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燕三白自然是沒能離開。
一是他的心亂了。二是這樣離開,未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倒反而坐實了他對李晏有點什麼的心思。
此事須得緩一緩。
翌日,燕三白起牀李晏卻已不在,零丁道:“王爺一早便出門辦事了,今兒我們陪燕大俠你出去玩。”
燕三白啞然,他是來保護李晏的,怎如今變成來遊山玩水了?
然不等他拒絕,謝小棠就開開心心的蹦進來,說午子英和潘達已經到門口了,這就出發。
燕三白幾乎是被他們拉着出門的,盛情難卻。
一路上,潘達還在抱怨昨天出了那樣大的事都不叫他,簡直不把他當朋友。午子英嫌棄的看了他一眼,“你前夜醉酒,昨天睡得跟只豬一樣,難道要本少爺揹着你滿街巷跑麼?”
潘達訕訕的笑,“誒楚大爺和鶯哥兒呢?他們今天不來嗎?”
午子英道:“楚大爺說今天要給鶯哥兒壓壓驚,讓他好好休息,不過他可說了,今日的花銷全算在他頭上,儘管花,甭替他省錢。”
“嘖嘖,楚大爺就是闊氣。話說我還沒去看過鶯哥兒呢,要不我們先繞道去看看?”
午子英連忙用胳膊圈住他,“得得得,你可別去打擾人家,有楚大爺在,你還怕鶯哥兒有事嗎?”
“這倒也是哦。”潘達頓時不擔心了,心安理得的準備出遊。
午子英暗道了一聲呆子,心裡頓時生出優越感來——反正他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就好,這就好。
今日比起昨日來可謂風平浪靜,幾人在城中閒逛了大半天都沒碰上什麼事,好似昨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一般。
午子英還心有餘悸,趁潘達謝小棠他們在前頭玩,便與燕三白道:“關於昨天的犯人,你有什麼眉目了嗎?”
“沒有。”燕三白搖搖頭。
事實上楚雲樓和燕三白都在派人查,可從昨晚到現在,無論走哪條線,必然功虧一簣。對方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根本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
燕三白對此緘默不語。
其後的兩三天,一切好像真的平靜下來了一般,燕三白等着那暗中之人再來找他,做個了結,然而對方卻再沒出現。
這反倒叫燕三白更憂慮了起來,一時的風平浪靜,往往意味着圖謀更遠。
而李晏也忙了起來,他不能太早在朝堂顯跡,所以要遠離長安。但他又一頭鑽進了南方這龐大的門閥體系中,這一盤棋,不好下。
燕三白卻不由鬆了口氣,李晏忙起來了,就無暇顧及他們之間的事。否則,燕三白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他整日相處。
但他能看出來,李晏似乎很累,步履比往日沉重,可燕三白每每想上前關心時,便又想起那晚李晏那氣人的模樣,遂又走開。
這一日燕三白獨自上街,他想試試,或許等他一人時,那知曉他秘密之人便會出現。
然而應天府的街頭車水馬龍,燕三白獨自走了許久,看着這熱鬧景象,竟生出一股寂寥之感。
他微微一愣,自己一貫獨行,那麼多年的孤獨都忍受過來了,爲何又在此刻犯了這等毛病?
他想不通,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驀然聽見身後的酒樓裡有人在喊,他轉頭,就見側後方二樓的窗戶被一把摺扇推開,從裡頭探出一個紅衣的公子,調笑着與下方的人說着什麼。
說話的內容,燕三白完全沒有留意,眼前的一幕何等熟悉,恰似長安,他與李晏相逢的那一刻。
指點江山的紅衣王爺,和駐足茶樓外的白衣客,就那樣打了個照面。
但很快燕三白又收回目光,二樓之人就算穿了身紅衣,一身氣度也不及正主萬一,不過東施效顰罷了。
在那一瞬間,李晏在燕三白心裡的形象驀地高大了許多。有對比,才發現李晏竟是如此與衆不同。
不,他那股魅力與生俱來,燕三白從很久之前就知道的。
燕三白想着想着,便又有些出神。
他慣於思考,然後發現自己真的處於一個很糟糕,很怪異的境地。
他爲何要在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想起他?
爲何還要在心裡爲他說好話?
爲何……
“燕公子?燕公子?”忽的,燕三白聽見有人叫他,回過神來,就見一個妙齡少女笑着站在他面前。
“姑娘……是在叫在下?”
“不然呢,這裡還有另外一位燕公子嗎?”少女俏皮的眨眨眼,“我家小姐請你過去,請公子賞光。”
“你家小姐?”燕三白疑惑。除了謝小棠,他可不認識應天府任何一家的小姐。
“我家小姐是泠玉。”
泠玉?這名字略有些耳熟。燕三白仔細一想,便想起了前幾日在臨江閣聽見的那唱戲聲,想起午子英說過的她與李晏的關係。
“你家小姐找在下有事?”
