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能平躺在牀上,蠟黃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嘴脣都是慘白的。呼吸聲細不可聞,胸膛不見起伏,彷彿一個死人。
隨軍療養院中捆紮傷口專用的細麻布條在頭上繞了一圈又一圈,黑糊糊的藥膏就抹在麻布下的傷口上,但血水還是從包紮處不斷地滲出來。只有從這裡,才能看得出高永能他還有一口氣吊着。
營中的醫官對這樣的傷勢束手無策,和幾個護工站在一邊,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高家的幾個在軍中的子侄都跪在榻前,一個個哭紅了眼。
“君舉……高君舉!”
曲珍俯下身子,在高永能耳畔連着喚了幾聲,見他始終沒有反應,無奈地搖了搖頭。
雖然常言說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但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看到高永能現在的慘狀,曲珍連安慰人的話都沒心情說了。直起了身,吩咐了醫官好生照看,就大步地離開臨時安置傷員的這間小廟。隨軍療養院中的氣氛讓人感到十分的壓抑,曲珍一刻都不願意在其中多加停留。
高永能是一個時辰前,在城頭上被一枚十幾斤重的石彈擊中了頭盔,一句話也沒有的就這麼倒下去了。再堅固的頭盔,也經受不起霹靂砲拋射出的石彈,就算是從敵樓的牆壁上反彈過來的也是一個結果。那是用來摧毀城牆的武器,血肉之軀捱了一下,砸中的還是頭顱,沒有當場陣亡,已經讓人很是驚訝了。但高永能的腦袋還是跟着頭盔一起陷了個坑下去,按照醫官們的說法,這叫做顱骨骨折,無藥可醫,包紮一下,僅僅是盡人事而已,能不能活下來,得看老天爺的心情。
城外霹靂砲的目的不是傷人,造成的傷亡雖多,也只是附帶。党項人平均每天都能新造出三架霹靂砲,以替換舊有霹靂砲損壞後的缺口。用霹靂砲來摧毀城牆,只要盯着一個點來轟擊,剛剛修築成功沒有多久的牆體,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在經受了數日積累的傷害之後,鹽州城的牆體,尤其是西壁的城牆,有很多地段的外側都坍塌了下去。原本能供四馬並行的城牆,只剩下一半的寬度。有幾處更爲嚴重的地方,都出現了從內到外的裂痕。
走出隨軍療養院,石彈撞擊城牆的轟鳴聲重又在耳畔響起。都快入夜了,紅霞已經映着半幅天空,可党項人的攻勢還是沒有停息,轟轟的震動,讓人不由得憂心起那道已經千瘡百孔的壘土牆。
曲珍停下腳步,怔怔地望了一陣聲音傳來的方向,猛不丁的出聲喚道:“十四。”
“太尉有何吩咐。”
緊隨在曲珍身後的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聞聲便上前一步,他有着一對跟曲珍相似的招風耳,這也是大部分隴幹曲家族人的特徵。
曲珍側頭看了一眼。族內排行十四的曲渙這個孩子,最讓曲珍欣賞的就是他從來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營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着自家的官稱,而不是喊着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讓他準備好幾條長一點的繩子。”曲珍吩咐着。
曲渙有點發愣,他年紀雖小,卻聰明得很,否則曲珍也不會將他帶在身邊做侍從。他沒想到曲珍竟轉着離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但跟着那個蠢貨一同下黃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孫單純的目光注視下,曲珍沒有半點羞愧之意,爲了守住這座鹽州城,他盡了心盡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責任。
“城破之前,我會堅守到底。但城破之後,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孫面前,曲珍都是問心無愧。
鹽州城已經山窮水盡。
戰前最擔心的糧草問題,只因爲有越來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飯,消耗的數量遠少於預期,到現在還有不少剩下的。
從鄜延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全都消耗在了城頭上。這是應該用在關鍵時候的尖刀,如今卻是在一點點崩壞了刃口。
高遵裕敗了,就在昨日,城外還有人挑着首級、旗幟和頭盔之類的戰利品在城牆下炫耀,試圖動搖城中軍心。
靈州之戰後,已經被打斷骨頭的環慶軍還沒有經過徹底的休整,便又被強迫上陣。精氣神全都完蛋的隊伍,還有膽子跟西賊交上手,高遵裕的膽量讓曲珍吃驚非小。
種諤還不知道在哪裡,信使倒是派來了兩次,都是要他們再支撐幾日,援軍不日即到。
可鬼才會相信他的話。
“恐怕種諤現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們死後再過來撿便宜。”曲珍邊說邊笑,曲渙看得心中直發毛。
收斂起笑容,曲珍又回頭冷淡地看了侄孫一眼:“還耽擱什麼?”
