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闔起了眼皮,久久地沒有一點動靜,像是睡着了一般。
向皇后不安起來。從呂公著的失態上看應該是件好事,雖然呂樞密在失態後立刻請了罪,彎腰撿起奏摺,但三五下才將奏摺撿起來,可見其動搖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只是丈夫現在的反應又讓人費解,不知道他的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大概是歇了好一陣後,終於恢復了精力,趙頊重新睜開了眼睛。
下平二蕭——招。
“官家想要招誰?”向皇后隨即追問道,她關切地看着皇帝。她至少能明白,現在丈夫究竟是招誰入宮,就決定了到底是準備怎麼安排未來的朝堂大局!
上平十四寒。
“韓?……韓岡!”向皇后心頭一喜,只是趙頊想說的並不是“韓”,而是“翰”。
“翰林?”向皇后問着。
趙頊眨了眨眼,兩下。
然後又是一個“去聲二十號——誥”和“下平一先——全”。
向皇后總算是明白了趙頊心意:“是將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全都召來?”
兩下。趙頊給了肯定的答覆。
一下找來所有掌內製的翰林學士,這是標準的拜相序曲,甚至更高了一格。
向皇后回頭來找人。瞥眼看到了呂公著,這位太子太保正垂着手,端端正正地站着,臉色如常,沉毅沈謐,方纔的失態彷彿完全不存在。當然,方纔託在手上的辭章,也被寬袖掩蓋,彷彿不存在了。
多看了呂公著一眼,向皇后便丟下了他,點起宋用臣,派他去玉堂找翰林學士。
……
福寧殿中的動作,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池塘中,整個皇城都被驚動了。
本來崇政殿上對司馬光和御史們的處置已經傳出來了,王珪儘管被保住,但他已經沒有足夠了能力和聲望來執掌東府,接下來必然會宣麻拜相。
隱隱躁動早已潛伏在皇城中,多少人預測,半月之內便能見分曉。只是沒人料到會這麼快,一個時辰都不到,而且還是呂公著自請留對的時候。
不用一刻鐘,翰林學士入宮的消息便傳到了韓岡耳中。
他也是翰林學士,可惜是不在院的學士。虛銜空名,不加知制誥,不用草詔,不掌內製,稱爲內翰其實都勉強,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進福寧殿,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這是大拜除?!”黃裳立刻驚問,“是要任命宰相了!?”
“還能是別的原因嗎?”
“內禪?”黃裳剛說出口,自己就搖頭否定了。要當真是內禪的話,宰執們應該先一步入宮。
“王禹玉是要罷相了,誰會接手相位?蔡確嗎,還是呂樞密?”黃裳問着韓岡。
“官家從玉堂招了幾人去?”韓岡卻轉過去問來報信的小吏。
“三人。在院的內翰全都入宮了。”
韓岡回頭對黃裳笑道:“看來的確是大拜除!”他將重音落在了“大”字上。
得了韓岡的提醒,黃裳模模糊糊地有了點想法,但還是有幾分不解,正想細問,卻見韓岡站起了身。
從身後門外傳來了蘇頌的聲音,“玉昆,還在衙中啊。”
黃裳連忙起身回頭,只見蘇頌正跨步進廳,這也是聽到學士院鎖院消息的。
“玉昆,你覺得如何?”揮退了廳中沒眼色的幾個小吏,蘇頌甫坐下來便問道。
韓岡想了一想,擡眼道:“……大勢將定。”
……
拜除宰相照規矩是天子御內東門小殿,然後學士院鎖院。當這兩件事同時出現,皇城內外所有人的耳目都會擴張到最大。
只是現在以趙頊的病情,不可能去內東門。讓皇后代行也是一個選擇——畢竟已經是垂簾聽政了——但趙頊擔心皇后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達明白,她實在是太缺乏經驗。
所有仍在翰林學士院中的翰林學士,便因爲這個緣故被招到了福寧殿中。
翰林學士滿額是六人,但加知制誥的就沒有那麼多了。眼下玉堂員額未滿,能書詔的更是隻有三人,張璪、蒲宗孟和孫洙,三人全都被招進了福寧殿中。
張璪眼下已是翰林學士承旨,作爲玉堂第一人,比當值的蒲宗孟還要靠前。
大拜除時,草詔往往五六封,甚至過十封,一人很難完成這麼大的工作量。一般都會召集兩名翰林學士同上殿,即所謂的雙宣學士——冬至的那個晚上,張璪因形勢所迫,一人獨力寫了七份詔書,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特例。
不過三位翰林學士接收的天子第一份諭旨,並不是“拜”,而是“罷”。
去聲二十二禡——罷。
下平七陽——王。
上平八齊——珪。
罷王珪。
拜相的序幕,卻是以罷相拉開,張璪一邊讓蒲宗孟書詔,一邊揣度着趙頊究竟對王珪有多惱火。冬至夜他同樣在此殿中,親眼見證王珪幾乎是將天子皇后和太子一家推進了深淵。
之前留王珪是形勢使然,可惜在司馬光和御史們的折騰下,天子的計算成了無用功。現在不用再保他了,當初的憤怒也就如同池底的淤泥,一併翻了上來。
秦失一鹿,天下共逐之。
張璪的心跳得有些急了。
說起資格,他這位翰林學士承旨,也同樣只要一步,便能晉身兩府。
……
“大勢將定?”蘇頌問着韓岡,“不知玉昆此話怎講?”
