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驟冷,細軟厚密的軟煙羅也抵敵不住深秋漫天匝地寒氣,蒸騰了一個盛夏的稠糊糊的空氣被牢牢地吸入衰黃的大地,連帶被吸掉的還有草木瘋狂的蔥蘢,荷葉過分的肥厚與舒展,西瓜一刀剖開時撲過來的清新的腥氣。
一歲的春花秋月,寒涼銜着暑熱的尾巴,我從懷春的少女變成了幸福的少婦,又從幸福的少婦變成了獨守空閨的怨婦。
詩文中也漸漸充滿了良夜不寐的憂愁,我把縈繞在尺素中的哀怨,源源不斷的寄給李億,其中的一首是《江陵愁望寄子安》: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江陵,儘管我從來沒有去過,然而想想就覺得溫暖。李億往往會在一封信寄去之後很久纔回信,而且回得很短,我千方百計地找出各種理由爲他開脫,母親多病,妻子妒悍,親朋好友應酬繁冗,可是自己也知道我是在自欺欺人,顯然,如果他真的把我放在心上,就不會連寫一封情書的時間都沒有。
爲什麼魚幼微的生命中,每一次如鬆匪石的憧憬,都變成飲冰食櫱的絕望,每一次比翼連襟的渴求,都變成書信茫茫的相思?
藏藍的夜幕裡,一顆顆亮閃閃的星子像織女隨手撒下的一把素銀頂指,我倚在寒浸浸的樟木萬壽藤欄杆上,大大得瞪了眼睛向東南方的天空望過去,想到燦燦星暉下那一幅共剪西窗燭的溫馨從容,大半個身子便像烈火灼燒一般的熱,只有心窩子裡的一點點是涼的,涼得晶瑩剔透,透到欄杆雕上着的萬壽藤裡,一根根曲折盤繞的萬壽藤也變作了通透無瑕的水晶雕花。
藤條的顏色漸漸不那麼通透了,慢慢地發灰,發黃,也不那麼光滑了,慢慢地有了一些細小的凸凹,拇指粗圓的一根荊條,像一條深棕的死蛇,臥在裴氏身後的侍女——雪盞的懷裡。
裴氏着一條青煙紫繡木蘭多褶斜裙,蓮青色夾金線短襦上繡着荼靡,一小撮青,一小撮白,一條長長的松花色鏡花綾披帛,由雙肩一路下來,繞過凜凜朔風中翩翩舞動的衣袖,一道“逶迤碧水長”汩汩流出裙裾。容長臉兒,像一塊拉長的粉撲子,膚色是淺淺的金棕,比雪盞懷裡那條蛇色澤淡一些,卻更富生命力,高鼻樑,緊抿的嘴脣上,用胭脂點了聖檀心,眉眼很長,幾乎深入到鬢角里去,我暗忖,這雙眼睛如果笑起來,怕也是嫵媚動人的罷,只是烏黑的瞳仁裡時常露出一種端凝的神色,找不到一星兒笑意。
不知道李億是如何日日面對這份端凝的,然而他現在是看不到的,他站在裴氏的後面,被裴氏裴氏端凝的身姿一遮,只能夠看到一線細細的水藍影子。
我見到李億,心頭一熱,眼裡不覺已是噙滿了淚水,開口便欲呼出“李郎”,只是在裴氏面前,硬生生把這兩個字嚥了回去,他還是江帆下那一襲水藍的織錦暗花圓領袍,一邊的袍角被風掀得忽忽喇喇,飄逸的風姿依稀如舊,只是一別數月,我看到他的一邊臉頰彷彿塌進去一點,從裴氏高高的鸞鳳凌雲髻一側露出來的,本應圓圓的半個臉,這時也有了一些棱角。
他過得如何?與裴氏團聚可其樂融融麼?有沒有時時掛念我?長安的閒潭落花,有沒有乘着江陵的斜月沉沉,搖散滿樹的別情?我與李億之間,就算越過了青山碧水,不再遠隔天涯,只是橫亙着裴氏,終究也是咫尺難涉,萬語千言只凍在我的胸口裡,冷冷的一個冰坨子,讓我僵立在原地。
裴氏揚一揚嘴角,算是彎出一個笑容,眼睛卻仍舊是端凝的,“聽子安說在長安新得了妹妹,我一直想見見,好替子安過一過眼,今日總算是見着了!”
