過苦,又有幾次在生死之境上掙扎過?不趁現在鍛打一番,難道還要靠我、你爹,還有你的叔伯再撐上幾十年?!種家的門戶終究還是要靠你們撐起來,沒個好身板怎麼撐?!”種諤冷然說着,“十七是你兄弟,可別忘了,他更是我兒子。”
種建中無可奈何:“侄兒明白。”
種諤又瞥了侄子一眼,低頭再去看沙盤,眼神也漸漸變得興奮和狂熱,最後他一拳捶在沙盤邊。
“遼人不來則罷,來了就別走了!”他的語氣森然,“區區三五萬帳,到興靈也不過一年而已,不好生紮下根基,這麼快就想南侵?小心我翻了麪皮,將興靈也奪下來!”
……
遼人大軍南下了。
這是溥樂城主種樸十天前,接連派親信向韋州和鹽州通報的緊急軍情。
若是說位於環慶路北方防線最前沿的韋州,其是防禦遼人南下的第一道關卡。那麼溥樂城,便是韋州北方抵禦遼人的第一道防線。
其位於韋州的北側偏東,控扼遼人南下的主要通道靈州川。之前韋州邊境上的幾次衝突,大部分都發生在溥樂城附近。
十四人死,二十一人傷,還有八人失蹤,這是到遼人南下之前爲止,種樸手下斥候遊騎們的全部傷亡數據。
能在溥樂城中成爲一名斥候,無一不是可以以一當十的精銳騎兵,但在與遼人越來越劇烈的衝突中,仍是不斷的受到損失。
要運回鄉里的,在火中燒化,只留下骨殖做紀念。但更多的,則直接埋在了溥樂城邊的墓地中。
所以在半個多月前,他設計埋伏了一支契丹人的騎兵小隊。但隨之而來的發展卻讓他失去了炫耀這份功勞的想法。
遼人竟然羣起而動。數千遼軍,在溥樂城北方札下營盤。看似是在圍城,其實向南留下了很大的缺口。是造聲勢逼迫城中守軍自行行動,甚至希望他們能南逃。
望着城外隨風招展的旗幟,種樸心情更加陰鬱。
每一名士兵的傷亡,都在挑戰着種樸的自制力。之前伏擊遼人成功,的確有了一點賞賜,但更多的,還是私下裡的訓斥!現在他是在勉強壓制自己的憤怒,卻也不知什麼時候就再也壓制不住。
種樸運氣不佳,另外也是少個文官的出身,比起官運亨通、中過明法科的堂弟來,眼下僅爲環慶路第七將的正將,環慶北路巡檢使,鎮守在溥樂城。麾下兵馬三千五百,實際上有三千出頭的兵力,大約軍籍簿上八成五多一點,算得上是精銳了。
在北方七十里外,與溥樂城遙遙相對的,是遼軍盤踞的耀德城。這兩座城砦,皆位於靈州川畔,是韋州通向靈州的道路上的中繼點。在皇宋開國之初,党項人還沒有佔據靈州的時候,這兩座城砦,維繫着靈州城的補給線。
等到了李繼遷叛宋,佔據了興靈、銀夏乃至橫山,溥樂、耀德變成了西賊南侵時,往來興靈和韋州中途的落腳點。
而從一年多前開始,在西夏滅國之後,則是分別爲宋遼兩國佔據。兩城中間的位置,便是宋遼的邊界。
耀德城從三天前起,便不斷有一支支遼軍騎兵從北而來,陸續匯入城中。據斥候們的回報,從裝束看,其中有契丹人,有庫莫奚人,有渤海人,甚至還有党項人——打了一年多的交道,遼人中的不同族類,斥候們倒是分得一清二楚了。
“城主,去南邊的人回來了。”一名心腹小校過來輕聲稟報。
“讓婁七來見我,其他人下去休息。”種樸揮揮手,讓人退下。這是他派去南方的一支斥候小隊,目的是試探遼人的動向。
但種樸的心腹小校沒有動,而是低聲道:“他們撞上了一支一百多人的遼人斥候。”說着,他就從下面領上來一羣風塵僕僕的士兵。
種樸終於明白了,冷喝一聲,“看來遼人是不準備過年了!”他看看回來的這幾名斥候,卻發現少了一個熟悉的人,“婁七呢,是受了傷?”
那名小校低下頭,聲音也同樣低了下去:“城主,婁七不成了。”
種樸一聽,轉身便走。下城後,就直接衝到了療養院的重病房,只見正中央的一張病牀上躺着一個人。但這個人臉上蓋着一幅白巾。身上滿是未乾的血跡。
缺少兩根手指的左手露在外面,正是自己過去的親兵婁七。將他派到外面做斥候,是打算讓他立些功勳也好提拔,哪想到會這麼沒福氣。
揭開白布看了幾眼,種樸飛一般轉過身來,臉上不見悲慟,只有愈來愈盛的憤怒。
“且去準備,晚上隨我去殺上一番!”他陰森森地低喝道。這段時間以來,都只是反擊而已——你來打我,然後我還手——還沒有主動攻擊過。之前的伏擊,也是居於這樣的想法。但現在,種樸決定改變,“拔掉遼人的幾個營寨,逼遼人動手攻城。”
“城主,我們這裡可不好主動出手啊!萬一城外的遼人大軍當真開始攻城……”
“怕什麼?!樞密府中的相公,可不是文彥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