“你去了就知道啦。”
估摸着這也許與李晏有關,燕三白就跟着她去了。穿過一條街巷,走進了一棟小樓裡。
穿過狹窄的樓梯走上二樓,那少女掩着笑給他掀開簾子,燕三白便終於見到了那位泠玉姑娘。
她正站在窗邊,聽見聲音回過頭來,那一回首的風情,竟是叫燕三白也不由驚歎。
臻首娥眉,大方典雅,最難得的是她的眸子清澈無比,竟沒有一絲風塵意。
“燕公子,冒昧把你請來,小女子先在這裡給你陪個不是。”泠玉的聲音也是極好聽的,溫婉有禮。
燕三白當然回禮,“姑娘不必多禮。”
泠玉笑笑,請燕三白坐下,又叫那少女端來上好的茶水,親自接過放在燕三白麪前,端的是貴客禮。
燕三白不急着喝茶,美人獻殷勤,他一向警惕,“姑娘請在下來,所爲何事?”
泠玉卻被問住了,似有些羞赧的在燕三白對面坐下,“我……我想請公子幫泠玉一個小忙。”
“什麼忙?”
“我想……”泠玉低着頭,臉上浮現出一抹米分紅,欲語還羞。
“哎呀。”那少女看不下去了,道:“我家小姐想請你找機會把王爺帶過來,幾年不見,我家小姐對王爺甚是思念,誰知他回來了不也來見,我們這般身份也不好上門去……”
“阿巧!”泠玉低呼了一聲,臉紅的能滴出水來。
阿巧吐了吐舌頭,不說了,反正都已經說完了。
燕三白沉默了片刻,才道:“冒昧問一句,泠玉姑娘你與王爺……是何關係?”
泠玉連忙搖頭,略顯緊張的解釋着,“公子莫要誤會,小女子與王爺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只是……只是我偷偷心生仰慕罷了。”
“哪裡是偷偷啊,這十里秦淮哪個不知道小姐你是爲了王爺才守身如玉的……”
“阿巧!”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阿巧嘴上這般說着,心裡卻是不服氣,便又道:“但是再不說,王爺日後娶了妻就更不得說了。”
聞言,泠玉製止的話也被堵在了喉嚨裡,神色不禁閃過一絲悽然。但很快她就彷彿說服了自己,重又露出笑容來,“王爺總是要娶妻的,泠玉怎敢有什麼非分之想。燕公子你也莫要爲難,只需替我傳個話即可,至於結果如何,一切但憑天命。”
燕三白驀然。
倒不是說李晏有位如此佳人仰慕,讓他不快。而是泠玉的話,讓他忽然想起了那個被他忽略了的事實——李晏將來,總要成親的。
不是謝家的姑娘,便或許是某個國公家的千金。
而他是個江湖人,註定一生漂泊,這一段相遇,不過是人的一生中很短很短的一段時光。
如此想來,自己近日這般糾結,是全無道理的。
因爲問題本身,本來就無解。這個無解不是沒有答案,而是根本不需要作答。
“燕公子,你怎麼了?”泠玉瞧着燕三白忽變的臉色,擔憂道:“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了?”
“抱歉,是在下想到了別的事。”燕三白說着,又忽然問:“小姐可否告知……在下方纔是什麼樣的表情?”
泠玉愣了愣,與阿巧對視了一眼,道:“這個,小女子也不好說,只是、只是看着……很是教人難過。”
那是真的難過。
至少泠玉是這般想的。
她聽過俠探燕三白的故事,對此也很是嚮往。今日一見覺得他本人要比故事裡更好得多,待人溫和有禮,看她的眼神也沒有任何輕視或輕薄。
這是個真君子,她想,難怪與王爺那般親近。
到底是什麼樣的事情令他露出那樣的表情呢?泠玉不知道。
實際上那個表情很淡,沒有蹙眉,也沒有沉下臉,可泠玉依舊感覺到了那份難過。
然而這時,燕三白的嘴角卻慢慢彎起了一個弧度,那微笑像鏡中月水中花一般盪漾開來,依舊是很淺很淡,卻悄悄蓋過了那份難過,彷彿有種安慰人心的力量。
“小姐的話在下會爲你帶到,只是,世間雖只有一個李晏,但也只有一個泠玉,小姐莫要妄自菲薄。”
泠玉心中一暖,“承公子吉言。”
拜別了泠玉,踏出小樓,燕三白又置身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然而此時來往的馬車與他無關,談笑的行人亦與他無關。一股久違的寂寥像穿過舊日城郭的風,吹起了他額前散落的一縷頭髮。
蘇梅說,就算痛苦至死,也要笑着面對。因爲笑總比哭好看,這樣不至於顯得自己有多狼狽。況且你木了那麼多年,總是要多笑笑的,否則白瞎了你這樣一張好看的臉。
於是多年後,世間多了一個溫和微笑着的燕三白。今日的燕三白也一如既往的笑着,那笑容很淺很淡,在明亮的日光裡,漸漸暈染。
而後模糊不清。
他舉步走入人羣,慢慢的走着。
看形形色色的人與他擦肩而過,然後,忽然間便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烈日下那人撐着傘,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肩上,隨着人羣亦趨亦步。
“鶯哥兒。”燕三白叫了他一聲,他卻恍若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