“得了”?是的,姬妾不就是一件物事麼,或許還不如一件物事,“過一過眼”,也是應該的,這是嫡妻不可推卸的責任,大唐律令也是這樣定的。
我忙向裴氏行大禮,低聲笑道:“幼微理該早去拜見夫人的,耽擱到今日,還請夫人見諒。”
裴氏撫一撫蝙蝠麒麟紋鑲珠顫枝金步搖上垂下的長長流蘇,笑道:“無妨,我從來不計較這些的……”
暗暗鬆了一口氣,將要曲膝相謝,只見裴氏端正了臉色,肅然道:“妹妹不來拜我,原也無礙,可妹妹自跟了子安,只一味叫他沉溺於溫柔鄉里,連狀元及第這樣的大喜事,也未能及時回鄉祭掃謁告列祖列宗,可就是大大地不該了!”
我心中一慌,忙堆上笑來,一句話脫口而出道:“一接到夫人的信,我就催李郎回去了!”
“李郎?”裴氏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擠出了這兩個字,一排小小尖尖的牙齒,大唐女子以齒黑爲美,裴氏的牙齒也塗黑了,被朱脣一襯,紅的鮮紅,黑的墨黑,如同一隻碩大的黑蛾叮在嬌豔欲滴的紅花心子上。
裴氏使勁捏了一把步搖流蘇上的合浦珠,指甲上泛出一陣青白,隨即兩手交握,扣於腰間,婉聲笑道:“初見妹妹,論理,妹妹就是有天大的過錯,也不該責罰的,只是——就爲着妹妹絆住了李郎,致使婆婆重陽佳節思兒心切,臥病在牀,如今還是湯藥不離口,我倒有心疼惜妹妹,只是外頭人不知道,不說我宅心仁厚也就罷了,一發要怨我這個做嫡妻的治家無方,笑李郎忤逆不孝呢!”
李億的母親本就體弱多病,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就有十張嘴也辯不清的。
裴氏溫柔回眸,綿軟軟的聲音叫人骨頭髮酥,更清晰地提醒着我肅殺的秋風和端凝的身姿所帶來的瑟瑟寒意有多麼透骨,“李郎,你說呢?”
李億乾澀地笑笑,道:“這個……我看也不必……你說呢?”
裴氏融融一笑,聲音卻是平靜而冷冽,“要我說麼……我心裡頭疼愛妹妹,更勝李郎十倍,怎麼忍心傷了妹妹一根寒毛,只是婆婆的病,皆是由她而起,我們若是不聞不問,倒叫人笑咱們李家不守禮法了……這樣吧,就叫雪盞輕笞三下,算是小懲大戒,你看如何呢,李郎?”
她說到“輕笞三下”,李億的嘴脣微微一抖,語聲顫顫低到幾乎如夢囈一般,“幼微年紀輕,你看……能不能……”
裴氏的涵養功夫似乎被李億的“粘”字訣耗得差不多了,她輕蔑地挑一挑嘴角,聲音抑揚頓挫如刀剁砧板,“李郎連這點小事也要爲妻拿主意嗎?院子裡冷,這樣久站着也不像回事,晚上兄長邀了光祿大夫向大人,爲李郎接風洗塵,李郎還是別在這些小事上纏不清的好!”
李億眉心倏地一跳,霎那間眸色一黯,道:“就依夫人吧!”
