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韓岡離開,三名御醫也暫時退到了外間。寢殿內只剩趙家的祖孫三代這麼一家人。
向皇后坐在牀沿,低頭整理着並不需要整理的被褥。朱賢妃摟着兒子,與其他幾位嬪妃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
趙顥則站在高太后身後,扶着椅背,低垂着眼。
帝位之前,兄弟如仇讎。趙頊一病不起,趙顥和趙傭就跟死敵一般。兩邊如同劃下了一條鴻溝,隱隱然如兩軍對壘。
一時間都沒人開口,連視線的交流都沒有,靜得能聽見玻璃燈盞中的燭花在爆。
“讓韓端明走了這樣好嗎?”蜀國公主感覺到有些喘不過氣來,想打破這樣讓人難熬的氣氛“萬一……皇兄這邊……有個反覆……”
“他是端明殿學士!”向皇后毅然決然地說道。
韓岡是端明殿學士,文臣中僅次於宰輔,不能將他當成御醫來使喚。就向皇后本心,她當然想讓韓岡就在外間守夜,隨叫隨到,以防萬一。可這個時候,藥王弟子是決然不能開罪的。
向皇后讓宋用臣代趙傭送韓岡,也就是崇以師長之禮,確認了韓岡是趙傭的師傅——儘管韓岡還沒有被任命爲資善堂侍講。那本是應該在趙傭在宮宴上亮相後才進行的流程,向皇后卻硬是在此時加以確認。不論是對趙頊,還是對趙傭,保住韓岡的地位和他的忠心,是最爲優先的事項。
“但皇兄都病成這樣了,還是穩妥點的好。有韓岡在,比外間留十幾個御醫都安心。”站在高太后身後的趙顥說着,彎下腰,問他的母親道:“娘娘怎麼看?”
“二哥說得也有道理……”高太后也想盼着兒子安全,卻不在意那些細節。
“也就幾步路而已。何況天子寢宮,外臣怎麼留宿?”向皇后擡起眼說道,緊跟着又低下頭,也不顧高太后臉色突地沉了下來。
韓岡走得痛快,是向皇后能放心的主因,若當真有危險,當不會走得這麼放心。不過向皇后對韓岡的話,還有着很深的疑慮。
“不出意外的話”,在說起趙頊的病況時,特意加了這個前提條件。看似是跟御醫們一個脾性,絕不會將話給說滿,但其中是否隱含了深意,身在深宮中的向皇后卻無法不去多想。不問個清楚,她怎麼也不能放心得下?讓宋用臣以送韓岡的名義和藍元震一起出去,也有更進一步確認的想法。
探手理了理趙頊的頭髮,看着只能睜着眼睛,卻無法做出其他動作的丈夫。向皇后滿心悽楚,若真有個萬一,這該讓他們孤兒寡母的怎麼辦?
……
“端明,請隨小人來。”
兩名大貂璫陪着韓岡一起出來。韓岡默默一笑。雖然才名不顯,但在宮中多年,向皇后看來也不是全無頭腦。
韓岡是不是有話不能明說,除了他本人以外沒人知道。可作爲病家,肯定有許多事要向韓岡諮詢,而且不僅僅是病情的問題。天子寢宮中人多嘴雜,耳朵更多,當然不方便問。韓岡離開的時候則比較安全。
但眼下的形勢,誰也不能保證趙頊過去所信任的內侍高品們會不會轉換門庭。有一件舊事,大宋皇宮中的人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太祖皇帝駕崩時,孝章宋後急令一名深得太祖信任的內侍去召四皇子趙德芳入宮,可這名內侍卻跑去找晉王趙光義——他的名字叫王繼恩。繼恩之名是太祖所賜,其人曾過繼爲張姓,也是太祖皇帝讓他歸宗。如此深恩,換來的卻是毫不猶豫的背叛。
有此前車之鑑,向皇后派出兩個關係並不算好的內侍同出辦事,其實也是理所應當。而且表面上兩人各有分派,更是渾如天然。只是多半還是瞞不過人,當事人也好,旁觀者也好,韓岡覺得他們應該都是明白的。
在藍、宋二人的護送下,韓岡走上通往西門的迴廊。離得寢殿稍遠,宋用臣終於開口:“陛下得上天庇佑,終歸無恙。但若非有端明在,那還真是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
“陛下乃是天子,登基後施政順天應人,當然是福德過人。韓岡在其中倒真是沒起到什麼作用。”韓岡頓了頓,又道,“既然今天要留在宮中,還請兩位遣人去寒家報個信,以免家中掛念……在宮外家人也不便進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宋用臣和藍元震一齊點着頭,“既然端明吩咐了,小人這便派人去府上報信。”
“多謝了。”韓岡擡頭望了望已然掛在飛檐上的半輪彎月,又笑了笑:“家嶽尚在驛館,得儘快知會一聲。”他輕聲嘆,“當年家嶽能一展胸中抱負,都是天子的重恩。若是聽了傳出去的隻言片語,心裡還不知怎麼着急呢。”
藍元震和宋用臣都是聰明人,要不然也升不到內侍高品。韓岡說的話也並不算隱晦,所以他們的臉色便一路慘白下去。
