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到相州,用了十天的時間。
相州的治所位於安陽,這座城池位於溝通南北的要道之上,南北城門處向來最爲熱鬧。如今因爲殷墟之事,更是熱鬧了幾分。
從馬車上下來,張相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要被顛散了。轉了轉脖子,竟然嘎嘎地響了兩聲,畢竟是歲月不饒人。四十多歲,還在外面奔波,身子骨自然是吃不消。
走進面前的客棧,張相直接報了姓名。客棧掌櫃臉上的笑容更加謙和,顴骨上的肉都堆了起來:“可是京城集古軒的張掌櫃?令僕已經定下了一間上房,就在院後。令僕十九哥剛剛出去,還沒有回來。”
張相點點頭,被人領着進了後院。
這間客棧,檔次在酒樓和腳店之間,南來北往的行商住得最多。往後院的上房去,路上遇到的幾個全都是商人的打扮。
不過最後擦身而過的兩人,張相感覺到,他們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味道。
“鼻子真是一個比一個靈。”
從兩名漢子的背後收回視線,只消看了幾眼,張相已經確認了他們的身份。
張相一貫自稱是集古軒的二掌櫃,來相州收貨,而實際上,集古軒這塊牌子天南地北都有人掛,再俗爛不過,想查底細,沒個一年半載都查不出來。
張相知道,做他這行買賣的最重要的就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身份,行走在鄉野之中,四出收購來歷不明的古董,若沒有能說得過去的身份,直接被捉到官府裡的機率,甚至比販私鹽的都要高,被黑吃黑的可能就更高了。
只是風險大歸大,利潤則只會更大。像他這樣的古董販子,最喜歡的便是歷朝歷代的古城舊都。長安、洛陽這兩座千古名都就不必說了,相州安陽的名氣,這一個月下來,在張相的這一行中,可就要直追長安、洛陽了。
當日在開封城外的板橋鎮上聽到了傳聞,張相當即便遣了族弟快馬趕到安陽打前站。自己回洛陽將手上的大小事務處理完畢,也帶着錢鈔趕來安陽。
張相所入住的這一檔次的客棧,全都靠着城門。他事先與先期來此的族弟張十九約定好在南門東首第一家訂房,如果客滿就往下順延。所以一進城中,張相直接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張十九現在出去了,人並不在房中。推門進房,空蕩蕩的,沒有什麼貴重的陳設,但打掃得還算乾淨。
領路的小子退出去了,讓隨行的伴當去整理行裝,張相隨手展開放在桌上一張蹴鞠小報——深秋近冬的時節,正是各州的蹴鞠聯賽如火如荼的時候——只是他看了兩眼,就丟到了一邊。
相州這邊的蹴鞠聯賽是韓家的人在背後主持,說熱鬧也熱鬧,但終究還是不如京城和洛陽。東京、西京的達官貴人多,又講究個臉面,就算操縱比賽結果,也不敢做得明目張膽,使得賭客也信任這樣的比賽。但相州這邊是一家獨大,只看小報上一場場比賽的結果,張相就知道,裡面肯定有鬼。這樣鬼才會下場去賭。
張相要等的人,並沒有讓他等候太久。小半個時辰後,一個精瘦精瘦的後生推門進來,手腳細長,舉止利落,看起來十分乾練。正是張相先派來相州安陽的張十九。
一見張相,張十九便道:“哥哥來得遲了。”
“十九,你這話怎麼說的?”
“甲骨的價錢漲到天上去了。方纔小弟去外面走了一遭,鄉下的甲骨,只要品相好的,都已經漲到了一貫一片,字多的還要加錢。只敢先買下兩片。”
張十九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地打開,五六層後,纔是兩片刻了幾列小字,發黃泛白的龜甲。
捧着龜甲到張相面前,他嘆了一口氣,“真得多謝小韓學士,要不是他揭了底,這龍骨就只能賣出骨頭價,哪裡能像現在這樣一片就能值一貫?一個月前,恐怕都不會有人能想到,骨頭上的字有這麼值錢。”
“你也不想想現在有多少家同行來安陽收貨?”張相說着,接過龜甲,也不用手拿,還是用布包託着。他方纔還看到兩個,想來着相州城中,跟他做着同樣買賣的同行,絕不會太少。
將龜甲小心地放在桌上,張相仔仔細細地看着,還從懷裡掏出一個放大鏡,照着上面似字似畫的甲骨文。
張十九在旁說着:“但現在漲得太快了。下面的村裡都是各傢俬藏,硬是不肯就這麼賣,還想等着漲得更高一點。照這勢頭,再過一個月,恐怕價錢能漲到十倍都不止。”
張相拿着放大鏡,眼神專注,隨口應着張十九的話:“等再過一個月,假貨就多了。價錢不一定能比現在還高。”
張相一邊說話,一邊細緻入微地審視着兩片價值高昂的龜甲。過了半日,伴當已經將行禮收拾好,張相才擡起頭:“原來這就是殷商古文,難怪幾千年都沒人注意。看到東西才知道是爲什麼。”
將兩片龜甲收起來,張相站起身,對張十九道:“先到外面轉轉,探探風聲再說。”
“哥哥一路過來辛苦,也不多歇一歇?”張十九問道。
“正經事要緊。”張相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心中可急得很,他這一次出來,可是帶上了不少家當,是決不能虧本的。
張相一行三人,只將一點貴重的細軟帶在身上,徑直出了客棧。
三人剛剛跨出客棧,迎面就是噹噹噹的一陣鑼響,一夥人敲着兩面破鑼,從南門魚貫進城,一下就吸引了數百人夾道圍觀。
張相三人駐足觀望。
從穿着打扮上,這一夥人都是鄉里的農民。不過一個個提着棍棒,拿着長叉,敞着前胸的衣襟,多半是保甲中的保丁的身份。
在這夥人之中,還有兩個人,被四馬攢蹄綁在槓子上,扛着進了城門。跟鄉里面打到人熊、大蟲時一個待遇。
“又是哪家不開眼的賊寇被生擒了?”張相遠遠望着,笑着道,“這可是河北的保甲!”
