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宗孟跪坐下來開始起草王珪的罷相詔。
這筆得罪人的買賣被張璪丟給了他,不過蒲宗孟不在意。王珪完蛋了,這輩子都翻不了身,在詔書中踩上兩腳反而能讓皇后看着喜歡。
當初不小心觸怒了龍顏,戰戰兢兢了多日,靠着運氣才過關,眼下他可不想再犯糊塗。
打起精神,親自磨好了濃墨,蒲宗孟打算用他堂堂玉堂華選的文筆,讓王珪看得吐血,讓皇后聽得心花怒放。
罷去了最不招人喜歡的王珪,宰相之位已然空懸。將會是誰接手東府之長的位置?
張璪和孫洙都在偷眼看肅然而立的呂公著,不見喜慍,深沉難測。兩名翰林暗暗稱讚,只是這副寵辱不驚的氣度,就是標準的宰相。
張璪尤爲欣喜,王珪罷相,呂公著進用,兩府人事大變,他這位站對位置的翰林學士承旨晉身兩府的機率實在很大。
還在殿中的呂公著卻被張璪、孫洙看得極不自在。兩位翰林學士在想什麼他很清楚。他其實恨不得就此離開,但開口求退的時機卻不好把握,現在天子開始發佈諭旨,他也只能先在寢殿中做個石雕。
趙頊繼續眨着眼睛,下一個字是“去聲十卦——拜”。
張璪、孫洙立刻精神抖擻起來,神情專注地觀察着天子。
“官家可是要拜相?”在得到了丈夫的肯定之後,向皇后接着問道,“官家想拜誰做宰相?”
去聲九泰——蔡!
正在動筆起草罷相詔書的蒲宗孟手一顫,長長的一道墨痕從下劃到上,這張草稿是廢掉了。
乾嚥了一口唾沫,張璪強忍着回頭看呂公著的念頭,而孫洙則沒忍住,飛快地瞥了呂公著一眼。一瞥之間,就見呂公著神色依然如故,完全看不到什麼異樣的地方,但孫洙總覺得太子太保的臉色很白很白。
竟然不是呂公著,而是蔡確!
以資歷論,如果要蔡確和呂公著同時拜相,呂公著必然在前,而且呂公著本人就在這裡,天子不可能在蔡確之後才提他的名字。
呂公著完蛋了。
三名翰林學士皆看到了結果,卻都想不通緣由。自請留對的呂樞密,怎麼變成了引火燒身?
而蔡確的運氣更讓他們羨慕,蔡確升朝官才十年,就已經升到宰相之位了。而且還是從御史一直升上來,連出外都沒有過一次。
羨慕到讓人恨吶!
翰林學士們五味雜陳,而天子,並沒有停止他和皇后的交流——入聲三覺——確!
趙頊親自確定了宰相的姓名,向皇后稍稍安心了一點,至少蔡確的立場她今天已經確認了。
張璪領了旨,與蒲宗孟並排跪坐,開始起草蔡確的拜相詔。
但趙頊的眼皮仍沒有停,又是“去聲十卦——拜”。
難道還要一名宰相?!
張璪和蒲宗孟同時停筆,等着趙頊的諭旨。
上平七虞——樞。
入聲四質——密。
“是拜樞密使?”向皇后得到了趙頊的確認。
上聲六語——呂。
三名翰林學士的呼吸都停滯了,西府中已經有一個呂了。再來一個,難道會是……
去聲八霽——惠。
下平八庚——卿。
宰相蔡確。
樞密使呂惠卿。
……
“新法大興啊。”韓岡衝蘇頌舉起了酒杯。
已是入夜時分,學士院依然鎖院,翰林學士們依然留於宮中,但皇城在日落後便落了鎖,將等結果的朝臣們全都趕了出來。
誰也不甘心回家去等消息,留到明天再看結果,更是沒人有這個耐心。
所以御街左近的酒店茶肆,在這一個冬夜裡便人滿爲患,甚至州橋邊的夜市中也坐滿了衣着青綠的官員,間中還點綴着一兩件朱袍,都在等宣德門處貼出來的詔書榜文。
韓岡和蘇頌也到了前些天他和章惇一同飲酒的西十字大街橫巷中的小酒店裡,坐下來等消息——章惇今日宿衛宮中,倒是沒能一起來。
黃裳也沒作陪,前面韓岡和蘇頌的對話讓他一頭霧水,有了些自卑感,聽着也是沒意思,回住處讀書去了。早點中了進士,纔有參與韓、蘇議論的資格。
此處離着宣德門並不算遠,在嚇走了幾名小官後,接下來倒是清淨了。
坐下來不到一個時辰,王珪罷相,蔡確拜相,呂惠卿回京任樞密使的三條重磅新聞,便由留在宣德門處的元隨,送到了他們這裡。可想而知,整個京城都要沸騰了。
“呂晦叔自取其辱。”蘇頌嘆道,天子當着樞密使的面又任命了另一名樞密使,而且還是對立的派系,那麼這名樞密使就只有一個選擇,“舊黨在朝中已沒有立足之地了。”
韓岡笑而不言,舉杯飲酒。
蔡確是新黨,呂惠卿是新黨核心,王安石更不用說——唯一的精神領袖,兩府之長加一個平章重事都由新黨擔任,那麼理由就只有一個,趙頊已經不打算繼續使用舊黨維持朝堂平衡了。
“是不是要恭喜玉昆?”蘇頌舉起酒杯,笑着回敬韓岡。新黨大興,爲了朝廷穩定,勢必需要一個反對者。提前做了準備的韓岡,自然是最佳人選。
韓岡卻搖搖頭,嘆息道:“如果天子不是當着呂宮保的面任命的呂吉甫,這恭喜小弟倒是可以覥顏受了。”
呂公著辭位,東西兩府全在新黨手中。韓岡的資格還不足,勢力又薄弱,完全替代不了舊黨的位置。
呂公著失勢,但留在西府中做靶子,韓岡所代表的氣學成爲鈞衡朝堂的新生力量,那麼朝堂上將會出現一個穩定的三角形。這是韓岡預計的,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是這樣。
蘇頌一點便通,皺眉想了一陣,道:“……如果有第二位宰相倒是好辦了。”
韓岡笑了:“若是天子還要提拔一名相公,怎麼會放在呂吉甫的後面?”
