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八,佛誕日。
每年的這個時候,東京城中,大小百十寺院都要舉行浴佛齋會。寺院內外總是人滿爲患。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進香的,做買賣的,人山人海,擁擠在每一間寺廟中。
而京城諸多寺院裡,敇建大相國寺最是熱鬧。每月五次的萬姓燒香,都是數萬人雲集的大集市。而到了新年、上元,或是今天這樣的佛誕日,更是一大清早合都士庶婦女駢集於此,四方攜老扶幼交觀盛會。人人齋戒茹素,等着浴佛會後求浴佛水來飲漱。
但偶爾也會有些年份,大相國寺雖然依然觀者如堵,但卻沒有人多時都少不了的喧鬧。就如今年一般,剛剛結束沒多久的瓊林宴還在京城百姓們的津津樂道之中,但四月初八佛誕日之後,人們議論的中心,則變成了大相國寺的浴佛之會。
一輛輛裝飾華美的車輛,停放在大相國寺正門前的廣場上,簇擁着一輛裝飾最爲華美,形制最爲高大,卻以布幔爲帳,以至於四處漏風的馬車。而在馬車旁,還有一匹高大健壯卻又給人一種輕盈之感的龍駒靜靜地站立着。淡金色的皮毛猶如最上等的錦緞一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同樣色澤的鬃毛被精心打理成一縷縷的小辮。這是一匹應在天河邊奔馳的駿馬,竟然落於人世。
此外又有上千名金甲金盔,手持各色御器的士兵圍着數千畝大小的古剎,繞了一圈又一圈。原本在廣場和迴廊中盤下鋪面做買賣的攤販,連同他們的貨物,全都不見了身影。而大相國寺外的等候齋會舉行的數萬百姓,則還有許多仍舊跪伏於地,久久的都沒有擡起頭來。他們拜的不是佛祖,而是當今的天子——趙頊。
竟是天子駕臨大相國寺。
自東漢明帝遣使求法,在洛陽建立白馬寺後。經過了上千年或激烈或溫和的改造和被改造,這個來自於西域的教派,已經徹底的融入了中國。供奉大小佛祖菩薩的寺廟遍及天下,朝廷也要設立僧錄司,發放度牒,來統管天下僧侶。
但皇帝親自出宮禮佛還是很罕見的一件事。外人只當是天子爲去年剛剛病逝的太皇太后祈求冥福。之前就有天子拿了私房錢讓大相國寺的僧侶爲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點長明燈一事在京中廣爲流傳。不過趙頊身邊親近人等都知道,天子之所以這麼急着來大相國寺上香,卻不僅僅是爲了太皇太后,更還有皇嗣的問題。
韓縝隨着班列慢慢地一步步地走着,陪着皇帝,走進了大雄寶殿。身爲兩府中的一員,與天子朝夕相對,耐心和穩重都不會缺乏。對天子的心思把握甚深。
前幾天,宮裡面一個懷孕的嬪妃不意小產,落下來的還是個男胎。這對正困於皇嗣稀少的趙頊來說,不啻又是當頭一棒。原本是準備讓宰相來上香的活動,卻變成了天子御駕親臨。
王珪緊隨在趙頊的側後方。從熙寧三年入政事堂,十年間宰執如走馬燈一般打着轉,但只有王珪一人屹立不倒。就是去年官軍慘敗靈州城下時,市井中謠言蜂起,都說王珪在政事堂中的日子已經不長了。但世事無常,往往柳暗花明、峰迴路轉,最終西夏還是滅國。縱然未盡全功,但也不能算是失敗。首倡的王珪,依然穩穩當當地做他的宰相。
大相國寺的正殿平日並不開放,就是正殿前的三門,也是非得天子詔令,才能爲此打開。但天子的身份畢竟不同,一道道大門在趙頊面前敞開,在佛像前,拿着一束線香躬了躬身,便讓旁邊的內侍將香火插到佛像前的香爐中。
太祖皇帝當年入大相國寺禮佛,曾經問寺內僧人,他見了佛祖到底要拜,還是不需要拜。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既不能讓天子心頭不痛快,也不能讓人覺得自己禮佛之心並不虔誠。當時的住持猶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方好,幸虧旁邊有個小和尚幫忙接口,說現在佛不拜過去佛,很是巧妙地幫住持解了圍。自此以後,朝廷對大相國寺的封賞日漸豐厚,而天子入寺不拜的舊例也有此延續了下來。
拜過佛祖,趙頊也沒打算就此回宮,找過來一名時常出宮探問的內侍,“藥王廟就在附近吧?”
