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是韓家?”
這下輪到張十九難以置信了。韓琦的名聲在民間可是大得很,他的兒孫怎麼也不應當轉着發掘古墓的念頭。
“怎麼就不能是韓家?”周小乙冷笑了幾聲,轉頭看着張相,“五哥你應該最清楚!”
豪門大族私底下到底有多齷齪,張相當然是清楚得很,他的買賣也只有從豪門大族身上才能放心大膽地賺到錢,來往得多了,許多消息也就自然而然地鑽進了耳朵裡。
“多謝小乙。”張相向周小乙躬身一禮。
周小乙忙搖着手:“我也只是順道提醒張五哥你罷了。我現在就要出城回洛陽去,遲了恐怕就來不及了。”他頓了一下,又問道:“張五哥你呢,要不要一起回洛陽?”
張相想了一陣,最後還是搖頭:“我今天才到相州,累得夠嗆,打算再多留兩天,好生將養一下身子骨。”
聽到張相這麼說,周小乙也不多勸,拱了拱手,直接就從小巷子中繞了出去,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張十九圍着張相,又急又怒地問道,“哥哥,現在該怎麼辦?”
“先去州衙看個究竟,至少罪名都要打探明白。”張相說道,“有些事不去探明明白,光是躲避,有許多事永遠都沒辦法查清楚來龍去脈。”
張相小心謹慎地往州衙去,到底怎麼安罪名,他肯定是要當面去看一看。
州衙的前面,擁擠了數百閒人,都是想知道知州到底想怎麼處理這一次的變亂。而州衙邊上,便是韓家在城中的大宅,名氣響亮的晝錦堂,就在那間大宅中。
張相被堵在了州衙的正門口,正想着要怎麼才能擠進去,就看見從北而來的一隊車馬,分開州衙前的人羣進了韓家。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來了,出來迎客的明顯是韓家的子弟,而不是普通的管家。
不過這也不幹張相的事,他現在還猶豫着到底是走還是留?
現在走未免太可惜了,一堆堆金銀在眼前燦燦發光,就是想走,也挪不開腳步。
乾脆與想吃獨食的安陽人徐興徐鬍子拉上關係好了,張相這樣想着。
洛陽這邊的人脈在自己手中。在中間做個週轉,儘管不比之前的盤算,但也是一筆不小的進項。而且不必冒風險——性命無憂終歸是件好事。
……
“多殺幾個收贓的賊人,安陽這裡也就能安定一點了。”韓忠彥揮手讓來報信的僕人退下去,轉頭便殺氣騰騰地跟李清臣說着,“這等賊人,死不足惜!才幾天工夫,安陽縣這邊的古墓全都遭了賊手,往城外走一走,田裡面全都是一個個坑。”
李清臣嘆道:“還不是王介甫和韓岡翁婿兩個鬧的,爭道統爭得地下的先民都不得安生,真是不知讓人說什麼纔好。”
李清臣是韓琦的侄女婿,剛剛從定州任上回來,來相州本是順道來走親戚的,誰想到撞上了這一檔子事。說有趣倒是有趣,但妻兄韓忠彥就在眼前氣急敗壞,李清臣也不敢笑出來。
“韓岡的表兄李信也在定州,是個老實人。這兩年在定州,從來只在軍營裡教訓士卒,下面的赤佬都給治得服服帖帖,連擾民的事都少了許多。”李清臣說着,“韓岡要是脾性能跟他表兄一樣,也沒這麼多亂子了。”
韓忠彥點點頭,身在河北,河北軍中的有名將領,他也是都有耳聞。李信被郭逵從南方調來河北,作爲一個外人,能很順利地融入一向排外的河北禁軍,又沒有同流合污,這份能耐的確出色。當然,最關鍵的是李信爲人老實沉穩,對文臣和讀書人都表現得很尊重,所以讓人欣賞。
李清臣用話分了韓忠彥的心,轉過來則又問:“殷墟甲骨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一路南下,在驛館中聽得人吹得神乎其神,就是沒一個靠譜的。”
“要看也容易,我這裡正好就有。”韓忠彥提聲叫來一名僕役,吩咐道:“將四哥和他的朋友一起請來。”
很快兩人就應招而來。
一個便是韓琦的四兒子,韓忠彥的弟弟韓純彥,另一人年歲與韓純彥相當,三十出頭,但李清臣不認識,不過身材頎長,相貌斯文,看起來很是出衆,在李清臣面前自報家門:“歷城李格非,見過韓龍圖、李博士。”
韓忠彥現在是龍圖閣直學士,一般稱呼是龍學、直學,但尊稱一聲龍圖也可以,反正韓岡不在此處,也不會讓人弄混。
待韓純彥和李格非與李清臣見過禮,韓忠彥便對李清臣介紹道,“李文叔是熙寧九年的進士,現今在相州州學中任教授,也與我家有舊,不是外人。”
李格非也在旁道:“在下父祖皆出自忠獻公門下,曾在陝西和京城任職。”
