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王珪、薛向身後走進天子寢殿,韓岡登時就感覺到殿內的氣氛跟方纔離開時已經大不一樣了。雖說還沒有親眼見證,不過韓岡已經有八九成把握可以確定趙頊的神智當真是清醒了。
對於趙頊依然保留着清醒的意識,韓岡其實挺驚訝。在他的預計中,趙頊無法恢復。之前的一番做作,也只是拖延一點應變的時間。要真有把握,當時就直接拿韻書來表演了。
但韓岡對向皇后找到與清醒的趙頊交流的辦法,倒是一點不覺得意外。這也不是要多少想象力的事。自己能想到,其他人也一樣能,不過遲早的問題。如果世間有字典的話,即便是侷限於一兩千常用字的簡明字典,恐怕當時就有人想到了。
“陛下,臣王珪來了。”
王珪還是一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樣,一進寢殿便趨步上前,小碎步地跑到御榻邊。帶着激動和欣慰地打量着趙頊。
趙頊眨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的關係,眼瞳中看上去的確是比之前有了幾分神采。
韓岡、薛向跟在王珪身後,看到趙頊的反應,心中頓時也輕鬆了幾分。
向皇后回過頭來,對韓岡道:“多虧了韓學士。”
“不敢,是陛下福德。”韓岡當然不能居功自傲,隨口謙虛了一句,問道:“陛下可有何訓示?”
王珪也將腰又彎了一彎,問趙頊道,“說得也是,不知陛下招臣等來,有何訓示?”
既然能有辦法與趙頊溝通,他們三人肯定要作爲朝臣們的代表進行確認一下,免得有人假傳聖旨。
向皇后心領神會將手上的韻書遞給王珪。在薛向和韓岡的見證下,讓王珪在韻書上翻出了“等”和“太”。
“等……太……?”王珪問道:“是太后要來嗎?”
“太后快要到了。”向皇后點頭道,“方纔官家也要請太后過來。等太后到了,官家當有話要說。”
三名朝臣臉色都是微微一沉,招了宰執,請了太后,自然不會是小事,有七八成可能是跟帝統傳承有關。
“陛下龍體初愈,應該多休息纔是。”韓岡皺着眉頭說道,“其實也不用急在今夜。”
王珪強忍着回頭瞪韓岡的想法。這位太子蒙師明着說皇帝,實則是在說太后,竟然是旗幟鮮明地站在皇子的一邊,絲毫也不猶豫。能創立蹴鞠和賽馬聯賽的人就是不一樣,關鍵時候還真是敢下賭注。但話說回來,以韓岡和雍王之間的恩怨,用盡一切手段打掉趙顥登基的可能,尤其是針對其唯一希望的高太后,也不是多讓人意外的事。
薛向卻暗暗納悶。韓岡的表態,怎麼感覺就像是將太后和延安郡王給對立起來一般,難道他能確定,太后一定會支持雍王上位不成?
趙頊又眨起眼睛,王珪見狀連忙翻起韻書。
“無……妨……”
趙頊既然表態,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韓岡也只能保持沉默。旁敲側擊雖然沒用,他卻也不能將話挑明瞭說。
“看上去是真的要準備退位內禪了。”韓岡心道,只是在趙頊僵硬的臉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難道說趙頊是準備趁自己還有幾分清醒,想趕緊將皇位讓給兒子,自己改做太上皇不成?早點將天下轉給趙傭,免得趙顥總是惦記着這塊肥肉。若趙頊真的準備這麼做,這份決斷力,韓岡倒是不得不佩服了。
能在第一時間擺脫成爲廢人的失落感,這份定力已經是超乎常人想象了。韓岡都沒把握自己處在趙頊現在的位置上,能不能保持如此穩定的心境。
說起來韓岡曾聽說當年英宗臨終病危,遺詔都向重臣們頒佈了,趙頊也做好了即位的準備。但待到英宗迴光返照,看起來似乎有恢復的跡象的時候,韓琦很強硬地說即便英宗皇帝康復了,也只能爲太上皇。後來趙頊表現得對韓琦很有成見,將他請出京城的時候沒有一點猶豫,傳言便是因爲此事。
或許就是因爲親身經歷的這件事,天子纔會有現在這般冷靜的表現吧?至少控制權還在他的手上,也免得不省人事後,被奸人僞傳遺詔的事情發生。
只是這麼做是不是急了一點?而且還是等太后來了才說。
韓岡難以理解趙頊的想法。難道這位皇帝不知道他的親生母親是他兒子最大的威脅?
自然,這個威脅並不是說高太后會拿她的孫子怎麼樣,而是說在有可能造成趙傭無法登基,或無法活到成年的人中,高太后能做到的機率是最大的。在帝位的爭奪中,並不是做了什麼纔有罪,而是有那份能力便是罪名了。太祖太宗三兄弟中的那位秦悼王,究竟是怎麼從杜太后的嫡子變成宣祖小妾生的庶子,其中種種黑幕,讓後人看了都想笑。
在這樣的情況下,縱然不可能針對太后下手,趙頊也不應該全盤信任纔是。好歹先跟王珪這樣忠心的宰相,或是自己這等絕不可能站在趙顥一邊的臣子商量一下才是。至少韓岡現在看不透趙頊,還說在自己再次被請到寢殿之前,有什麼事發生了?