保甲法推行有年,過境劫掠的賊寇往往就被保甲給捉了,使得地方上的治安漸漸地好了不少,尤其是河北山西這些民風強悍的地方,賊人的下場十分悽慘。舊年仁宗時,強人穿府過縣,“一夥多過一夥”的情況已經不復存在。路上的商旅和行人,也比舊年多了許多。
張十九擠進人羣去打探消息,過了片刻又臉色發白地擠了回來,“哥哥,不好了,是大名府的劉豹子失了風,說是掘人墳墓給捉到了。”
張相臉色也變了,劉豹子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古董販子,怎麼就給人當盜墓賊給打了?張相沒聽說過他什麼時候客串過摸金校尉。
踮起腳,仔仔細細盯着槓子上的兩個倒黴鬼一陣,張相就更加疑惑起來,“我怎麼沒看到劉豹子?”
“給保丁當場打死了,首級就掛在前面。人死了,樣子就全變了。但臉上那塊燙出來的花斑,不是劉豹子還會是誰?”
張相再往前看,一行人已經往州衙的方向走遠了。他皺着眉頭,視線追着人跟了一陣,最後搖搖頭,終究還是不願相信。
“劉豹子做這買賣做了三十年,你幾曾聽過他親自下手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好歹也有十幾萬貫的身家了,去年又納了一個小妾,身嬌肉貴,瘋了才上陣。要不是這一回是新出來的買賣,他肯定是守在大名府,根本都不會往相州這裡過來。”
盜墓賊就跟販私鹽的一樣,都是將腦袋懸在腰帶上,而且名聲更壞。但劉豹子只管收貨,就是遭報應也是做賊的先遭殃。
“或許多半是劉豹子心裡急。”張十九猜測着,“鄉里的村夫一個個粗手笨腳,那些龜甲骨片,勁道用得大了點可就碎了,一鏟子下去能有多少。又不是拿來做藥,碎了照樣能派上用場……”
“再急也不會親自上陣的。”張相不相信,“劉豹子那人,我打過好幾次交道,從來不冒風險。”
張十九幾乎都要賭咒發誓,可張相仍是半信半疑。
突然兩人的背後一聲喚:“這不是張五哥?”
張相聞聲回頭,就看到一個相熟的面孔。還沒有等他反應過來,就被人橫拉豎拽,扯到後面的巷子裡。
“周小乙,你這是作甚?”張相掙脫開來,護着衣襟怒聲質問着。他認識此人,也是在做一門生意的同行,也有幾分交情。只是劉豹子似乎出了事,讓張相不敢相信任何外人,聽到身後張十九和伴當急忙追了上來的聲音,才讓張相安心了許多。
周小乙壓低了聲音,急道,“劉豹子那個精細人都失了風,張五哥你怎麼還這麼不小心?!”
“當真是劉豹子?!”張相回頭看了張十九一眼。
“不是他還能有誰?腦袋都給人砍下來了!屍首也不知丟哪兒去了,虧他攢下了幾十萬的身家,最後連個全屍都沒有。”
“說是掘人墳墓。”
“哪裡是掘人墳墓?跟人爭食給栽了罪名。”周小乙憤怒地握着拳頭,“沒見過下手這麼絕的人……張五哥,相州可是不能呆了,有人要通吃下這一盤買賣。”
“殺了劉豹子究竟是誰?”
“徐興徐大鬍子,他可是正經八百的安陽本地人。”周小乙說道:“張五哥你別說徐鬍子的手下沒見過你,那幾個就在人羣中盯着。也不知多少人被盯住了。徐鬍子他是打定主意要將外人都給趕出相州。”
“徐鬍子哪兒來的這麼大膽子,是誰給他撐腰!?”
“徐鬍子背後是韓家的人!”周小乙又頹然一嘆:“相州這裡的買賣只要韓家想要,就肯定是韓家的,外地人爭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