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在王珪念出司馬二字時就已經想到了會是這個名字,但聽到了趙頊點出了西京留守、判西京御史臺的全名之後,向皇后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家,可是要招司馬光入京?!”她湊近了趙頊耳邊,聲音中隱隱透着心中的惶急。
趙頊眨了兩下眼,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給了皇后肯定的答覆。
向皇后攥着汗巾不說話了。
不僅是韓岡,或是向皇后,相信王珪、薛向他們,都會覺得趙頊肯定會找王安石入宮,甚至第三度宣麻拜相,託孤於他——王安石能在郊祀大典前趕到京城,不論是什麼原因將他從金陵城招來,在世人看來,可以說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順天應人,這應該是常理。但趙頊偏偏選擇了司馬光。
薛向從牙縫裡擠出的聲音微不可聞,只有站在側後方,又閉着眼睛的韓岡聽見了,“異論……”
異論相攪?
不過韓岡不這麼認爲,都這時候,還玩什麼帝王心術?
趙頊病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以中風的普遍情況,他這樣子一年半載都拖不過去。既然能清醒到召回司馬光,就不會自大得認爲自己能牽制住高太后。
要異論相攪,也要皇帝或是垂簾聽政的太后有這個手腕才行。難道趙頊有自信拖着病體施展權術,還是說他相信他的母親能有執中而行的政治頭腦。
高太后對新黨成見極深,這件事朝臣們人人皆知。她一旦上臺,又有舊黨在朝,那麼當舊黨攻擊新黨的時候,她會偏向哪一邊?而舊黨攻擊新黨的理由,自然是拿着新法施行中的弊端說事。
黨同伐異,就算新法做得好的地方,舊黨也不會承認。因人廢事的場面,千年後有,此時當然也有。不是韓岡小瞧人,兼容幷蓄的胸襟,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
不對。
韓岡心中一動,睜開眼,眼角的餘光左撇右撇,看看高太后,再看看雍王,臉色都難看得緊。
能身列兩府,就算沒有才幹,政治眼光不會缺少。而薛向,不但才幹不缺,論起嗅覺和眼光,韓岡並不認爲自己能勝過他。高太后和雍王都是當事人,他們的感覺也應該不會錯。
思路轉了個彎。
韓岡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思路果然是鑽進了牛角尖。
的確是異論相攪。
大概在趙頊看來,王安石壓不住高太后,即便王安石壓得住高太后,但後宮是在高太后手中,作爲外臣的王安石,保不住趙傭。
既然如此,新法也好,舊法也好,最後攪成什麼樣,現在的皇帝都不在乎,只要保住兒子。
“陛下,可是要由中書門下下堂札?”王珪問道。
由政事堂下文調司馬光進京,聲勢會小一點。這也是在試探趙頊的心意,到底是怎麼一個想法。
韓岡集中了注意力,再一次盯住趙頊的眼皮。
去聲。
十八嘯。
詔。
詔書。
是要以詔書來招司馬光進京。
韓岡擡頭向上,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鬱結在心的憤懣卻怎麼也吐不出來。
站在不同的位置,看問題的角度便截然不同,得出的答案也絕不一樣。眼前的這一幕,就是又一次絕好的證明。
舊黨要上臺了。
新法危在旦夕。
呂公著雖是做了幾年的樞密使,但他的作用僅僅是摻和而已,不讓新黨獨據朝堂,國是依然是新法。這一點,從來沒有變動過。
可舊黨赤幟司馬光被招入京城,還是天子清醒後的第一封詔書,近乎遺詔託孤的態度來對待舊黨,那麼新法和舊法之間的交鋒將不可避免。
何況還有高太后在。
當然,這也等於是斷了太后示恩舊黨的機會,貶去舊黨的是趙頊,現在重新啓用他們的還是趙頊,而且以託孤的形勢,不愁他們不爲趙傭賣命,而不至於將感激和忠誠獻給太后。
皇帝這是寧可放手讓朝堂亂起來,也要力保延安郡王的安穩。
只是世間明眼人所在多有,司馬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有幾分機會讓他入彀?一成,還是半成,甚至可能會更低。
不過,趙頊的做法,其實已經鉗制住了舊黨。
因爲世人只會看到趙頊託孤的舉動,不會去深思其中的用心,也不可能有機會了解。這是用士林和民心來壓迫司馬光等一衆舊黨,讓他們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舊黨可都是自命君子啊……他們敢不要臉嗎?
先傷己,再傷敵,鉗制上下,好狠的一招。
“翰林不在這裡。”高太后擡頭問王珪道:“玉堂那邊今夜有誰留守?”
