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尚書方華的夫人劉氏因爲痛失愛子,得了失心瘋,所以失手打死了照料方一涵的書童阿木。
這是方府給出的解釋,燕三白和關卿辭都半信半疑。
劉氏要瘋,這可以理解。方華一共有三個兒子,可大兒子和二兒子都不是大房所出,只有這最小的方一涵,是劉氏的老來子,也是下半生的最大依仗。從方一涵能進宮陪太子讀書來看,他必定是被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
這樣一個飽受期待的兒子死了,還是吃劉氏親手做的梅花糕死的,這位已經年至中旬的婦人當然承受不住。
但這樣一個精神極度不穩定的人,方府竟然沒有嚴加看管,還讓她活生生將阿木打死,這就不對了。
燕三白的臉色並不好看,他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這種神情,很顯然這件事情已經觸及到了他的底線。
“失心瘋不能成爲她殺人的理由,”燕三白沉聲道:“關大人,請把她帶回去。”
關卿辭正有此意,不用他親自動手,後腳一步趕來的章琰等人就直接把呆若木雞、頭髮凌亂的的劉氏給架了出來。
“兩位且慢、且慢!”方華急急忙忙攔在了前面,語氣沉痛,“我家夫人這幾日大受打擊,如今瘋了,若關進大牢必定就出不來了啊!兩位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看在我死去的兒子份上,看在她已經瘋了的份上,讓她留下來治病吧……”
燕三白不欲與他多爭辯,“尚書大人請放心,在下會親自去請國師爲尊夫人診治。”
末了,燕三白又加了一句,“看在死去的阿木份上。人命,不可如此輕賤。”
方華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說什麼,這兩位顯然都不會給他面子。
關卿辭轉頭,不容置疑的道:“帶走。”
劉氏被帶走了,阿木的屍體也由大理寺擡走。燕三白的目光掃過方府衆人,尤其在方華的兩個小妾和他的二兒子身上停留了些許。
“方大人,大公子呢?”燕三白問。
方華嘆了一口氣,“之靈還在工部,最近事務繁忙,他暫時脫不開身。燕大人……是有事找他嗎?”
“在下只是隨口一問。”燕三白沒有多言,具體的情況關卿辭已經在來的路上說過了。
方家大兒子方之靈,二十五歲,跟隨父親在工部任職,雖官階還不高,但有方華在,可謂前途無量。二兒子方之棟比阿木還小兩歲,目前還在準備科舉。出事當天,方之靈一大早就去了工部,不在家,方之棟則是跟方之涵差不多同時出門的。
隨後燕三白又在方府裡轉了一圈,找與阿木有關的下人問了些問題,得到的答案令人驚訝。
“你是說……有傳言說阿木是方大人的私生子?”燕三白看着體態臃腫的廚娘,目露疑惑。
廚娘被這麼個俊俏小生看着,八卦之火頓時燃燒得更旺,“要不然阿木這沒爹沒孃的,怎麼能當上小公子的書童呢,而且啊,仔細看上去,阿木和老爺的眉眼還有些像呢……”
尋問其他下人,給出的答案則更要模棱兩可。
”阿木啊,這是個好孩子啊,從小就在府里長大的。也是老爺心善,讓他跟着小公子一起讀書,原本這前途多好啊,可惜了……”
”唉……誰讓我們是下人呢,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麼死了……”
”是啊是啊,上次我聽說啊,三夫人看阿木長得俊俏,說要給他說媒呢……”
”對啊,三夫人也是個好心腸,所以生了個溫和有禮的二公子,哪像二夫人終日禮佛,也沒見她……”
”噓,你可小點聲兒吧,別被聽見了……”
深宅大院裡總有說不完的閒話和道不盡的秘密,燕三白和關卿辭聽完,最大的一個感觸是——這方家對待下人絕對不算嚴苛,否則她們不會嘴碎到這種地步。
“阿木和方華長得並不如何像。”從方府內院慢慢走出來的路上,關卿辭道。
燕三白思忖了一下,道:“三人成虎。”
關卿辭點頭表示贊同。
這時,方之棟迎面走過來,看到兩人,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恭敬的執了一禮,“燕大人,關大人。”
“方二公子這是要往哪裡去?”燕三白回禮。方之棟在國子監,禮數還是很周全的。
“孃親有些頭痛,我得去看看她。”方之棟的孃親便是三房謝氏,長得最爲年輕貌美,剛纔在阿木的屍體前小臉嚇得煞白。
“你孃親可是住在那個院子裡?”燕三白指向側後方一個最是花團錦簇的小院,他一路看來,唯獨這個小院最符合謝氏的氣質。
方之棟點點頭,“是的,我娘喜愛花草,每日最大的樂趣便是照料花園。兩位大人,如果沒事的話我就先去了。”
“當然,令弟的事,還請二公子節哀。”
方之棟點點頭,轉身走了。
燕三白看着他的背影走進那個花團錦簇的小院,目光在幾株花木上掠過。看來那位謝氏真是愛花之人,這裡有一些花是西域傳過來的,在中原地區很少看得見,燕三白甚至還在裡面看到了幾株米囊花。
“有什麼問題嗎?”關卿辭也跟着看過去。
燕三白搖搖頭,“暫時沒有,我們走吧。”
出了方府,已臨近暮時。燕三白知道再不回去估計李晏會派人出來找他了,於是便準備回皇宮,卻沒料到關卿辭忽然道:“該用晚膳了,一起嗎?”
