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白放心不下鶯哥兒,便一直跟在他後面。《
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教人擔心。
然而鶯哥兒一直沒有理會任何人,不疾不徐的穿過城門到了城外,好似出來踏青一般,一直走一直走,直至終於在河畔停下。
這條河依舊是那條秦淮河。
他似乎是走累了,看着河面怔怔發呆。燕三白站在河堤上,看到他忽然又往前走了一步,頓時一驚,連忙過去。誰知鶯哥兒卻驀地回頭,好笑的看着燕三白,“你莫不是以爲我要跳河吧?”
燕三白一愣,隨即鬆了口氣,緩步走到他身邊,微笑道:“失禮了。”
鶯哥兒無所謂的聳聳肩,放下傘,在河邊坐下,“我雖然喜歡男人,但也不至於爲了男人去跳河。”
燕三白驚訝於鶯哥兒的直爽,但轉念一想,他印象裡的鶯哥兒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可以不顧任何世俗的言論,依舊顧我。
“你跟楚兄發生什麼事了嗎?”他不禁問。
“沒有。就是因爲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開始,所以……就這樣了。”鶯哥兒驀地笑了笑,雙眼出神的看着河面。
“什麼就這樣?”
“塵歸塵,土歸土。你這時候不應該來陪我,你該去看看楚雲樓,他好像被我嚇的不清。”
燕三白默然了。那天看楚雲樓的反應,他還以爲這兩人早已心意相通,可這三言兩語間,卻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鶯哥兒大大方方的承認了,那便是楚雲樓那邊出了什麼問題。可……
“我觀那日他的反應,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燕三白道。
“那天連我都覺得他對我有意,更何況是你?”鶯哥兒曬然一笑,那笑容裡莫名多了幾分自嘲,“只是人總是容易被表象所迷惑,看着看着,便自顧自的順從了心之所向,到頭來發現表象永遠只是表象,一切的妄想都是自欺欺人。”
燕三白想安慰他一句,可是不知道具體情節,他也無從說起。再者,對於這種事他自身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哪裡有發言的餘地。
忽的,鶯哥兒道:“若是我喜歡上的是李清河便好了,愛也愛得灑脫,恨也恨得爽快。”
燕三白:“……”
“你這是什麼表情?莫非你喜歡他?”鶯哥兒挑起了眉,玩味的看着燕三白。
燕三白微窘,下意識的想否認。不過鶯哥兒卻又擺擺手,道:“罷了,我可沒興趣摻和你們的事,反正我就是瞎了眼喜歡上那個木疙瘩,李清河再好也不是我的。”
燕三白摸摸鼻子,也就放棄瞭解釋。
“那句詩……也與楚兄有關嗎?”燕三白看得出來,鶯哥兒雖是笑着,雖看不出有多傷心,可那雙眸子裡很空洞,像是半分光彩也無。
聞言,鶯哥兒愣了愣,臉上的笑意也淡了。
他張嘴,聲音變得有些許沙啞,“那不過……是年少時的無病呻·吟罷了。”
鶯哥兒如是說着,過往的所有一切彷彿都藉由這雲淡風輕的一句,流放在了空中。
其實鶯哥兒幼時真的以爲自己是個姑娘,因爲他穿着姑娘的衣服,別的姑娘也遠不如他這個冒牌貨來的漂亮。
那時候鶯哥兒跟家人一起住在城外,他還不認識什麼洛陽王,而楚雲樓已然是‘秦淮一霸’,他每年夏天都會去城外的別莊避暑。別莊就在鶯哥兒家不遠處,只要站在那座高高的小樓裡,就能看到大榕樹下坐着的漂亮小姑娘。
身爲秦淮一霸,當然要有秦淮一霸的自覺,除了要會掏鳥蛋,還要會調戲小姑娘。但是這個小姑娘有些潑辣,遠看着文靜可人,調戲不了幾句,抄起旁邊的鐵棍就追着他們。
一陣雞飛蛋打。
俗話說不打不相識,秦淮一霸很賞識她這樣的奇女子,而且她每次追着跑了一會兒,就臉頰紅紅的,特別好看。