曲渙收攝心神,不再猶疑:“末將明白了。”
曲渙小跑着走遠了。曲珍轉身望着城牆又冷哼了一聲。党項人佈置在城外的包圍圈,跟一面漁網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網眼攔住的大魚。大股的人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數少點,想走卻並不難。
正要往西城的敵樓去指揮作戰,卻聽到轟然一聲巨響,前方塵頭大起,緊接着就是一片聲的在喊:城破了,城破了!
曲珍臉色一變,“怎麼這麼快!?”
徐禧已經沒有了一個月前的意氣風發。紛亂的鬚髮很久沒有打理,灰煙滿面的一張臉,完全看不出重臣的氣派,這是與士兵們同飲食同起居的結果,卻也沒有換來多少士兵們的信服——不能帶來勝利的主帥,縱然愛兵如子,卻永遠也不可能得到軍心。
就在他面前,一枚石彈砸在了已經垮塌了一半的牆體上。當所有人還以爲不過是跟之前一樣,半毀的牆體還能支持一陣,整整六丈的城牆便全數垮塌了下來。待騰起的煙塵落定,變露出了只剩半丈高的殘餘。垮下來的黃土,則變爲攻入城中的緩坡。巨大的缺口成了放在狼羣面前的鮮肉,西賊蜂擁如潮水,瞬息間就淹沒了試圖堵住缺口的十幾名士兵。
若是能立刻組織起守軍中的精銳反擊,或是設法調集幾百名弩手用神臂弓封住缺口,還算有撐過去的希望。但城牆的垮塌,就如同弓弦的崩斷,人心一下子就散了。當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的時候,駐守在城內的官軍就再也沒有繼續堅守城池的意志。
徐禧親眼看見區區二十多名鐵鷂子在缺口前下馬,然後踏着浮土衝入城中。試圖封死缺口的一隊士卒,接戰不過片刻,就被這羣党項精兵斬盡殺絕。而那隊党項人緊接着就轉往城門口殺過去,沒費吹灰之力就逐走了守軍,趁勢奪佔了鹽州的西門。
鹽州城並不大,城牆邊的混亂已經傳到了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從上到下,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鹽州城已經守不住了。
李舜舉的手顫抖着。他用一柄匕首從衣袍的內襯上割下一塊白綢。右手的食指在刀刃抹了一下,用着指尖在白綢上匆匆留下十幾個字,權當作遺表交給護衛他來鹽州的班直侍衛,“快帶着遺表走吧,上京去,遲了就來不及了……”
班直不肯走:“都知。要逃一起逃!”
李舜舉笑着,淚痕滿面:“即受之王命,自當忠於王事。死便死爾,但恨不能爲君分憂。”
“都知!”那班直眼圈也紅了,抽着鼻子叫着。
“走吧,快走吧!”李舜舉催促着,將班直推出了屋子,轉回身,將門關上,“臣死不恨,唯願官家勿輕此賊。”
班直侍衛親眼看着門被關上。縱然心情苦澀,但他還是他跪下來磕了幾個頭,然後起身飛奔而出。
徐禧還站在城頭上,身上早已是甲冑完全。站在一羣護衛中間,舉着刀向前與攻上城頭的党項人拼殺着。護衛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多的人拋下武器,只有徐禧還精神十足,病態一般地奮力戰鬥。
沒有像樣的武藝,只知道揮刀亂砍,但在親兵們的護衛下,徐禧成了這一段的城牆上最後一名還站着的宋人。
毫無怯色地向着圍過來的党項戰士揮砍過去,但肚子突然一涼,邁出去的腳步突然就沒了力氣。徐禧疑惑地低下頭,一根鋒利的長槍不知何時突破了腹部的板甲,深深地刺進了小腹之中。
將長槍捅上去的党項兵放開手,同樣在疑惑着:“看他身上的穿戴,怎麼這般不濟事?……他是大將吧?”
徐禧不懂党項語,他只感到全身的力氣隨着腹部的傷口向外流失。
不該是這樣啊!
徐禧捂着肚子上的創口,只覺得這完全不合道理。
他還要領軍攻克興靈,他還要收復燕雲。他還要晉身兩府,他還想被人稱爲相公。滿腔的雄心怎麼能就在這裡化爲泡影?!
緊緊攥着槍桿,徐禧咬牙瞠目的模樣,竟把幾名党項士兵嚇得連連後退。
但他的腦後突然一痛,一片暈眩的黑暗中,就聽見一個百般不屑的聲音:“裝神弄鬼!”
“不該是這個結果!”
直到最後,也不甘相信這個結局。抱着深深的疑惑,徐禧的氣息漸漸消失不見。
夜幕降臨,鹽州城終於完全被攻克。四座城門一個接一個地被打開。火光映紅了天空,聽到城中的喊殺聲,城外的党項人全都在向四座城門衝去。
曲珍用根繩子從城牆上垂了下來,回首看了眼城頭,便毫不猶豫轉回身,帶着寥寥數人,悄然向南,消失於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