燕三白微愣,這還是關卿辭頭一次邀請,但燕三白心繫李晏,便想婉拒。
關卿辭卻很堅持,道:”我有話想跟你說。”
看着關卿辭眼裡流露出的一絲隱約的期盼,燕三白剛要說出口的拒絕的話,又咽了回去。關卿辭語氣鄭重,應當是真的有事要說。
於是燕三白點頭應允,兩人沿着朱雀大街慢慢的走着,誰也不說話,卻也不覺得尷尬。關卿辭的餘光一直留意着燕三白,心裡其實還在疑惑——不知道爲什麼,剛剛突然開口叫住了他。心裡似乎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很親切,值得相信,於是讓關卿辭也有了訴說的*。
兩人在一家路邊攤坐下,關卿辭直接按照平日的習慣叫了兩碗餛飩。提起餛飩,燕三白便不由自主的想起第一次跟李晏在長安城的小巷裡吃餛飩的場景,回憶逐漸深遠,燕三白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那廂關卿辭正跟攤主說着話。
”關大人啊,今天終於不是一個人來了呀,這位白衣服的俊俏公子是你朋友吧?以前都沒見過呢。”
關卿辭回頭看了一眼燕三白,目光微軟,”嗯,是朋友。”
”是朋友就對了。”攤主聽起來很高興,”多交朋友總是好的。”
這時,燕三白卻忽然站起來,衝關卿辭喊了一聲我去去就來,便眨眼間不見了蹤影。關卿辭愣了一愣,想來燕三白不會這麼平白無故的走掉,於是便坐下來等他。
果然,燕三白沒有讓他久等,在攤主把熱騰騰的餛飩端上來的時候,他也回來了。坐下的同時,把手裡的東西遞給關卿辭,”嚐嚐吧,這家的燒餅很好吃。”
圓的,看上去黃金酥脆的燒餅,很能激起人的食慾。
關卿辭完全沒想到燕三白是特意去買燒餅了,怔愣的接過,他聞到燒餅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幾乎第一時間就認出了這是他們在街上巡邏時常買的那一家。
但今天的似乎格外的香。
關卿辭沒說他已經吃過無數次了,咬了一口,嚥下,”味道不錯。”
燕三白溫和的笑笑,”那你快吃吧。”
關卿辭吃着,卻發現燕三白的那個燒餅一動也沒動,不由問:”你怎麼不吃?”
”這是給清……王爺帶的。”燕三白並未隱瞞,這燒餅便是上次李晏帶他去吃過的那一家,今日無法回去跟他一起用膳,那便買一個燒餅回去討好,免得李晏總裝委屈得寸進尺。原本他想給自己也買一個的,可是老人家只賣剩兩個燒餅了,於是只好作罷。
”你與王爺的關係……果然如外界傳聞那般好。”關卿辭道。
燕三白笑笑,沒有說話。
關卿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也沒有再多話,沉默的低頭吃着餛飩。
良久,大約是終於覺出一絲尷尬來,燕三白問:”不知大人是想與我說什麼事?”
關卿辭也終於正色起來,可臨要說了,卻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有人告訴你一件你一直在尋求的真相,可是這個真相和你希望看到的完全背道而馳,你該怎麼辦?”
”是不是有人告訴了你什麼,關於紅河嶺的事情。”燕三白驀的蹙起眉,反應出乎意料的快。實際上在梅公子出現以後,他想了很多,其中便包括卿辭和紅河嶺的事情。
這絕對是一道他跟李晏,都無法繞過去的坎。如果梅公子想要下手,這絕對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
事情果然如燕三白所料,關卿辭的話,已經證明了一半。
關卿辭搖搖頭,反問:”關於紅河嶺,羅剎真的什麼都沒有跟你說嗎?”
燕三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看着關卿辭的眼,忽而問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就算羅剎救了你,也可能只是出於一時的惻隱之心,他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
關卿辭愣住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至少羅剎會出現在紅河嶺,那便肯定與那場屠殺有關。
但關卿辭並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可能。
”但至少,他救了我。”關卿辭很肯定的說。
燕三白垂在身邊握緊的拳,稍稍鬆開了些,他回望過去,”但至少,你是大周的大理寺少卿。你守護着這座雄城,守護着這裡的百姓,與他人無關,與真相無關,所以無論過去的真相是什麼,這些都永遠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