王珪和一衆執政眼皮一跳,怎麼要去藥王廟?但那名內侍去完全沒有多想,老老實實回答:“回官家的話,的確就隔了兩條街。”
“嗯,時間還早。”趙頊望着殿外,也不知是對誰說話,“去藥王廟走一趟。”
內侍驚得跳起:“陛下。預定中沒去藥王廟這一項!這時候,往藥王廟去,可是要興師動衆。”
“多走幾步路也無妨。”趙頊堅持自己的意見,一定要去藥王廟中走上一遭。
“哪裡是去拜藥王,根本是去拜韓岡。”薛向在韓縝身邊喃喃自詡。
“韓岡?”韓縝聽在耳中,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拜他做什麼?”
薛向笑道,“不信玉汝兄會猜度不到。韓岡與如今七個兒子一個女兒,到現在都沒有夭折一個。這個藥王弟子,可是讓天子羨慕得不得了。玉汝家的兄弟人數甚衆,但排行絕不可能僅止於第八。卻也比不上韓岡。”
韓縝微微一笑。韓億八子,人人顯宦,韓絳、韓縝,更是一爲宰相,一爲參政。但韓縝的兄弟,卻也不是僅僅只有八人,照樣有幾個中途夭折的。王韶也以兒女多著稱,還是隻有七八個兒子存活下來。與南方的窮人家不同,絕大多數的官宦人家,都不會因爲養不活兒女,而將嬰兒溺死。養不活的原因除了意外,就是各種各樣的疾病。
韓岡的子女年歲尚幼,按說誰也不能保證說他們日後不出事。可是他是孫真人的弟子,傳授世人牛痘免疫法。身上的神秘色彩怎麼也抹不乾淨。就算韓岡本人不肯承認,就算他向所有人講述牛痘術的原理。但事到臨頭,爲了能保佑皇嗣的安康,爲了能讓天子多子多福,讓他入京,當然是順理成章。
“看到天子不去調理身體,而是從求神拜佛上入手。韓岡恐怕要氣得頭疼。”韓縝閒閒說也着,聽在耳中,卻有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但薛向卻道:“見廟就拜,本就是尋常事。運氣若是不差,天下神佛,總能碰到一個願多事的。讓韓岡出來護翼皇子,說不定就有用。”
韓縝搖搖頭:“韓玉昆若在,肯定會直言諫阻,怎麼也可不能讓自己給人當土偶。”
“也不能怪世人。自從牛痘術大行於世,天下的藥王廟,如今香火日漸旺盛,各州各縣,都趕着趟地重修或新建藥王廟。這一番騷動豈是無因?”
說話間,天子已經從後門出了大相國寺的正殿,韓縝、薛向和其他幾名宰執,緊緊地追隨在他的身後。
護衛天子到大相國寺的班直已經收到天子的要求,行動起來的她們在短短時間中,已經做到了斷路、清場,讓藥王廟中沒有可疑的閒雜人等。
隨天子走進藥王廟。新修的前後殿閣,琉璃瓦灼灼生光,分明是新近重修過的。正殿中的神像,也不是過去的扁鵲,而是一身道袍、留着三縷長鬚的道人。
天子站在正殿中,擡頭望着神臺上一坐一立兩座神像,韓縝等人則在殿外,對藥王廟的裡外簇新嘖嘖稱奇。
薛向道:“舊時供奉的藥王,中原爲神農、扁鵲,河北爲邳彤、華佗,南方還多個張仲景,就是陝西,除了孫真人外,還有一個韋慈藏,同是唐人,他也是藥王。可現如今,坐在正殿裡的基本上都是孫思邈。神農還好說,孫真人搶不去他的位子,但扁鵲、邳彤、華佗、韋慈藏,那就得委屈到偏殿蹲着。而且在孫真人的金身邊,還總有一名青年士子侍立——這當然也是有緣由的。”
韓縝撇嘴笑了笑,這座藥王廟的神臺上,當然也有那年輕的侍者在孫真人的身邊站着。
薛向坦率直言:“說實話,孫真人這些年接連得到朝廷加封,從唐太宗封的妙應真人,到慈濟妙應真人,再到慈濟醫靈顯聖妙應真人。過兩日更是要改封真君——慈濟醫靈顯聖守道妙應真君。名號越來越長,聲威一日比一日高,這其中的功勞,全都是他傳說中的私淑弟子給他帶來的。”
韓縝垂着眼簾聽着薛向的評論,偶爾點兩下頭附和,“說得正是。”待到薛向話聲一頓,他便接口道,“天子這一次來藥王廟,多還是做給人看的。讓人提議將韓岡招入京中。”
“沒錯,肯定是這個原因。”薛向點頭,“韓岡好興事,在白馬,有束水攻沙之議,在京西,又建江漢漕渠之策,到了河東,大戰本都是該結束了,還硬是出兵,從遼人嘴裡將勝州搶了回來。不論是讓他繼續留在太原,還是將他調到南方,多半會弄出什麼事來,還不如招他入京。也能分一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