王珪停了一下,偷眼先看了趙頊一眼,這才低下頭去,“回太后,是張璪。”
高太后點起身邊的親信內侍,“陳衍,去宣張璪來福寧殿。”
陳衍立刻領旨離開了——垂簾聽政的太后的諭旨,是可以叫做聖旨的。有慈聖光獻曹後的舊例在,招翰林學士夜入福寧殿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皇后繞在手上的汗巾,又被纏緊了一圈。
今晚的趙頊似乎精神很好,努力地要將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當陳衍離開,他又開始眨起眼睛。王珪翻着韻書,一個字一個字翻譯,聲音卻漸漸不成語調。
司馬光。
呂公著。
爲師保。
趙頊艱難地眨着眼睛,用了半刻鐘,將九個字的聖諭傳遞出來。
韓岡掌心中滿是汗水,之前的猜測居然還是有錯。
不是留着新黨和舊黨在朝中廝殺,而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舊黨,站在了舊黨的一邊。
“官家,要以司馬光和呂公著爲師保?!”
高太后的聲音尖利,聽起來卻讓人感覺隱藏着幾許怒意。可惜韓岡從側面看不清高太后的表情,不過雍王臉色的變化,在韓岡的角度,卻能盡收眼底。有那麼一瞬,一直都用餘光關注着他的韓岡,在趙顥的臉上,發現了一閃即逝的冷笑。
趙頊的眼皮眨了兩下。
沒有多,沒有少,依然穩定。
這是在作交易,或者說,是妥協。跟太后做交易,向太后妥協。
韓岡都開始佩服起趙頊了。壯士斷腕的剛烈,竟然在從來沒有吃過苦的皇帝身上見到了。畢生的心血和成果,輕而易舉地便放棄。這份狠決,韓岡真的沒有見過幾人做到過。
趙傭的年紀太小了,又沒有其他兄弟,一旦他出了事,趙顥必然接位——有東漢舊事在前,不可能幼主夭折之後,再立一幼主,朝堂上下都會有忌諱。
所以趙頊纔要想太后妥協,讓高太后折騰就折騰朝堂,新法施行了這麼多年,在地方上根深蒂固,舊法想要推行,只會一個麻煩接一個麻煩,到最後,高太后也不會有太多的精力來跟他的兒子過不去了。
反正高太后上臺後有七八成的可能在舊黨的幫助下,清光朝堂上的新黨,更是會毫不猶豫地廢除新法。既然如此,還不如就先賣個好,不要給太后留下麻煩。
等幾年一過,趙傭成人,那就沒有太后的事了。那時候,再恢復新法也不爲難事。看起來是妥協退讓,甚至是服輸,但還是爲了將來東山再起。
母子之間,算計到這一步,也難怪高太后會變了聲音,而趙顥的冷笑也就能理解了——趙頊沒有考慮到他母親的性格啊。
韓岡再去看王珪和薛向,已經是變得面無表情的兩人,看起來一樣也都瞭然於心了。
不過有一點讓韓岡覺得納悶,他和兩位宰執能想得通透,是因爲他們在朝堂上的經驗。但高太后能想明白,以她過去表現出來的性格,卻讓人覺得應該不可能想得透。何況她今晚還留了兒子在宮中,換做是曹太皇在她的位置上,決不至於這麼做。
那麼,只有一個可能了。高太后現在已經是將自己放到了垂簾聽政的位置上,那麼從這一角度去思考問題,而且還是從結果上逆推原因,就不那麼難了。另一方面,趙頊畢竟是兒子,做事和思考方式的規律,做母親的想明白不是難事。
趙頊閉上眼睛,看起來在翰林學士入覲前,並沒有更多的吩咐了。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該表明的都已經表明了,十幾年的心血,在今夜被他完全放棄,視若敝屣一般地丟到了一旁去。
在兒子繼承皇位,和畢生的心血之間,趙頊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將他趙頊的血脈傳下去,這樣新法纔有未來。
想得明白,做得更是痛快。
第一次,韓岡佩服起趙頊的手段,但他還是無法接受。
“太后,官家,張璪已奉旨在殿外聽宣。”陳衍匆匆進殿,向着太后跪倒。
高太后提聲道:“宣其入殿。”
陳衍立刻起身回頭,提聲道:“宣張璪進殿。”
當高太后開始垂簾聽政,那麼趙頊再也沒有一言九鼎的權力了。
不出意料,韓岡在重新張開眼簾的趙頊雙瞳中找到了一絲失落,除非他能重新開口說話,而且要清楚、流利,否則,權力將不會回到他的手中。
以眼下的狀態,趙頊的政治生命,正在漸漸終結。當內禪詔書下達之後,作爲統御天下的天子,才三十出頭的趙頊,將不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