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二十五)

趙頊闔起了眼皮,久久地沒有一點動靜,像是睡着了一般。

向皇后不安起來。從呂公著的失態上看應該是件好事,雖然呂樞密在失態後立刻請了罪,彎腰撿起奏摺,但三五下才將奏摺撿起來,可見其動搖到了什麼樣的地步。

只是丈夫現在的反應又讓人費解,不知道他的葫蘆裡到底是賣的什麼藥。

大概是歇了好一陣後,終於恢復了精力,趙頊重新睜開了眼睛。

下平二蕭——招。

“官家想要招誰?”向皇后隨即追問道,她關切地看着皇帝。她至少能明白,現在丈夫究竟是招誰入宮,就決定了到底是準備怎麼安排未來的朝堂大局!

上平十四寒。

“韓?……韓岡!”向皇后心頭一喜,只是趙頊想說的並不是“韓”,而是“翰”。

“翰林?”向皇后問着。

趙頊眨了眨眼,兩下。

然後又是一個“去聲二十號——誥”和“下平一先——全”。

向皇后總算是明白了趙頊心意:“是將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全都召來?”

兩下。趙頊給了肯定的答覆。

一下找來所有掌內製的翰林學士,這是標準的拜相序曲,甚至更高了一格。

向皇后回頭來找人。瞥眼看到了呂公著,這位太子太保正垂着手,端端正正地站着,臉色如常,沉毅沈謐,方纔的失態彷彿完全不存在。當然,方纔託在手上的辭章,也被寬袖掩蓋,彷彿不存在了。

多看了呂公著一眼,向皇后便丟下了他,點起宋用臣,派他去玉堂找翰林學士。

……

福寧殿中的動作,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池塘中,整個皇城都被驚動了。

本來崇政殿上對司馬光和御史們的處置已經傳出來了,王珪儘管被保住,但他已經沒有足夠了能力和聲望來執掌東府,接下來必然會宣麻拜相。

隱隱躁動早已潛伏在皇城中,多少人預測,半月之內便能見分曉。只是沒人料到會這麼快,一個時辰都不到,而且還是呂公著自請留對的時候。

不用一刻鐘,翰林學士入宮的消息便傳到了韓岡耳中。

他也是翰林學士,可惜是不在院的學士。虛銜空名,不加知制誥,不用草詔,不掌內製,稱爲內翰其實都勉強,當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進福寧殿,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這是大拜除?!”黃裳立刻驚問,“是要任命宰相了!?”

“還能是別的原因嗎?”

“內禪?”黃裳剛說出口,自己就搖頭否定了。要當真是內禪的話,宰執們應該先一步入宮。

“王禹玉是要罷相了,誰會接手相位?蔡確嗎,還是呂樞密?”黃裳問着韓岡。

“官家從玉堂招了幾人去?”韓岡卻轉過去問來報信的小吏。

“三人。在院的內翰全都入宮了。”

韓岡回頭對黃裳笑道:“看來的確是大拜除!”他將重音落在了“大”字上。

得了韓岡的提醒,黃裳模模糊糊地有了點想法,但還是有幾分不解,正想細問,卻見韓岡站起了身。

從身後門外傳來了蘇頌的聲音,“玉昆,還在衙中啊。”

黃裳連忙起身回頭,只見蘇頌正跨步進廳,這也是聽到學士院鎖院消息的。

“玉昆,你覺得如何?”揮退了廳中沒眼色的幾個小吏,蘇頌甫坐下來便問道。

韓岡想了一想,擡眼道:“……大勢將定。”

……

拜除宰相照規矩是天子御內東門小殿,然後學士院鎖院。當這兩件事同時出現,皇城內外所有人的耳目都會擴張到最大。

只是現在以趙頊的病情,不可能去內東門。讓皇后代行也是一個選擇——畢竟已經是垂簾聽政了——但趙頊擔心皇后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達明白,她實在是太缺乏經驗。

所有仍在翰林學士院中的翰林學士,便因爲這個緣故被招到了福寧殿中。

翰林學士滿額是六人,但加知制誥的就沒有那麼多了。眼下玉堂員額未滿,能書詔的更是隻有三人,張璪、蒲宗孟和孫洙,三人全都被招進了福寧殿中。

張璪眼下已是翰林學士承旨,作爲玉堂第一人,比當值的蒲宗孟還要靠前。

大拜除時,草詔往往五六封,甚至過十封,一人很難完成這麼大的工作量。一般都會召集兩名翰林學士同上殿,即所謂的雙宣學士——冬至的那個晚上,張璪因形勢所迫,一人獨力寫了七份詔書,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特例。