韓岡衝蘇頌笑了笑:“小弟不信子容兄看不出來?”
蘇頌不置可否,又反問回去:“玉昆覺得會是什麼樣的大勢?”
韓岡簡簡單單地回道:“天子覺得能安心的大勢。”
蘇頌突然凝神專注地看了韓岡好一陣,方纔再開口,“玉昆,你之前究竟做了什麼?”
“不過是上了三份札子。”韓岡說得輕描淡寫,卻也不再隱瞞,“三天前是弛千里鏡之禁,前天是請求刊行《自然》,昨日則是給先師請諡——這是第二次了,多半能成。”
黃裳聽得一頭霧水,他和韓岡、蘇頌的層次差得太遠,根本都不知道兩人云山霧繞地在說些什麼。但蘇頌聽得很明白,他神色轉爲嚴肅,問韓岡:“玉昆……你當真做好準備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是給天子強壓下去了,還要什麼準備?何況現在重新起頭,既能釋天子之疑,也能順便跟呂宮保掰一掰手腕。”韓岡輕笑着,新黨也好,舊黨也好,都是對手。對新黨在於道統,對舊黨那就是爲了維護大局,“說實在的,這幾天一天一章疏,也不完全是針對呂樞密。”
“是司馬君實嗎?”蘇頌問道。
“當然。”韓岡點頭,“舊黨赤幟啊,再怎麼提防都不爲過。”
蘇頌爲之一笑:“可惜讓呂晦叔消受了。”
韓岡不知道呂公著會在福寧殿中說些什麼,但他的心思並不難猜,他能用上的理由,應該也只有一個。所以韓岡現在和呂公著爭奪的便是同一個位置:
——新黨的反對者。
新黨這個團體,在外靠對新法的認同和附和來聚集官僚,在內則是以新學所代表的未來凝聚人心。
呂公著爭在外,韓岡則爭在內。
韓岡縱然在新黨之中有爲數衆多的朋友和認同者,但從根子上,他所代表的氣學一脈,與新黨——確切地說,是堅持新學的新黨——是截然分立的不同派系。他有屬於自己的班底,有足夠的聲望,也有實力不弱的後備隊伍,只是因爲地域的緣故,根基差了不少——關西的進士實在太少了,而氣學在文風薈萃的中原和江南,則勢力太過薄弱。
只是相對於呂公著代表的舊黨,韓岡與新黨的交鋒,不會損害新法,甚至絕大多數新黨成員不會視韓岡爲敵,真正與他相爭的,只有王安石、呂惠卿等寥寥數人:對天子來說,這就足夠了——至於國子監中的學官,他們還提不上筷子,狗肉不上席面。
韓岡屈指輕彈着茶杯,看着綠色的漣漪在盞口中一下下地迴盪。
當《自然》雜誌正式刊行,氣學和新學的道統之爭將重新打響,甚至只要公佈這個消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動手了,最遲也不會拖到明年開春。
既然如此,與其拖到年後公佈,還不如在這個最緊張的時候放上臺面,至少還能額外賺個一石二鳥,甚至一箭三雕、四雕的好處來。
這是他對司馬光的防備——韓岡上陣,怎麼可能將希望放在皇后一時錯口上?那根本是誰都想不到的意外——爲了預防司馬光上京後引領舊黨反撲,他也必須未雨綢繆,早早地做好準備。
不論是司馬光老老實實地上殿覲見,然後回洛陽繼續修書;還是說他這位太子太師還想攪風攪雨,重新開戰,韓岡都會做好反擊的計劃。即便用不到他的頭上,也可以用來對付他人。
其實在皇后垂簾之後,舊黨已經很難翻身了。這一點,朝中人人皆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舊黨在朝堂中的作用,就是平衡朝局。但彈劾身居兩府多年、且爲獨相的王珪,卻是動搖朝堂平衡的一個良機。一旦這個平衡給打破,舊黨的機會就來了。
而司馬光果然一如所料,不甘心重返洛陽,探手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機會。
這樣一來,韓岡未雨綢繆的三份奏章的作用便體現出來了。
韓岡三份奏章一上,那就是明擺着跟王安石劃清了界限,要重新燃起新學和氣學交戰的狼煙。當維持住自己孤臣的形象,那麼接下來舊黨一旦在司馬光的引領下展開反撲,那麼韓岡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配合新黨進行反擊——他可以爲道統跟新黨鬧得翻臉,但若是有人想破壞這些年來辛苦建設的成果,韓岡則絕不會答應。
這一主要是針對舊黨赤幟才預先埋下的伏筆,很可惜的沒用在本尊身上,中途出了讓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可如果對呂公著自請留對的目的沒有弄錯的話,那麼將會陰差陽錯地着落在了這位樞密使的頭上。
其實韓岡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畢竟一名癱瘓病人的心思是很難用常理去揣摩的。對章惇會不會當成自己的羽翼給剪除了,韓岡也一樣沒辦法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只是他已經儘可能做了他所能做的,不可能更多了,所以韓岡現在剩下的就是等待結果。
茶杯被彈得叮叮作響,杯中茶水也晃得越來越厲害。
浮現在韓岡臉上的笑意充滿自信,其實這幾日來的爭鬥,也不過是杯盞中起風浪。真正的大勢,就藏在幾分奏章中。令人遺憾的是,除了他本人,將不會有人能看透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