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妾的禮數是最簡單不過的,溫庭筠與李億各自拿了一些錢,替我置了一些衣裳首飾,到了擇定的日子,一乘小轎,裹着長安城夏日拂曉的清涼,將我從李家側門擡了進去。
雖然早已知道做妾就必須接受這樣的潦草,但事到臨頭,終究有些悵惘。兒時夢想的“花釵青質連裳,青衣革帶韈履”,自然化作了了泡影,就連身着藍衣三日回門,於我也是形同虛設,我根本沒有孃家可回,溫庭筠在方山做官,只帶了一位姬妾,嫡妻眷屬皆在原籍,我是無法將他的家作爲孃家的。回平康里嗎?笑話!
李億終究是年長我十餘歲的,看得出我成親時的寥落,日常起居時,便對我多了幾重照顧。
李億在別鄴的下人中間,挑了一個清爽伶俐的女孩子,喚作曼珠的,來作我的貼身丫鬟。曼珠小巧玲瓏的身材,窄條子臉,水蛇腰,削肩膀,開口說話時,吊眉細眼便跟着飛起來,逗得人不由一陣陣捧腹。
成親次日,李億陪我一起用早膳,早膳是一碟臘腸,一碟薰魚,一碟醬八寶菜,一碟香菜拌豆腐絲,並一盆熱騰騰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粥。李億並不支使曼珠,親手爲我盛了一碗粥,又把一碟碟小菜一古腦兒得夾給我,勸我多吃。
我自幼與娘爲娼家漿洗,一應吃食不過求得果腹,早起不過吃幾根淋了麻油的醃蘿蔔,一碗糙米粥而已,娘總是把蘸過麻油的鹹菜夾給我,自己則只喝稀粥。
李億這一殷勤護持,又使我想起了麻油的馨香與溫暖,心下暗想,何必計較那些徒有其表的虛浮,女子嫁人,不過指望夫君對自己好罷了,至少,以後每日不必再對着空曠的桌案獨自用膳了。
李億是新科狀元,又授了補闕之職,喜登龍門之後,自然有許多達官顯貴意欲結交,我與他成親之後,幾乎是日日在“玳筵雕俎薦諸侯”中度過的。
跟着李億,我第一次有機會摸到了長安城上流貴人們的裙邊,李億出場的每一次宴會,皆是真正的“往來無白丁”。
銀白點朱流霞花盞裡,擱着從深窖裡取出來的冰塊,涼意沁人。
男人們慵坐於綺席間,舉樽相酬,葡萄美酒裝在酒泉玉雕金花海棠杯裡,灩灩地映着遙遙碧落中的一泓冰輪。
女人們鳳髻高挽,酥胸半露,髻子上插着顫巍巍的鑲寶雙層花蝶步搖,胸前的翠綠煙紗碧霞羅用金絲銀線鑲繡着孔雀和麒麟,半臂裡露出的白皙滾圓的半截胳膊,赤金纏絲雙扣臂釧一圈一圈繞在上面,鮮妍奪目,恨不得將大唐的富麗堂皇,悉數濃縮在奢華的衣香鬢影中。
我穿着李億爲我新裁的禮服,這是兩日前,李億特地找了爲長安的宮廷命婦做釵鈿禮服的裁縫趕製的,一層疊一層,層數繁多,拖擺厚重,早起試穿時,曼珠幫着我牽衣扯帶的費了半天工夫,仍然沒穿妥貼,我有些耐不住性子,覷着眼嬌聲道:“這一層壓一層的,我快成了千層餅裡的蔥花,壓得扁扁地在裡頭了。”
李億帶着滿足的目光微笑着,道:“若不爲着我新科及第,這張千層餅,人家還不給做呢——蕙蘭你本就有傾國之姿,穿上這身新衣,必能使那些長安名媛,盡皆黯然失色。”
我撇撇嘴,笑道:“我不過是平康里的一個下人,就算飛上枝頭,也不過是隻麻雀罷了!”
李億揮揮手,漾着一抹略帶得色的笑容,道:“你是我李億的夫人,看如今誰還敢輕視於你?”
曼珠與我都笑了,我心裡一片熨帖的踏實,一直以來猶如一葉孤舟在風雨中搖盪無依,現在終於可以伏在一個人的肩頭,歇一歇這一顆疲累不堪的靈魂了。
李億說得不錯,當他牽着盛裝華服的我,在萬千目光的注視下,穿行於瓊筵飛觴之中時,兜頭兜臉撲過來的都是豔羨的、逢迎的笑容和熱情的、謙卑的言語,我在這搖搖晃晃的燈紅酒綠中,看到宣德郎史大人與他的夫人各自擎着一隻雙蝙蝠展翼紋玉羽觴,裝了滿滿的劍南燒春,潑潑灑灑地,並肩走了過來。
李億與史大人把酒清談,史夫人也向我敬酒,我素來不勝酒力,只沾了一沾脣,只怕史夫人怪我,連忙岔開話頭,笑道:“史夫人這隻杯子真是漂亮,襯得酒色綠瑩瑩的,令人不飲先醉呢!”