韓琦做了多少年宰相,在他手下做過官的多了,這樣就稱是門下,那天子手下就沒人了。李清臣知道這不過是貼上門來拉交情的奉承話,也不以爲意。
但韓忠彥對這李格非的看重,也是有緣由的,“文叔在金石上,眼光獨具,上次我那一具銅鼎,便是由文叔鑑別出來,乃是東周虢國之物。另外兩件藏品,則是被他看出了破綻,是奸人僞造。”韓忠彥介紹了兩句,又對韓純彥道,“還不將那幾片甲骨拿出來。”
韓純彥向身後一招手,跟在後面的僕人捧着一個托盤,將幾片甲骨遞了上來。
韓忠彥說着:“這幾片甲骨,跟《龜策列傳》和其他幾部書中所言無訛,的確是占卜之後刻上卜辭的樣子,此處又是殷墟所在,倒有九成九是殷人遺蹟。”
李清臣知道,韓忠彥的手上應當還有殷人禮器,所以才能這般確定。不過人臣私藏上古祭禮之器,而且說不定還是爲天地鬼神之用,肯定是犯忌諱的,肯定是不能說出來。
李清臣拿起托盤上的銀框放大鏡來看,但完全認不出上面用刀刻出來的文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能用點頭來掩飾自己的無知。
幸而有李格非在旁解說:“倉頡初作書,依類象形,故而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此乃《說文解字》序中所言。象形之文,形聲之字,合起來,方是如今的文字。由此可知,越是近於倉頡之時的文字,象形之文越多,而形聲之字越少。”
李格非雖然年輕,但一番話說得條理分明,讓李清臣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讚許。
李格非指着排開在托盤上幾片完整的龜甲和骨片,“‘象形者,畫成其物’。甲骨之文遠比篆書籀文,更爲近於圖畫。多爲象形之文,更近於上古。”他點着其中一片骨片上的一個文字,“有些字如果當成圖來辨認,還是能揣摩出其本意來。”
李格非的手指指着一個月牙圖案,中有一點,李清臣看了幾眼,略有幾分猶疑地問道:“這是‘月’?”
“應該就是。若能全都辨認出來,殷商時的禮儀,也能從中瞭解一二了。”李格非慨嘆道,“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但其中有多少篇是後人僞作,那就難說了……先聖曾言,鬱郁乎文哉吾從周。雖然是想‘從周’,但流傳下來的三禮若是爲後人所杜撰,那又該怎麼辦?只能設法從源流上來找。”
這番話就是氣學的韓岡藉助殷墟之文來顛覆如今儒門經義的理由,倒是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同。李清臣搖頭笑嘆,“周監於二代”——正好這裡就是殷墟。
李清臣也不清楚眼下的局面到底是不是韓岡的初衷,但一切的發展,都使得《字說》乃至《三經新義》,必須要面對殷墟古物的質疑。
氣學能不能爭得過新學,那是另外一碼事,但新學的確是被氣學用力地扯了一把下來。按說給新學添堵,不是什麼人都能做到的。
“相州民風一向淳樸,如今卻被鬧得四民不安。這幾日便要上書天子,把相州的亂象跟天子說一說。”韓忠彥看着李清臣的眼睛,“鄉里的農戶都只顧在田裡挖坑,明年怎麼種地?”
“說得也是。我昨天在驛館中還聽人說起,這幾日一片有文字的完整龜甲,已經漲到了近一貫。如果不論衣賜,我這個太常博士一個月的料錢也只有二十貫。”李清臣感慨着,“有着卜辭的甲骨,只要挖出來百十片,置宅買田的本錢就有了,百姓哪有不趨之若鶩的?一來二去,民風就這麼給敗壞了。”
李清臣的話中,隱隱地透着拒絕之意。在他看來,一貫一片的價碼是在太高了,由不得人不心動,根本就堵不住。何況一池渾水,漩渦陣陣,事不關己的何必硬往裡面趟過去。看熱鬧就是了。
韓忠彥看着身前的酒杯,他本也不指望李清臣能幫着說話。
十年前,李清臣曾經輔佐韓絳經略橫山,攻打羅兀。當此役戰敗,韓絳貶官出外,而李清臣則是倒戈一擊,四處放話詆譭韓絳,以求自全。
這樣的人品,據說天子也是鄙薄不已,要不然這些年來,李清臣作爲相州韓家的女婿,也不至於一直都沉淪下僚。
韓忠彥將眼中的鄙夷藏起來,看來也只能指望天子了,否則相州的亂象絕難平息,韓家的家風也維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