不過三位翰林學士接收的天子第一份諭旨,並不是“拜”,而是“罷”。

去聲二十二禡——罷。

下平七陽——王。

上平八齊——珪。

罷王珪。

拜相的序幕,卻是以罷相拉開,張璪一邊讓蒲宗孟書詔,一邊揣度着趙頊究竟對王珪有多惱火。冬至夜他同樣在此殿中,親眼見證王珪幾乎是將天子皇后和太子一家推進了深淵。

之前留王珪是形勢使然,可惜在司馬光和御史們的折騰下,天子的計算成了無用功。現在不用再保他了,當初的憤怒也就如同池底的淤泥,一併翻了上來。

秦失一鹿,天下共逐之。

張璪的心跳得有些急了。

說起資格,他這位翰林學士承旨,也同樣只要一步,便能晉身兩府。

……

“大勢將定?”蘇頌問着韓岡,“不知玉昆此話怎講?”

韓岡衝蘇頌笑了笑:“小弟不信子容兄看不出來?”

蘇頌不置可否,又反問回去:“玉昆覺得會是什麼樣的大勢?”

韓岡簡簡單單地回道:“天子覺得能安心的大勢。”

蘇頌突然凝神專注地看了韓岡好一陣,方纔再開口,“玉昆,你之前究竟做了什麼?”

“不過是上了三份札子。”韓岡說得輕描淡寫,卻也不再隱瞞,“三天前是弛千里鏡之禁,前天是請求刊行《自然》,昨日則是給先師請諡——這是第二次了,多半能成。”

黃裳聽得一頭霧水,他和韓岡、蘇頌的層次差得太遠,根本都不知道兩人云山霧繞地在說些什麼。但蘇頌聽得很明白,他神色轉爲嚴肅,問韓岡:“玉昆……你當真做好準備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不過是給天子強壓下去了,還要什麼準備?何況現在重新起頭,既能釋天子之疑,也能順便跟呂宮保掰一掰手腕。”韓岡輕笑着,新黨也好,舊黨也好,都是對手。對新黨在於道統,對舊黨那就是爲了維護大局,“說實在的,這幾天一天一章疏,也不完全是針對呂樞密。”

“是司馬君實嗎?”蘇頌問道。

“當然。”韓岡點頭,“舊黨赤幟啊,再怎麼提防都不爲過。”

蘇頌爲之一笑:“可惜讓呂晦叔消受了。”

韓岡不知道呂公著會在福寧殿中說些什麼,但他的心思並不難猜,他能用上的理由,應該也只有一個。所以韓岡現在和呂公著爭奪的便是同一個位置:

——新黨的反對者。

新黨這個團體,在外靠對新法的認同和附和來聚集官僚,在內則是以新學所代表的未來凝聚人心。

呂公著爭在外,韓岡則爭在內。

韓岡縱然在新黨之中有爲數衆多的朋友和認同者,但從根子上,他所代表的氣學一脈,與新黨——確切地說,是堅持新學的新黨——是截然分立的不同派系。他有屬於自己的班底,有足夠的聲望,也有實力不弱的後備隊伍,只是因爲地域的緣故,根基差了不少——關西的進士實在太少了,而氣學在文風薈萃的中原和江南,則勢力太過薄弱。

只是相對於呂公著代表的舊黨,韓岡與新黨的交鋒,不會損害新法,甚至絕大多數新黨成員不會視韓岡爲敵,真正與他相爭的,只有王安石、呂惠卿等寥寥數人:對天子來說,這就足夠了——至於國子監中的學官,他們還提不上筷子,狗肉不上席面。

韓岡屈指輕彈着茶杯,看着綠色的漣漪在盞口中一下下地迴盪。

當《自然》雜誌正式刊行,氣學和新學的道統之爭將重新打響,甚至只要公佈這個消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動手了,最遲也不會拖到明年開春。

既然如此,與其拖到年後公佈,還不如在這個最緊張的時候放上臺面,至少還能額外賺個一石二鳥,甚至一箭三雕、四雕的好處來。

這是他對司馬光的防備——韓岡上陣,怎麼可能將希望放在皇后一時錯口上?那根本是誰都想不到的意外——爲了預防司馬光上京後引領舊黨反撲,他也必須未雨綢繆,早早地做好準備。