史夫人聽我誇讚,越發得來了興致,笑道:“我這隻酒杯不算什麼,方纔席間添了一套蔓草鴛鴦紋田黃凍羽觴,才真真是燦若明輝呢,李大人金榜題名之際又喜得佳人,那鴛鴦紋正合了大人與夫人的新婚之喜,我去給你們拿一副來……”
說着,轉身離去,不一時果真拿了一雙蔓草鴛鴦紋田黃凍羽觴,又爲我斟了酒勁小的葡萄酒,我拿起來看時,果見杯身純淨細膩,溫潤柔和,一對鴛鴦雕得栩栩如生,不禁心神一蕩,見史大人夫婦又去招呼別人了,眉眼微揚,向李億笑道:“這鴛鴦雕得好生精緻……”
李億就着我的手,細細撫摸着凍石上一絲絲的紋理,笑道:“這對鴛鴦雖然恩愛,卻是一生一世刻在這塊田黃凍上,哪及我們自在逍遙?”
我心有所感,悠悠嘆道:“夫君這樣講,倒叫我想起李商隱的《鴛鴦》:‘雌去雄飛萬里天,雲羅滿眼淚潸然。不須長結風波願,鎖向金籠始兩全’,若得與子安白首不離,便是凍在石頭上,也是心甘情願的。”
李億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蕙蘭過慮了……”言罷卻略有所思,過得須臾,方道:“我看你連日來陪我酒場中應酬,定是勞累了,明白我帶你去打馬毬。”
馬毬由吐番傳入大唐,在宮廷與軍隊中都頗爲流行,當年玄宗皇帝便極愛馬毬。
打馬毬時,兩隊着各色窄袖袍,足登黑靴,頭戴襆頭,手執偃月形球杖,身騎奔馬,手持毬杖,毬杖長數尺,端如偃月,杖身往往雕上精美紋彩,稱爲“月杖”,馬毬狀小如拳,用質輕而又堅韌的木材製成,中間鏤空,外面塗上各種顏色,騎馬者爭相擊毬,毬進門者爲勝。
夏末的長安城,潮膩膩的空氣中瀰漫着熱蓬蓬的濃烈花香,蓮花,芙蓉,薔薇似乎卯足了勁,爭相在這盛夏的最後一刻散發出最美豔的氣息,花朵的濃香混合了碧草的清香,籠罩在翠□□流的曠野上,被烈日蒸煮得翻滾抖動。
毬杖如月,毬奔似星,一隻輕巧的馬毬時而在李億的月杖下急速滾動,時而又在爭搶中脫杖飛出。我站在擁擠的人羣中,時而拊掌相慶,時而高叫着爲他吶喊助威,看着看着,不覺呆住了,迷離中似乎自己變作那隻小小的馬毬,只能任由他人撥弄鉤留,念及此節,只覺淡淡得沒有滋味,直等到李億過來喚我,方纔草草收拾了行裝,與李億一同回去。
李億見我終日愁眉不展,至夜色四合,披衣剪亮了燭花,攏我入懷,淡然含笑問道:“蕙蘭,你可有什麼心事嗎?”
滿懷心事,又從何說起呢?我想了一想,走至雕花書案前磨墨蘸筆,將白日裡在馬毬場上默忖的幾句詩寫了下來,題爲《打毬作》,道:
堅圓淨滑一星流,月杖爭敲未擬休。 無滯礙時從撥弄,有遮欄處任鉤留。 不辭宛轉長隨手,卻恐相將不到頭。 畢竟入門應始了,願君爭取最前籌。
李億朝紙上看了一看,凝神窗外,半日無言,最後終於低低一笑,眸光微轉,道:“蕙蘭且寬心,我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咱們現在不是挺好的麼?你又何必鎮日憂愁憂思?”
我聽他的話風,一味得避重就輕,不由覺得好沒意思 ,他本想安慰我,卻不知這一番言語又在我心裡添了幾層隱隱的不祥。
只是沒想到,這不祥會來得這樣快。
自從做了李億的姬妾,沒有應酬的日子裡,我們便對弈品茶,或是聯詩撫琴,享受着神仙眷侶的安然時光。
然而接連兩三日了,李億總說公務繁忙,一日一日地只是獨自悶在書房裡,我也不便去擾他,只不忍見他無人處時常愁眉深鎖,略問一問時,他卻又談笑風生地蓋過不提。
我疑心越來越重,這一日命曼珠做了一碗紅棗雪蛤湯,我端了,悄悄地踅進門來,只見李億以手支頤,另一隻手卻鬆鬆捏着一張松花綠的苔紙,只愣愣地盯在苔紙後面一摞發黃的書卷上出神,見我走進來,手卻像被滾熱的炭火噓了,瑟縮着把平塌塌一張紙揉進手心裡,我疾步上前,愀然不樂,道:“李郎手裡是什麼東西,可能給我瞧瞧嗎?”
