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女弟子很快便派上了用場。
落花送走了令人沉醉的春天,荷塘裡的藕花新打了骨朵兒,花骨朵兒的大半部是牙白色,只在尖兒上頂着一點兒粉意,盈盈立着一隻蜻蜓,擎着透明的雙翅振翼欲飛,誰說生命的氣息只屬於春天?青翠欲滴的夏日,同樣充滿了青春的熱烈。
溫庭筠折下伸進窗來的一枝嬌豔的薔薇,插在一隻越窯暗刻蓮花雙鳳瓶裡,含着一縷沉沉的笑意,道:“我的詩集近日要拿去付梓,你可願每日來我的居處,替我校對一二?”
再在這悶滯滯的客棧中住下去,我就是一顆銅豌豆,也要生出豆苗來了,聽聞此言,如何不願?因此立時興沖沖道:“好啊!什麼時候去呢?”
溫庭筠想了一想,道:“你若願意,就明日吧——我還請了一位幫手,新科狀元李億。”
新科狀元!我眸中一亮,大唐科舉考試早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之說,只因進士科的考試不僅要考察學問,更要考察詩詞歌賦,政治見解,每年應舉者少則□□百人,多則一二千人,而能及第者不過十餘人,溫庭筠才思敏捷,名滿長安,到底也是屢舉進士不第。進士及第已屬難得,本朝的大詩人孟郊,便曾在考中進士之後,興奮地寫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激昂之句,因此五十歲能考中“進士”的人,還算年輕,仍被看作“少進士”,若能再從這十餘人中脫穎而出,殿試奪魁,那便是真正的“大魁天下”了!
這李億既中了狀元,想必年紀已然不輕,定然是個數十載寒窗,學富五車,“多聞而體要,博見而善擇”的人,能與這樣的人聯詩酬唱,想想便讓人神往。
我展露笑意,道:“那就明日吧,一言爲定!”
那一夜,我把幾件壓箱底的衣裳一古腦翻了出來,一件一件試着穿,最後,把白日裡在客棧小花圃裡收集的合歡,芍藥,一串紅,六月雪的花瓣裝滿銀紅紗、五彩緞的香囊,小心翼翼地夾進衣衫裡。
躺下了,卻又輾轉反側,心潮起伏,有無數零亂的文字在腹中翻轉,連綴成一行行美麗的清詞妙句,想像着明日見到這位才高八斗的讀書人,如何地與他切磋詩藝,我便再也難閤眼,才閤眼便恍惚站在明亮的廳堂裡與新科狀元作詩唱和,吟一句“影鋪秋水面,花落釣人頭”,像着了一條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再吟一句“芳意潛消又一春”,又像披上一件流彩牡丹暗花雲錦短襦,又一句“珍簟新鋪翡翠樓”,又似綴了一條蔥綠撒花軟煙羅的帔帛。
如此情思迤儷,直至四更方漸漸地睡熟了。
翌日晨起,我早早地來到溫庭筠的居所,由一個老家人引着,推開烏漆銅釘大門,穿過精巧雅緻的月洞,走上了一段鋪滿鵝卵石的甬道,鵝卵石繽紛多彩,紫褐,深灰,淺黃,映在紅光閃耀的半個日頭下面,恍若熠熠生輝的寶石,甬道的盡頭有一座寬敞明亮的書房,朱漆的雕花門窗上糊着淡白的綃紗,尚未跨進門檻,只聽大說大笑之聲,不絕於耳,那聲音渾厚宏亮,洋溢着滿滿地愉快,卻不是溫庭筠的聲音。
我窸窸窣窣推一推半開的門,只聽裡面溫庭筠低沉的嗓音道:“哦,子安,她來了……”
幾乎在同一時刻,急匆匆的腳步伴着朗聲一笑撲面而來,只聽道:“啊呀,惠蘭姑娘來了,幸會幸會!”