宰相的位置可要在樞密使之上,拜樞密使的詔書都出來了,韓岡不覺得今天天子還會任命第二名宰相。
“說得也是啊。”蘇頌一聲嘆。天心難測,皇帝的想法實在是很難琢磨明白。
拿起酒壺,蘇頌隨興的給自己和韓岡倒酒。可突然間他整個人都怔住,酒壺傾斜着,只見壺中的烈酒,溢滿了銀盃,流到了韓岡的手上。
蘇頌應該是想到了什麼,韓岡沒有吭聲,讓酒水繼續流淌,靜靜地等着蘇頌自行清醒過來。
“我明白了!”當銀壺中的酒液將將傾盡,蘇頌終於回過神來,一聲斷喝,但一看到看着滿桌的酒,他就嚇了一跳。
韓岡卻哪裡會在乎桌子,立刻抓着蘇頌問道,“怎麼回事?”
“新黨大興啊,玉昆!”蘇頌重複着韓岡的話,淺淡的微笑裡,自有深意在其中。
韓岡閉了閉眼,順着蘇頌的話意去思考,靈光隨即閃過,這不正是郊祀之夜的翻版!
“原來如此!”他點着頭,這下如何不明白,“好個官家!好個官家!好一個盛極則衰!”
“的確是盛極則衰。”蘇頌招呼韓岡換到另一張桌子上,“新黨大興……那接下來呢?”
“自然是四分五裂。”韓岡冷笑着,“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日子如何過得長久?!”
只會是這個原因了。
韓岡對趙頊的決斷力不無佩服。冬至之夜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感覺了,現在則更爲深刻。那是爲了兒子能順利即位成人,他極爲決絕地拋棄了新法。而今天,則又決絕地拋棄了舊黨。
一切的關鍵,還是因爲皇后這幾日對舊黨的看法變得極爲惡劣的緣故。今天在朝會上,不少人都看出來了。所以天子纔會放棄舊黨。要不然留在朝堂中打擂臺難道不好嗎?
當是天子確定了即便留着舊黨,皇后主政時,也會在新黨的攛掇下將之全數逐出京城。那麼也只能乾脆一點,與其等着日後朝局混亂,還不如自己還能控制局面的時候,將一切都給皇后安排妥當了。
當初趙頊能乾脆了當地拋棄新法,拋棄新黨,如今也能以近似的理由,拋棄舊黨。呂公著的算盤,終究還是從自己的角度來考慮問題,而不是從皇帝的角度。
還是那句老話:屁股下的位置不同,對事情的看法也同樣不同。
韓岡屈指敲着桌面,苦笑着,其實自己也有這個傾向,否則應該能猜到趙頊會怎麼做,而不必現在這般驚訝。
所謂盛極而衰啊!
當朝堂上只剩新黨後,僅僅是精神領袖的王安石決然壓制不住內部分裂的傾向,呂惠卿絕不是甘居人下之輩,而蔡確只會更加貼近皇后。如此一來,新黨必然會分裂。
尤其是呂惠卿,趙頊調他回來,一方面加強新法、新學,另一方面,可就是讓他自立門戶。
外有韓岡與新學爭道統,內裡則因權柄而自相攻伐。就算沒有了舊黨,依然是個異論相攪的局面。平章軍國重事的王安石可以將政爭壓制在合理的範圍內,卻彌合不了人心。
這就是趙頊的計算。
韓岡在想明白後,便不再放在心上。趙頊不過看着眼前,最多也就三五年後,而韓岡的目光所及,卻是數以十年計,乃至數百年後的未來。
換了一桌新菜,蘇頌拿着筷子夾着,一邊與韓岡道:“蔡子正宰相,呂吉甫樞密,接下來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