韓岡往御榻處看去,只見王珪捧着韻書等着天子吩咐,但趙頊閉着眼睛,貌似沒有半點與其交流的打算。在太后到來之前,不打算與任何人說話。
該不會是趙官家的腦袋在中風的過程中弄壞了吧?韓岡猜想着。這或許是必然的答案。
中風,又叫卒中,不過韓岡知道,加個“腦”字更確切一點——腦卒中。缺血也好、失血也好,導致癱瘓、面癱、失語這些症狀的直接原因都是大腦損傷。趙頊的智商在這一次的中風中出了毛病也當在情理之中。
但現在看起來也不像是變成白癡的樣子,能利用韻書說話,蠢人可做不到。最怕的還是性格出問題。
“官家、聖人。太后到了。”站在門口的小黃門,在外高聲通報。
片刻之後,隨着派去保慈宮的宋用臣,高太后又駕臨寢宮。高太后來得很急,之前應該已經就寢。腳步匆匆地扶着陳衍的手跨進門時,臉上並沒有化妝,能看到有不少皺紋,頭髮也只是很隨便的挽着。韓岡看了一眼後就低下了頭去,王珪和薛向也是一樣,這般模樣的太后不能隨便亂看的。
但隨同而來的不僅僅是高太后和她的一般近侍,還有雍王趙顥。當二大王的身形出現在門前,殿內的氣氛頓時爲之一冷。
王珪、薛向面面相覷,皆是心頭凜然。雍王竟然沒有出宮!看樣子,是住在了保慈宮中。難道太后已經打定了主意不成?
可即便趙顥在保慈宮住了下來,現在也不該隨着太后一起過來。宋用臣可是帶着口諭出去的。天子既然沒有邀請,雍王就沒資格走進福寧殿。天子寢宮又不是菜市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又不是之前昏迷的情況,天子可是已經清醒了。
當然,相比起趙顥今晚住在宮城中的事,其實也算不上什麼了。三名朝臣偷眼去看趙頊和向皇后,觀察着他們的反應,皇宮的主人終究還是趙頊,雍王留宿的事,鬼才相信皇帝皇后心裡會不惱火。
高太后並不管那麼多,徑直在牀榻邊坐了下來。聽說找到了與兒子交流的辦法,她亦是欣喜不已。畢竟是母子天性,再怎麼偏愛次子,終究還是關心趙頊這個長子的。
韓岡在一旁看着高太后和趙頊通過韻書來交流,問了幾句之後,也確認趙頊恢復了神智。
應該差不多了吧。不止韓岡一個人這麼想着,趙頊似乎也是這麼想的。
當高太后用韻書翻出了上平八齊中的珪字,高太后便轉手將韻書交給了王珪。
王珪接過韻書上前半步,“陛下有何吩咐?”
所有人也都立刻關注起趙頊眼皮的變化。
“下平。”
“二蕭。”
王珪的聲音圓融醇和,在過去還擔任翰林學士的時候,是宮宴白席的不二人選,也是在郊祀或是明堂等大典上擔任贊禮的第一人。
——“招。”
是要將王安石招入宮來嗎?還是說奉旨書詔的翰林。韓岡想着。早點招兩個翰林進來,正好就可以宣麻拜相了。但當着高太后的面,卻做着近乎於託孤王安石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盯着趙頊眼皮的一衆視線也更加凝聚,屏氣凝神。內侍和宮女更是大氣也不敢出,只有王珪一人的聲音在迴響。
“是上平?”王珪問着。
趙頊的眼皮眨了兩下。
不是王安石,王是下平。翰林的翰倒是上平——上平十四寒。不過王安石的安好像也是上平十四寒。只是韓岡不寫詩,對韻目的瞭解得不是那麼深。
但趙頊並沒有等到上平十四寒,而是到了第四韻部,便眨了兩下眼皮。
上平四支。
“司。”
隨着王珪的聲音在韻書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數過,最後停在“司”上,韓岡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事情不對了。司開頭的名詞並不多見,人名也好,官職也好,也就那麼幾個。
不僅是韓岡,所有人都知道,朝堂上能對得上號的,也最合適的,只有一人而已。
王珪的手顫了幾下,聲音也沒有之前那麼穩定,但韻書還在翻着,趙頊的眼皮也在繼續眨着。
上聲。
韻部二十一。
馬。
韓岡呼吸一滯。不會有別的可能了,趙頊找的總不可能是別稱大司馬的兵部尚書。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韓岡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韻書翻動的聲音卻依然不停,王珪的嗓音則沙啞艱難了許多。
下平。
七陽。
傳入耳中的王珪那本是圓融醇和,卻變得沙啞的語聲,最後發出了一記變調的破音:
“光!”
招司馬光。
不是王安石,而是司馬光。
舊黨赤幟——司馬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