於是,每一年的夏天,都變成了他們最期待的時光。
他說她的聲音很好聽,所以叫她鶯哥兒,還說這麼漂亮的小娘子,以後一定是要嫁他的。鶯哥兒,鶯哥兒,這樣的喊聲便鮮活了楊鶯的整個幼年。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拋,昔年的秦淮一霸變成了如今可靠的楚家少當家。可鶯哥兒彷彿還是那個鶯哥兒,守着那個早已被人遺忘了的約定,固執的不肯改變。
真傻啊。
鶯哥兒想着,便從脖子里拉出一條紅繩,取下了一直貼身藏着的那塊玉佩。
這塊玉佩成色很好,看着值不少錢,因爲常年貼身佩戴的緣故,玉中還長出了幾條血絲——那據說就是玉主人的心血。
這大概是楚雲樓送給他的吧,燕三白這樣想着。
可鶯哥兒卻說:“這塊玉是我偷來的。”
“偷來的?”燕三白詫異。
“嗯。”鶯哥兒把那塊玉舉起來,放在日光下看着,“我十五歲那年楚雲樓把它送給了一個青樓裡的女人,我給偷來的。”
“十五歲?”燕三白忽然又想起了那句詩。
“我竟然把一個根本就不屬於我的東西,當寶貝一樣藏了那麼多年,是不是很可笑?”鶯哥兒驀地笑了,強烈的日光下隱隱閃着淚光。這麼說着,他忽然就把那塊玉佩往河裡用力一扔。
噗通一聲,那玉佩便漸起水花,沉入河底。
“啊。”燕三白沒料到他如此決然,而這時鶯哥兒又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道:“多謝相陪,我先告辭了。”
說罷,鶯哥兒便重新撐起傘,舉步離去。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下來,回頭,傘檐下露出一半清麗的容顏。
“還是想跟你說,若你有朝一日喜歡上了某個人,千萬不要讓他等得太久。看你的性子,即使真愛到了骨子裡,恐怕也會爲了某些不得已的爲對方好的理由拒絕,相信我,千萬不要那麼做,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燕三白看着他的背影,恍惚間竟像是看到了蘇梅一般,剛剛的口氣,可真像。
無奈的搖搖頭,邁步跟上。
雖然鶯哥兒先走,可燕三白還是一路跟着看他安全到家後,才自行離去。他能看出來鶯哥兒家附近有人看守,應該是楚雲樓派來的。
明明是這般關心着的,何至於弄到現在的地步呢?
可燕三白這般想着,回到謝家的時候,他自己也犯難了。
“零丁,王爺回來了嗎?”燕三白看到零丁端着茶水匆匆忙忙的走過,便叫住了他。
“啊,王爺剛回來呢。”零丁連忙停下,“他在西苑,燕大俠你要不要去?”
燕三白想了想,還是搖頭,“你幫我捎句話,就說泠玉姑娘想與他見上一面。”
“誒,好的。”零丁答應着,心裡卻忍不住犯了嘀咕——怎麼泠玉姑娘都出來了,燕大俠仍舊面不改色的樣子?王爺也太失敗了。
燕三白其實在想,晚膳時總會見到的,沒必要特地去看一眼,左右也就還有小半個時辰了。
可沒想到,晚膳時李晏也沒有出現,零丁就隨意端了幾個小菜過去,連平日裡頓頓不離的酒都沒給李晏帶,還一邊吩咐着讓下人們準備宵夜,王爺估計要很晚才休息。
燕三白微微蹙起眉,腦海中便不由浮現出李晏揉着眉心的疲累模樣——能把李晏難成這樣,事情應該很棘手吧。
他是不是真的很累?或許這時候應該去陪他說說話,在頭上按摩一會兒會比較舒服的……
燕三白越想越多,思緒就像脫了繮的野馬,拼命的往李晏身邊跑。待燕三白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幹什麼,便捂着胸口瞪大了眼,轉身像是躲避什麼似的,趕緊回了自己的廂房。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府裡的下人們奇怪的看着那門——王爺變得很奇怪就算了,怎麼這一位也中邪了?