裴氏綻開赫赤的雙脣,盈盈地笑了,濃黑的牙齒,濃黑的風,濃黑的絕望…..心裡的寒冰化成緩緩散開的酸澀,連酸澀也是濃黑的,蔓延到全身,這就是我託付終身的良人麼?這就是那個曾經與我言笑晏晏,信誓旦旦地承諾要一生一世愛我護我的夫君麼,這就是那個令我將魂牽夢縈,化作腕底相思的夢中人嗎?
藍幽幽的夜空上貼着一彎橘紅的月牙兒,像一隻紅玉髓的牛角杯,杯身上黑壓壓地雕着龍蛇或花草,淺橙裡面綻出黛紫。牛角杯斜斜地,彷彿立時便要傾下甘醇的桂花酒來,桂花酒斟入金花鴛鴦瑪瑙鳳尊中,搖搖蕩蕩地,燭影下有灩灩的琥珀色,是嫦娥澆不透的濃愁,尊貴的鳳凰用傲視一切地眼神瞧着我,那一對鴛鴦卻是因着與杯中酒色彩相近的緣故,霧裡看花似的,變作了暗紋。
一隻手伸過來,試圖拿開我手裡的酒杯,我只當是曼珠,不耐煩地一通亂推,這一推,方覺出不是曼珠的手,曼珠的手肉嘟嘟的,這是李億的一隻細潤光滑的手,他的另一隻手則搭在我的肩上,從肩頭一路輕撫到後背,蜷縮在喉頭的言語終於徐徐地飄了出來:“蕙蘭……我……我給你拿了梅花點舌丹……”
我回頭,下頦磕在肩膀上,望住他的目光裡有森森的寒意,“不勞費心了,這點皮肉小傷,還不會讓我覺得有多痛……”一語未了,淚水早已流了一臉。
李億掇過一隻青花纏枝蓮花卉紋繡墩,挨坐在我身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蕙蘭,我知道你委屈,怨我不能挺身而出去救你,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今日若不遂了裴氏的心願,讓她出了這口氣,以後……她又不知會怎樣一日一日給你零碎的苦楚受呢?”
李億這話也不錯,他與我結爲連理,論禮法,是該事先得到嫡妻應允的,即便是夫爲妻綱,但是爲丈夫選姬妾,是嫡妻不可推卸的責任和不容侵犯的權力,裴氏知道後心頭火起,也是常理,畢竟女人在這一點上,沒有誰會真正寬容大度的。
可是,爲什麼裴氏會知道的這樣快?長安與江陵千里迢迢,捎個信也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裴氏只是個久居深閨的婦人。難道是……我不敢再往下想,這個念頭太恐怖,我竭力打發掉自己這種荒唐的思想,怎會?怎會是他呢?他對我明明是萬分捨不得的,裴氏那句話說得對,是我叫李億“沉溺於溫柔鄉里”,可是……裴氏孃家一門皆是“世胄躡高位”,李億也許不喜歡裴氏,可是他會不喜歡官運亨通麼?
我端然凝望他,道:“今日裴氏的兄長不是邀了光祿大夫爲你接風麼,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李億默默半晌,道:“你還在怨我?你可知我多不容易才熬到席終的,沒有你陪着,只覺得那些人言語乏味,面目可憎……”
他向來是喜歡這些應酬交際的熱鬧的,此刻回來卻心意沉沉,想必對我仍舊是有一點牽掛的罷。無論如何,形勢比人強,我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想要在這個冷漠的世道上生存下去,我就必須寬容這個男人的懦弱,忍受那個女人的蠻橫。
我神色漸柔漸緩,也不再冷麪如霜,李億見此情形,一把將我橫抱起來,吹滅了燭火,屋裡一暗,月亮注下的寒冷光波愈加顯得白燦燦的,夜風一吹,那月亮好像也跟着瑟瑟的抖了起來,遠山重重,黑魆魆的淡影在銀紅的霞影紗上交疊,糾纏,山河溫軟如我的玉體。他貪婪醉飲,飲下一條河流動盪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