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韓岡的身上。
韓岡平靜如常,並沒有失禮地放任自己的視線,而是垂下去看着腳前的地面。但當他開始向前邁步,前方的所有人如同分開的海水,全都讓了開去。甚至是坐在牀榻邊,拉着兒子的手的高太后,都給傳說中慈濟醫靈顯聖守道妙應真君的私淑弟子挪開了位置。
趙傭和他的姐姐一起被抱離了牀榻,在母親的懷裡張大了眼睛,仰着脖子看着這名走上前來的陌生人。
雖然趙傭年歲還小,但生長在宮廷中,周圍人言傳身教,還是頗爲早慧。在他面前的人個頭很高,肩膀很寬,面容微黑,跟瘦削白淨的父皇完全不同。同樣的紫袍金帶,但比起見過好幾次的王相公要年輕很多。當他擡起眼時,幽深的雙瞳中卻彷彿有光。
趙傭知道,這就是父皇爲自己千挑萬選的師傅。母后和孃親還有國婆婆、幾個服侍自己的姐姐和馮家哥哥【注1】,都經常提到他的名諱,尤其是這段時間,更是特別的多。
他是當世的大儒,將會在資善堂爲自己開蒙授書。又有武功爲大宋開疆闢土。更是孫神仙的弟子,發明的種痘法讓天下的小兒不用再擔心痘瘡,也包括自己和姐姐。而且姑姑家的益哥私下裡還說,之所以那麼大的功勞都沒當相公,是因爲父皇特意留下來給自己,好讓他日後輔佐自己做個明君。
趙傭擡頭望着父皇爲自己留下來的宰相,目光中滿是好奇。
韓岡舉止舒緩,意態恬和,坐在榻邊,直接抓起了趙頊的手。並不是把脈,而是拇指按在趙頊右手掌心,其餘四指壓在手背上,一種讓人看不明白的動作。
如此奇特卻沉穩的舉止,卻讓所有關心着趙頊安危的人們看到了希望。向皇后等人臉色依然鄭重,卻沒有了方纔的惶然。趙傭年歲還小,還不懂其中的曲折。但他也能夠清晰地感覺得到,方纔還僵硬的摟着自己的孃親,雙臂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放鬆了下來。
“蜀國公主到!”
靜寂之中,突然傳來了通報聲。
“是姑姑,還有益哥。”淑壽公主輕聲叫了起來。
雙眼紅腫,眼眶含淚的蜀國公主牽着兒子出現在寢殿門外。蜀國公主未施脂粉,連衣服都是家常的襦裙,外面套了一條褙子,看得出來她來得有多匆忙。
由於駙馬王詵不在京中,宮內的母親、兄長和嫂嫂又沒有想起來遣人通知,蜀國公主遲了好幾個時辰,才得知趙頊於宮宴上發病的消息。匆忙帶着兒子乘着家裡的馬車一路趕來,已經是入夜時分。
趙頊因爲子嗣不振的問題,對威脅皇位的兩位兄弟有心結,所以將關愛都放在了蜀國公主這位胞妹身上。王詵慢待蜀國公主,納妾嫖妓,日日笙歌,趙頊將其貶官、遠斥,沒少給妹妹出氣。兄妹之間的感情,遠比三兄弟要深厚得多。趙顥等着接手皇位,趙頵躲回家裡避災,只有蜀國公主真心在爲他們的長兄哭泣。
可是蜀國公主的到來,這時候在趙頊的榻邊卻幾乎沒有人回頭一顧,就是親生母親高太后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有正好面朝大門的侄女注意到她。其他人,包括向皇后、朱賢妃在內的后妃們,包括蜀國公主見過的王珪在內的一衆宰執,包括寢宮中所有的宮女和內侍,全都注視着站在御榻前,那個紫袍罩身、金帶環腰的寬闊背影。
“陛下。”韓岡的語調平靜冷淡,沒有加入什麼感情,就像是到普通人家按時問診的家庭醫生,“如果能聽見,請眨一下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緊了趙頊的眼睛。
眼皮果真眨了起來,一下,兩下……
韓岡輕吁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也鬆弛了下來,“還好。”
就這麼簡單?!
連章惇都瞪大了眼睛。這是兒戲嗎?
從太后到宮人,所有人都在仔細聆聽着韓岡的每一句話,關注着他的每一個舉動,半點也不敢疏漏。可看到他這麼簡單就作出結論,人人驚訝莫名。
就是這麼簡單!韓岡輕輕地放開趙頊的手。擡頭迎上衆多疑惑的目光,回以他們淡然而肯定的微笑。
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什麼?
是必須能讓趙頊與人溝通,但更爲確切地講,應該是讓世人認爲他可以與人溝通,還有足夠清醒的意識!
在趙頊無法通過語言和動作來傳遞信息的時候,怎麼才能證明?