“端明的意思是?”宋用臣顫聲發問。
“意思?什麼意思?”韓岡回頭反問。
兩名大貂璫算是明白了韓岡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位年輕的端明殿學士是絕不會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的。但只要往壞裡去準備,那也不會有錯。如果往壞處去想,韓岡話中的一個“儘快”,已經說明了形勢有多麼危急。也就是說,方纔藥王弟子在寢宮中的一番話或許僅僅是在爲延安郡王爭取時間而已。
“王相公。”
“很好。”韓岡想着,能明白就好。
方纔在寢殿中,自己並沒有將話說死,不論最後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都會有合理的解釋。而剛剛說的一番話在字面上也只是提到王安石,怎麼理解那是向皇后她們的事,同樣完全不用擔心被戳破畫皮。不過接下來,向皇后那邊應該就會設法讓王安石復相了。
希望她們能做到。韓岡邊走邊想,卻並不抱太大的希望。這件事說說倒不難,但要做到,可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學士院鎖院,天子御內東門小殿,任命宰相的正規程序一個都不能少。更重要的還是要取得王珪等宰輔的諒解和同意——這點就很麻煩了。以王安石的聲望,一旦復相,他們都得靠邊站。怎麼說服他們放棄一部分權力,其實是很考驗人的一件事。如果事前的溝通沒做好,就算復相的詔書籤發出來,政事堂也可以輕而易舉將這個決定給推翻。
而且還要趕在高太后正式垂簾之前。否則,以高太后對新法的反感,將王安石換成司馬光也不是什麼出奇的事。
能不懼高太后的壓制,甚至反過來壓制高太后,搜遍如今的京城,也只有一個王安石。韓岡現在還做不到的事,王安石能做到。會堅定不移地站在趙頊一邊的朝臣,不管人數有多麼少,其中必然會有王安石一個。相信這一點,向皇后應該是瞭解的,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宋用臣送韓岡出了福寧殿的外門,便立刻告辭回去了,他必須儘快將韓岡話中隱含的消息通報給皇后,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誤解,都必須讓皇后知道。要安排幾位宿直重臣的食宿的藍元震則繼續陪着韓岡。
藍元震和石得一一起管勾皇城司多年,探查京城內外事,其間得罪的人太多,如果趙顥登位,下場就不只是在某間皇家寺廟裡養老那麼簡單。
行走在深夜中的宮城中,廊下燈籠的暈暈光圈勉強照亮腳下的道路,前面引路的兩個小黃門各自提着一盞玻璃提燈離得遠遠的,他們自一出來就保持着這樣的距離。在深宮中,缺少自保的智慧通常都活不長。那兩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宦官並不缺乏這樣的智慧。
藍元震腳步蹣跚,身爲天子近臣,他的權力、身家全都建立在與皇帝的關係上,趙頊的病倒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尤其是韓岡剛剛的一番話,更是將才升起的希望之火,給掐滅了。
“好端端的,怎麼就能病倒呢。”他喃喃唸叨着。
“是陰陽失諧。”韓岡並不清楚藍元震這是試探還是感嘆,隨口道:“也就是寒熱變化得太快了。驟寒驟暖啊……”
藍元震的臉色陡然發青,“今天郊祀的時候,我們怕官家在圜丘上凍着,特意在大次中生了旺火……但過去也是一樣這麼做的,官家不一直都是好端端的,也沒見發病!?”
他的聲音大了起來,爭辯着。前面的兩個小黃門聞聲回頭看了一眼,立刻又快步往前多走遠了一點,帶着手上的玻璃提燈一路搖晃。
“病氣如賊。庫房的守衛就算再疏忽,也不一定日日被賊偷,但終有招賊的時候。一次可就足夠了。”
韓岡一聲喟嘆,乍暖乍寒的時節,的確容易誘發中風。初春暮秋,這等氣溫劇烈波動的季節,便是中風的高發季。而人工製造的溫度波動,誘發了趙頊的發病同樣常見,當然也不是什麼值得讓人驚訝的事。
藍元震安靜了下去,方纔聲音中帶起了哭腔:“爲了怯寒,登臺時,官家還多喝了幾杯熱過的楊梅酒,本以爲能去除寒氣,誰想到還是這麼不經熬。”
韓岡腳步一頓,隨即又恢復正常。心中一時泛起波瀾,難道趙頊中風還有喝酒喝多了的原因嗎?那還真實罪莫大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