我一擡眼,看到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正笑微微的向我行禮,又對我以表字相稱,紫煙贈我的這個字,極少人知道,溫庭筠雖知道,但他既年長於我,也就從來只稱我的名,而這位初次相見的新科狀元卻叫我“蕙蘭”,着實讓我吃了一驚,我忙還以大禮,道:“不敢,李……李公子……”
說完方意識到自己冒失了,尚未清楚此人是誰,便渾稱人家“李公子”,新科狀元怎麼會如此年輕?難道他不該是一蓬花白鬍須兼着兩鬢風霜麼?況且,對新科狀元無論如何也該尊稱一聲“先生”的……心頭一緊,腦中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該說什麼,越發結結巴巴地厲害了。
那人卻不以爲意,只聽溫庭筠疑惑道:“你們……認識麼?”
神思本就有三分慌亂,聽得此言,忙不迭地答道:“不認識!”話甫一出口,誰知那人竟與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同樣的話,我終究有些少年心性,繃不住撲哧笑了。
心裡一鬆,隨即回過神來,原來在我面前臨風玉立的這個年輕人,真的是新科狀李億!
只見他烏亮的頭髮綰於頭頂,一絲不亂地籠在進賢冠裡,一襲霽藍祥雲暗紋錦緞圓領袍,腰間玄青白玉腰帶,掛着一塊瑩瑩地鯉魚糖玉佩,我暗忖,讀書人爲應考圖個好彩頭,往往配帶鯉魚佩,取其鯉魚跳龍門之意,李億系此佩,想必也是此意。
他的眼眸被陽光折射出好看的淡淡光輝,飄逸而睿智的光芒,只是這眼神美到了極致,竟藏着幾分陰柔了。
我靜默在他投下的高大陰影裡,卻被灼人的璀璨照耀着,行將化作塵土,他也靜默了,一時間屋裡靜默一片。
還是溫庭筠打破了這幽長的靜默,呵呵笑道:“你們倒是心有靈犀啊,看來我是請對人了,此乃溫某之幸矣!”
也許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笑語中纏着一縷憂傷扎進我的心裡。
下人端上來兩碗廬山雲霧,綠沉沉的茶湯盛在釉下三彩小蓋碗裡,青碧如玉,又有一隻粉彩鳳首壺,倒出來時,卻是兩碗嫩嫩的糖蒸酥酪,溫熱的奶香撲過來,甜津津得像要把人薰醉了。溫庭筠拱手行禮,笑道:“茶點備齊,底下的事就辛苦二位了,待詩集成書之日,溫某再行重謝。少時還有老友來訪,在下先失陪了。”
溫庭筠一徑去了,屋裡只餘我與李億二人,不免有些尷尬,李億見我低頭不語,訕訕笑道:“蕙蘭來得這樣早,想必沒用早膳,這茶點香甜得很,先將就用些吧。”
他說的沒錯,我今日五更才過便醒了,起身時,客棧尚未到開早膳的時辰,不過胡亂嚥了一口昨夜的殘粥,卻又涼透了,反要用五臟去暖它,方纔走在料峭春寒的晨風裡,直打冷顫。
我喝了兩口酪,只覺一股熱流淌進心裡,四肢百骸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不禁心中一暖,笑意和煦如綃紗裡透進的天光,道:“的確香甜,到底是溫先生細心,還惦着這個。”
李億眉毛微揚,暗生得色,道:“實不相瞞,這廬山雲霧與糖蒸酥酪,皆是在下吩咐下人預備的。”
我心中輕輕一震,略有不解,問道:“這……可這是溫先生朋友的家呀……”一語未了,心中已然醒悟,莫非……
李億哈哈一笑,道:“李億未能及時對蕙蘭姑娘說明,多有得罪,”李億拱手而揖,“飛卿的那位朋友,就是在下啊!”