李億面有愧色,訥訥道:“我……我怕你知道了傷心,故而……蕙蘭……”
一顆心向下一沉,我的聲音有些顫抖,道:“李郎不是說過,我們夫婦同心的麼,怎麼如今有什麼事也都瞞着我了……”
李億猶豫之意更濃,擰了半日的眉毛,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道:“這是……裴氏的家書……”
裴氏!那位出身名門的小姐,李億名正言順的嫡妻,李家尊貴的主母,可以掌控魚幼微幸福的女人!
李億爲我撐起的一柄綠傘,放在別人身上,不過是綠楊陰裡的一抹青翠,於我,卻是無邊荒漠中一掬生命之源,因此,就算是姬妾,也並不妨礙我浸潤在綿綿愛意織成的五彩亂夢裡,享受片刻的快樂,我太快樂了,哪怕這快樂要以茫茫無盡的孤寂爲代價。
我與李億達成了一種默契,誰也不提裴氏,一切與嫡庶妻妾有關的話題,成了我們暢所欲言的平坦大道上唯一的泥濘,遙遙望到便繞着走開,我們從不談論戲文曲詞中一切可能誘導我們涉及到裴氏的內容,我們談詩說文,從不涉及《霍小玉傳》之類。
然而裴氏終究是活生生存在的,正如那一頁松花綠的苔紙,即使揉碎了,燒成灰,也終究脫不掉印在心裡的碧蒼蒼的底子。
面對李億的優柔,我倒變得餘勇可賈起來,冷然道:“她信上說什麼,你就都告訴我罷!”
李億似乎被我的堅毅所感染,亦定了定神,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不過是提及我及第之後,始終未曾回鄉祭祖,如今重陽將至,母親也十分想念我……”
我“嗤”地一笑,難掩口角噙着的一縷不屑,好個厲害的裴氏!李億是朝廷命官,不得擅自離京,而裴氏幾行家書中的返鄉之由,讓李億的上司無從辯駁,讓李億無法拒絕,更讓我無可挽留!
恍惚間記起幼時在平康里破敗的院子裡,站在一株極高極大的槐樹底下,竭力地仰着頭,渴慕的瞳仁裡倒映着聳入雲端的一簇簇冰凌霜掛,浮香嫋嫋只勾着飛滿彩蝶的繡鞋踮起來,再踮起來,卻終究只能摸到粗而硬的棕黑色的老樹皮,偶然一陣絕無僅有的風吹落一串綠莖軟脆的白蕊,正滿懷希望的準備膜拜一捧清甜,然而風勢一斜,眼睜睜地看着醉人的馥郁芬芳只徐徐繽紛了他人的庭院。
明知已是無可轉圜,卻猶自對李億存了一點幻想,故作平靜地問道:“那麼李郎準備怎麼辦?”
李億向我投來戀戀地目光,既而低低嘆道:“百善孝爲先,裴氏催我回鄉,也……有道理,只是這樣一來,便要委屈蕙蘭你了……”
與李億相處日久,我知他並不是個真正有擔當的人,他更像一隻棲於深密闊葉間的藍耳翠鳥,極度地愛護他一根根深慄、肉紅和輝藍的羽毛。
我也想如裴氏一般喬裝的賢良淑慧,然而喬裝,也是需要資本的,我只是一個沒有得到嫡妻許可的姬妾,李億瞞着裴氏娶了我,就已經是不守禮法了,裴氏隨時都有充足的理由將我掃地出門,對於前路的未知的恐懼使我無法做到平靜如水,浮躁的少女心性使我不能自控的暴發出激烈的言辭,“你走吧,去跟裴氏團聚,從今後我生死禍福,只由天命罷了,我本就是個沒名份的妾室,明兒就是死在路邊,也與你無干了!”
李億眉頭微蹙,道:“蕙蘭,一封家書而已,你何苦又耍小孩子脾氣,我離家赴考多日,也確是該當回去見見家人,你放心,裴氏大度賢淑,耽擱些日子,她自會接納於你。”
“大度賢淑?”我的胸口一起一伏,濃濃的彤雲染紅了自天庭至細頸的軟滑透明的象牙白,“大度賢淑還要耽擱些日子麼?連你自己都吃不準……”
“好了好了好了,”李億張皇失措地扶我在如意黃花梨圈椅上坐下,道,“你先不要生氣,自見了你題在崇真觀石壁上的詩,我對你是魂牽夢縈,一刻也放不下……裴氏再好,我也不過看在嫡妻的份上,敬重於她,我這一腔的輕憐蜜愛,可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呢!”
女人究竟是經不住幾句好話哄的,李億這番情意纏綿,早將我化爲輕輕飄落於素秋的繁英,空餘一片繞指的柔情。
我抽抽噎噎道:“但願如李郎所言,別忘了妾身就好,既如此,你便早去早回吧!”
“好!”李億像得了特赦,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