這就要靠專家來判斷了。
趙頊的情況很糟糕,在韓岡看來——更多的從幾位御醫的臉色上來判斷——最好的結果,都只是能勉強說話,重新下牀走動的可能性都已經很低了。
恐怕趙傭之後,趙頊可能不會再有其他子嗣了,宋徽宗趙佶基本上連成爲受精卵的機會都不會有。瘦金體是不會有了,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也不會有了。至於會不會再有靖康之恥,那倒是要看情況了……
雖然說只要睜開眼皮,瞎子也會眨眼,白癡當然也會,因爲中風而導致的癱瘓和麻痹,一樣要眨眼,完全沒有意義。除了證明趙頊還活着以外,無法證明任何事。但韓岡有足夠的資格來扭曲事實。
要想取信於人,一個專家的身份絕對少不了。而在這個時代的醫學領域中,沒有比韓岡更加權威的專家了,更明確地說,是類似於神明的存在。
普天下以百十計的藥王廟中的塑像可以作證!天下四百軍州,數以百萬計種過牛痘的幼兒同樣可以作證!
韓岡說趙頊是清醒的,那他就是清醒的,說他情況還好,那就不會太糟糕!
誰會質疑?
“皇兄!”趙顥帶着哭腔呼喚着,趙頊又在眨眼——其實他自睜開眼後,就一直在眨。
“皇兄就只能眨眼嗎?”趙顥回過頭來質問韓岡。
他是在質疑……
“能對聽見的話做出反應,瞳孔見光後有變化,手上也有感應,可見陛下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依常施針喂藥,只要不出意外的話,陛下不久後當能開口。”韓岡對高太后和向皇后說道。
被韓岡丟在一邊的趙顥臉色一變,又咬着牙隱忍下來。
膝跳反射的實驗韓岡沒有做,鍼灸看反應也不需要,只要握着手看看眨不眨眼,憑藉身上的光環,韓岡做出的判斷,區區雍王,根本沒有能力來動搖。
因爲韓岡的權威,因爲有許多人願意相信韓岡的結論。
——願意相信和相信,是主動和被動的區別。兩種情況,使得一個謊言,在成功的難度上有着決定性的差異。
趙頊的皇后和嬪妃們當然是願意相信的。趙頊的親信內侍們也是願意相信的。他們的利益和個人安全與趙頊的安危緊密相連。
幾位后妃看看趙頊,又看看韓岡。石得一、宋用臣幾人更是緊張地望着這位藥王弟子,趙顥上臺,他們這羣趙頊的貼身家奴,絕不會有好下場。
趙頊還擁有清醒的意識,不論真也好,假也好,對他們來說,都必須是真的。就算韓岡說的是假的,趙頊的后妃和家奴們也會將其變成真實無虛的事實。
韓岡沉穩的微笑,給他們莫大的信心,一個個放鬆下來。
韓岡也放鬆了下來。基本上,只要趙頊的病情不立刻惡化,撐上一段時間是沒有問題的。
儘管趙顥點着頭,說着“那就好”,但神情中暗藏的陰暗卻沒逃過章惇的眼睛。
“好一招翻雲覆雨!”樞密副使暗自讚歎着韓岡的手段。
就算今天的事如果傳到外面,趙顥盡力宣揚趙頊的病情,也是不用擔心的。因爲韓岡的結論,同樣會傳揚出去。
一邊是聲名狼藉的親王,一邊是皇后、嬪妃,還有藥王弟子,哪個說話的分量更重,哪一位更能讓人相信,這一點是完全不用多想的。
“阿彌陀佛。”唸了一句佛之後,王珪終於是做出了宰相該做的事,“天子御體違和,臣等當依舊例輪值宿衛宮掖,以待陛下康復。”
高太后點點頭,自然而然地作爲主事者發話:“一切都交託給相公了。”
幾位宰執很快定下了各自的排班順序,並招了仍在外殿的幾名三衙管軍進來,將他們的宿直的排班也當着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面給議定了。以張守約爲首,幾名太尉縱然軍功赫赫,也只有俯首聽命的份。
議定之後,不當值的宰執便要出宮,向皇后便點了石得一送他們離開。此時已是夜闌人靜,皇城四門已經落鎖,沒有管勾皇城的石得一相送,幾位宰執連大門都出不去。
一干文武重臣離開,韓岡卻還在。他是作爲醫生進了寢宮,但也不方便久留。
向皇后看看韓岡:“官家如今御體尚未安康,韓學士可否宿直宮中,以備緩急?”
韓岡行了一禮:“臣謹遵懿旨。”
向皇后跟着點起兩名大貂璫:“藍元震,宿直的外殿,你去安排一下,都要準備妥當。宋用臣,你代六哥送一送韓學士。”
注1:宋代皇子對身邊親近的宮女內侍,常以婆婆、姐姐或哥哥稱呼。在宋人筆記中便有記錄,仁宗幼時便曾稱親近的宦官周懷政爲周家哥哥。“周家哥哥斬斬”,也是很有名的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