儘管已隱約猜到,我還是怔住了,新科狀元,富麗堂皇的別鄴,飄逸的風姿,溫文而雅的氣度……在我魚幼微見過的男子中,一個人,若是擁有其中的任何一樣,都足以令我心念一動了,但是他,李億,他只消一瞬,便用事實向我完美地詮釋了什麼叫命運的寵兒。
站在這位寵兒面前,我只感到無邊無際的窘,魚幼微,一個孤苦無依的弱女子,穿着藕合色繡花半臂,腰繫粉色水仙散花留仙裙,垂首站在新科狀元李億的面前,早起才用桃花末子洗得白淨如雪的一雙手,竟不知該往哪兒擱,我覺得自已便像是熱騰騰的糖蒸酥酪,要從粉彩鳳首壺全潑出來,管也管不住。
李億見我僵在這裡,忙賠笑道:“看我這羅裡羅嗦的,差點耽擱了正事,我們這就爲飛卿校正詩集吧!”
聽聞此言,我像是得了特赦,忙不迭地拖書掇凳,急切間卻碰翻了茶碗,趕緊伸手去扶,不想剛好李億亦欲幫着收拾,我不及縮回手來,只覺觸手生溫,一隻溫軟的大手已覆了上來,心中一驚,一隻手若紮了尖剌一般抽了回來,卻早已滿面紅雲,火辣辣的從耳根一路燒到脖頸。
一連幾日,我與李億伏在明窗下烏沉沉的紫檀大案上,一字一字地校對溫庭筠的詩稿,燻人欲醉的和風穿過寬闊的廳堂,吹得書案上一張張四尺丹嘩啦啦地響,像一隻花盆鼓,黃澄澄的鼓槌咚咚咚敲在溫潤細膩的水牛皮的鼓面上,敲在人的心坎上。
李億把筆擱在青花五彩龍鳳紋筆架上,舒一口氣,道:“飛卿的詩詞果然才思敏捷,詞賦兼工,這支《菩薩蠻》,讀來令人心有慼慼啊!”
我接過他遞來的那張書有《菩薩蠻》的生宣略讀了一讀,柔聲道:“才人士子們多推崇溫先生的詩,只因詩乃文學之祖,而詞在一般文人眼裡只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詩餘,溫先生性情中人,且豪放不羈,醉心清麗婉轉的曲詞倒也平常,怎麼子安先生自幼悟得是正經的仕途經濟學問,也會格外青睞溫先生的詞麼?”
我與李億幾日來漸漸熟稔,言語間也就多了幾分隨意。
李億深色的瞳仁裡映出我嬌小的身影,他靜靜地微笑道:“詩或詞只是形式而已,只需道出人人心中之所有,便是好文章,你看這一句”他挨進一點,指着《菩薩蠻》裡其中的兩句道,“‘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心中之人日思夜想,難以入夢,長夜孤燈下,心繫伊人,就連燈影昏昏,也懶得剔亮一些了。”
他最後幾句越發情思纏綿,如一枚瑰麗瑩潤的雨花石,投諸波平如鏡的水面,盪出一圈一圈細碎的漣漪,我幾乎要沉醉其間了,卻又不得不接話,幸而我自幼在平康里長大,市井中的場面話還是多少有幾句掛在嘴邊的,因而笑道:“子安先生還說溫先生是性情中人,我說您這滿腔幽情若要倚聲填詞,只怕要勝過溫先生呢……”
其實我是想打趣他思念家中妻子纔會有感而發,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是說不出來了。
李億彷彿倏然間從方纔的濃香軟玉的意境裡跳脫出來,陡然笑道:“在下失言,讓蕙蘭姑娘見笑了,得罪得罪!”
然而李億的似水柔情顯然不想到此爲止,溫庭筠的詩集校完了,他在花園的涼亭裡設了一桌精緻的筵席,款待我與李億,我前去赴宴,任由歡動的音符跳躍在每一寸血脈裡,一路上秋香色的裙裾被風一掀一掀,忽啦啦像要將縐綢上的片片桃瓣吹落下來。
涼亭中卻只坐着溫庭筠,我的心沉下去一點。往日若得與溫庭筠單獨相處,眼角眉梢便會自然升騰起無限喜悅,此時相見,少女情懷中那一番悸動卻彷彿已過去了幾千幾百年。
我細聲細氣地問道:“子安先生怎麼沒來?”