然而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
燕三白微低着頭走出來,似是完全不想叫人看見一般,倏的沒了影兒,害得下人們都已經見鬼了。
其實燕三白是還在府裡,只不過他徑自去了西苑,在無人看到的角落裡躍上屋頂,在屋頂上,俯身遙望着坐在院子裡的李晏。
李晏大約是真的累了,趴在石桌上沉沉睡着,就算是在夢中,眉頭也並未舒展。雖然是夏日,但此時已入夜,院中一個人都沒有,讓李晏這麼一個人睡着,難免着涼。
燕三白左等右等都不見零丁出現,終於按捺不住的自己跳到了院子裡,從房中拿出一件外袍,輕輕的蓋在李晏身上。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李晏的睡顏上,看着那似乎比前幾日消瘦了些的臉頰,燕三白不由蹙眉。而後視線不經意間略過桌上擺着的紙筆,那些寫滿了字的宣紙上,最醒目的地方,寫着三個揮斥方遒的大字。
那是燕三白的名字。而那道盡疏狂意的筆跡,一看就是李晏的。
燕三白神使鬼差的將那張紙拿了起來,卻不小心把下面壓着的另一張紙帶到了地上。燕三白彎腰去撿,可看到紙上的畫時,卻不由愣住了。
那還是他,不過名字變成了畫像。
洛陽王的丹青,可是大周出了名的好。
而燕三白從未知曉,自己竟能笑得如此好看,儘管那是在畫裡,可那畫,是李晏畫的。這就證明他在李晏心裡,便是笑得如此好看。
燕三白的臉有些發燙,連忙把那畫如燙手山芋般的放回了原位。
他轉身欲走,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大大的眼睛裡滿是不解——這世上的人那麼多,爲何偏偏要畫一個他呢?
這世上的人那麼多,爲何自己又偏偏被他攪亂了心神呢?
偏偏,又遇着偏偏,哪來那麼多的巧合?
而在燕三白看不見的另一邊,熟睡着的李晏卻不由勾起了嘴角——狀元郎這幾日對他不聞不問的,可這會兒的眼神不是很好嘛,背上好似要灼穿一個洞。
他忍不住想回頭看那到底是怎樣的眼神,那眼裡是否有令人心醉的星辰大海。
可謝老爺子說,做人就要臉厚心黑,做事也不可半途而廢。
待那道視線完全消失不見,李晏才施施然的擡起頭來,眉宇間哪有半分疲憊。
這時,零丁從西苑的另一個門走進來,手裡拿着上好的酒菜。
在給李晏倒酒的時候,他忍不住說,“王爺,我看燕大俠是真心疼你,若知道你這幾日都在騙他,說不定會打死你的。”
細長的丹鳳眼斜睨了他一眼,李晏喝了口酒,道:“管那麼多作甚,總之得先騙到手,若騙到手了,就是讓他天天打我又如何?打疼了我,他能不心疼嗎,到時我還能賣個乖討點便宜。”
零丁默然:王爺我現在就想打死你了,真的。
“可是王爺,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燕大俠就此離開呢?”零丁又操心道。
李晏挑了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酒杯重重的放回桌上,“這萬里江山難道不是我李家的?就算他出家當和尚,我也能讓和尚通通給本王還俗。”
“王爺你喝多了,佛祖會找你報仇的。”
“我師父師承道家,跟禿驢本就不對盤。你對佛祖這麼心心念念,難不成你想出家?”
零丁:“…………”
佛祖你快給他一道天譴吧,我不想再跟他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