不論是司馬光老老實實地上殿覲見,然後回洛陽繼續修書;還是說他這位太子太師還想攪風攪雨,重新開戰,韓岡都會做好反擊的計劃。即便用不到他的頭上,也可以用來對付他人。

其實在皇后垂簾之後,舊黨已經很難翻身了。這一點,朝中人人皆知。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舊黨在朝堂中的作用,就是平衡朝局。但彈劾身居兩府多年、且爲獨相的王珪,卻是動搖朝堂平衡的一個良機。一旦這個平衡給打破,舊黨的機會就來了。

而司馬光果然一如所料,不甘心重返洛陽,探手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機會。

這樣一來,韓岡未雨綢繆的三份奏章的作用便體現出來了。

韓岡三份奏章一上,那就是明擺着跟王安石劃清了界限,要重新燃起新學和氣學交戰的狼煙。當維持住自己孤臣的形象,那麼接下來舊黨一旦在司馬光的引領下展開反撲,那麼韓岡就可以毫無顧忌地配合新黨進行反擊——他可以爲道統跟新黨鬧得翻臉,但若是有人想破壞這些年來辛苦建設的成果,韓岡則絕不會答應。

這一主要是針對舊黨赤幟才預先埋下的伏筆,很可惜的沒用在本尊身上,中途出了讓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可如果對呂公著自請留對的目的沒有弄錯的話,那麼將會陰差陽錯地着落在了這位樞密使的頭上。

其實韓岡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畢竟一名癱瘓病人的心思是很難用常理去揣摩的。對章惇會不會當成自己的羽翼給剪除了,韓岡也一樣沒辦法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

只是他已經儘可能做了他所能做的,不可能更多了,所以韓岡現在剩下的就是等待結果。

茶杯被彈得叮叮作響,杯中茶水也晃得越來越厲害。

浮現在韓岡臉上的笑意充滿自信,其實這幾日來的爭鬥,也不過是杯盞中起風浪。真正的大勢,就藏在幾分奏章中。令人遺憾的是,除了他本人,將不會有人能看透這一點!

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十一)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一)第一十八章 諸士孰爲佳(下)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二十)第二百零三章 火箭(十一)第三百一十七章 反撲(下)第一十四章 貢院明月皎(上)第三十九章 遙觀方城青霞舉(八)第一百四十一章 梳理(十一)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斷百事輕(下)第二十八章 臨亂心難齊(六)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十三)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六)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四)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二)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二)第三十六章 萬衆襲遠似火焚(二)第一百七十章 暗潮(五)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二)第一十二章 廟堂(三)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上)第一十一章 飛雷喧野傳聲教(九)第四十六章 易法變制隳藩籬(五)第三十章 衆論何曾一(八)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十四)第一章 廟堂紛紛策平戎(九)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七十八)第二十五章 山水流連住多時(上)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七)第二十八章 臨亂心難齊(九)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火(中)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二十三)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二八)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五)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三九)第一百章 微雨(七)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四)第一百二十章 伎倆(上)第二十三章 內外終身事(上)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五)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十七)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昇平(七)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窮(下)第三十五章 勢頹何來回天力(上)第二百四十二章 新議(八)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七)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四)第一百八十八章 借款(二)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十二)第五章 九州聚鐵誤錯鑄(四)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五)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難平(十)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四)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時至(一)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十八)第二百五十章 新議(十六)第六十九章 宴火(十一)第一十七章 桃李繁華心未闌(下)第一十一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三)第二百二十四章 變故(二十一)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一)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與天違(中)第三十三章 虛實(十三)第一十六章 晚來誰復鳴鞭梢(上)第五十章 南北(十)第四十四章 一言鎮關月燎輝(上)第三十五章 勢頹何來回天力(下)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六)第八章 朔吹號寒欲爭鋒(十四)第一百九十九章 火箭(七)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諮明輔(十五)第四十七章 豈意繁華滋劫火(上)第四章 豈料虎嘯返山陵(二)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十)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二)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三)第三十三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一)第二十七章 更化同風期全盛(上)第一十四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六十二)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二)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議(十九)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三)第三十七章 朱臺相望京關道(七)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昇平(九)第四十四章 南北(四)第三章 時移機轉關百慮(三)第四十三章 長風繞城遙相對(下)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三)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中)第三十六章 可能與世作津樑(五)第二十五章 閒來居鄉里(五)第三百一十四章 權相(下)第二十三章 弭患銷禍知何補(二)第一十五章 焰上雲霄思逐寇(七)第四十八章 時來忽睹紅日低(十八)第一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四)第一十九章 此際風生翻離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