語氣中雖竭力想顯得平淡,卻難掩心頭的一縷失落,又怕聽到自己最不想聽的答案,故而話一出口,心也就緊跟着撲騰起來。只聽溫庭筠默默一笑,道:“先不管子安,我們先吃吧——幼微,你坐這邊。”
溫庭筠指一指旁邊一個青石條石墩,我疑心更甚,木然坐下,身子便像僵在了涼涼的石墩上,有一瞬間的冷。
桌上一套白瓷盤盞裡,陳着赤橙黃綠的菜餚,映在日頭底下,閃着紅瑪瑙綠翡翠的光暈,溫庭筠若無其事一般,道:“這桌菜雖不豐盛,卻也做得精細,尤其是魚翅和熊掌,是請了長安做過御廚的師傅烹製的,平時絕難吃到,來嚐嚐吧。”
我提起紫檀金鑲商絲嵌玉筷,夾了一筷子藕片,只覺木膚膚的,沒有滋味,又不忍拂了溫庭筠的美意,只得強作歡顏,笑道:“很好吃,先生費心了。”
溫庭筠也許看出了我的鬱郁,也是淡淡的,良久,才盡力一笑,道:“幼微,你到長安也有些日子了,今後可有什麼打算麼?”
我怔住了,是啊,我才十四歲,豆蔻初綻的年華,卻有年逾古稀的迷茫,況且若真是垂垂老矣也就罷了,這樣長的一段人生,遙遙無期,可如何打發到頭呢?
我無力的搖搖頭。
溫庭筠頓了一會兒,緩緩道:“女孩兒家,還是要有個長久的歸宿,我知道你素來心性高,一般人你是斷不肯屈就的,如今倒有個好人家,只不知你肯不肯?”
我的命運是由不得自己的,以前是,現在依然如此,我只得低聲問道:“是什麼樣的人?”
溫庭筠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一樣,鄭重道:“你看子安如何?”
子安?李億!我彷彿看到了一個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閒閒的,澹澹的影子,立在青如眉黛的山巔,我仰着頭,盯地時間長了,脖子和眼都有些酸。
溫庭筠見我沉思不語,亦道:“他雖有妻室,卻對你情根深種,即使納你作妾室,也斷不會薄待於你。”
且不說我對他亦是有心,就算無心,以我現在的窘迫,還有別的選擇麼?李億的家世才華品貌,本就難遇其二,就算有,也自有家世才華品貌相當的女子與之相配,大唐仍沿南北朝舊俗,以婚宦情況論人品高下,婚非名家女子,仕而不由清望者,皆爲他人所詬病。我魚幼微,除非再世爲人,是絕然做不了李億的正妻的。
想到這裡,心裡已有了計較,然而又不能一口答應,跌了自己身份,只彷彿無意,道:“父母已逝,我既來長安投奔先生,便是把先生當作父母,終身大事,但憑先生做主,只是雖爲妾室,也要有個媒證,也好保我終身有靠。”
溫庭筠微笑頷首,道:“你放心,從今往後,我溫庭筠的家就是你的孃家,我便是爲你的綰結紅絲的月老冰媒!”
尚未等我醒過神來,溫庭筠便向假山石後一叫,道:“子安,你拜託老夫的事已諧矣,還不快出來謝媒麼?”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李億翩然而至,掛着兩分羞赧,坐在溫庭筠一側。
溫庭筠一邊佈菜一邊空落落地笑道:“子安這一桌子菜的確美味,老夫只當借花獻佛,來謝過幼微了!”
李億與我都沒有說話,只淡淡笑着,我拿起青釉湯匙,舀了一匙筍片湯,湯汁清甜,筍片香脆,白瓷碗盞在白晃晃的豔陽底下耀着奪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