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紅院是如花的迎來送往的獨立王國,她的丫鬟襄兒忙忙爲我開了門,未及招呼一聲,一溜煙兒又轉身走了,她正忙着爲如花用鳳仙花染指甲。
如花着一襲家常錦袍,逶迤拖地,斜籤靠在一張紅木雕花交椅上,蹺起二郎腿,酡紅緞子的繡花軟鞋吊在腳趾上,盪盪悠悠,襄兒則扯了長長的布帛,將如花的手指一根根地纏起來,指甲上是覆了搗碎的鳳仙花的,如花的一隻手已纏得妥當了,正翹了起細白的手指,翻來覆去的欣賞。
我驀地想起張祜的兩句詩:“一管妙清商,纖紅玉指長。”如花確是當得起,她是個美人,每次看到她,都會使我想起雍容華貴的楊妃,她面色瑩白紅潤,似一朵生動的牡丹,如花這些年越發的豐腴,臉上越發得天圓地方,但音律歌舞卻不曾有廢,一曲《霓裳》舞下來,仍舊是“吳妖小玉飛作煙,越豔西施化爲土”。
如花點點頭,算是招我進來,輕輕笑道:“剛從紫煙那兒來吧?”
我知她二人平日裡明爭暗鬥得厲害,一時又扯不得謊,只得笑道:“正是,她的屋子離北巷近些,故而順路先送了她的衣裳。”
如花卻不以爲意,腳尖一擡,將繡花緞鞋向腳上一挑,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我不過看着盤子裡只剩我的衣裳,隨口白問一句罷了,其實先去哪兒送還不是一樣的,若是北巷裡住的那些姑娘的衣裳,你送得更快些,誰叫我掛着頭牌呢,自然要住這南巷了……”
我將托盤向朱漆翹頭案上一放,笑道:“姑娘傾國傾城,誰能與姑娘相比啊!”
如花聽了我的稱讚,有些許得意,然而又嘆了一口氣道:“傾國傾城有什麼用啊,人家幾句詩文,就把崔公子的魂兒給勾到紫藤閣去了。”
襄兒一面用紅絲線纏定布帛,一面憤憤不平道:“姑娘別與她一般見識,那些腰纏萬貫的有錢人,還不都是姑娘的常客,那崔公子也是個不識貨的,紫煙平日裡眼高於頂,要能瞧得起他纔怪呢。”
如花聽了這番話,顯然頗爲受用,笑道:“春風樓是做生意賺銀子的,又不要考狀元,”一擡眼卻看到我手裡的書,便帶了三分鄙夷,道,“橫豎不過是淪落風塵的人,沒那麼大的頭,就別戴那麼高的冠,不安守本分,早晚有她受的……”
我見如花今日心情不爽,便不欲在此糾纏下去,忙道:“姑娘沒別的吩咐,我先走了。”
如花方要點頭示意我走,忽然盯着我手中的書,眼中精光一輪,嘴角現出一絲神秘的笑痕,漸漸地滿臉堆下笑來,僵直的手指向我招一招,淡白的布帛劃出一圈慘白的影子,像廟裡塑的白無常,道:“我給你五兩銀子,你要不要?”
“五兩銀子!”頭頂上一個焦雷劈下來,攪得我腦仁發懵,五兩銀子,夠娘辛苦槌打幾個月衣裳的了。
如花清脆一笑,道:“你別害怕,我只要你替我做一件事,傷不了你半點皮兒,”如花翹着手指,只用她渾圓的胳膊攬起我的肩,“我知你平日常作詩結句,你替我作一首,我聽說紫煙有一個恩客,新近落第,多半要來會會她,哼,她搶我的生意,我也要挖挖她的牆角,看看到底是她的紫藤閣好,還是我這翠紅院香——好妹子,你只替我寫首詩,底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我思忖一刻,到底是五兩銀子啊,我跟娘可以好一陣子不必那樣清苦,於是我問道:“若是別人問起來,可不干我事。”
如花一拍手掌,忘了手上還纏着厚厚地布帛,自己也不由笑了,道:“你放心,姐姐平日裡對你怎樣,你還不知道麼?”
襄兒替如花侍弄好了指甲,又去拿牡丹配了上好的花露蒸胭脂去了,此時聽到如花的話,豔羨不已,嘖嘖道:“一首詩賣五兩銀子,就是新科的秀才也未必值這個價呢!”
如花有了新的計劃,精神大震,不由急三火四地忙碌起來,一時又問襄兒夢蝶軒打的那支玲瓏點翠八寶赤金步搖取來了沒有,襄兒正聚精會神地盯着爐子上一簇藍陰陰的火,忙道:“論理今兒也該打出來了,我這就去取來。”
如花急忙攔住她,道:“這胭脂若錯了火候,顏色就壞了,”說罷一轉頭,笑道,“好妹子,你好人做到底,替我多跑一趟吧,他是個閒散之人,一旦來了興致,沒準兒說話就到,這回我可不能讓那個狐媚妖精佔了先。”
我想一想,拿人的手短,只細細地將一首《早秋》在泥金磁青箋上寫就,便出了春風樓,轉出平康里,一徑向夢蝶軒走去。
夢蝶軒是長安有名的首飾鋪子,因爲開在平康里的附近,生意更加得興隆,平康里的姑娘,身上一多半的插戴都是在這裡的能工巧匠手中鑲嵌琢磨的。
我雖然日日路過那熙熙攘攘的門前,極熟識門面,卻從未進去過。如今乍一走進,不由得心頭惴惴起來。只得走到一個正在埋首記帳的夥計面前,顫顫問道:“我……我替如花姐姐來拿東西……玲瓏點翠八寶赤金步搖……”
還好我記性不差,心裡正爲着沒有記錯首飾的名字有一丁點兒的沾沾自喜,忽見那夥計擡起頭來,豐肥地笑容裡帶着一點兒不耐煩,道:“你說什麼,什麼步搖。”
我不禁有點窘,嚥下一口唾沫,勉強定一定神,道:“玲瓏點翠八寶赤金步搖!”聲音似乎比方纔高亮些,一顆心卻止不住突突跳得更快了。
那夥計仍舊不耐煩地“嗯”了一聲,轉身一掀簾子,消失在翠藍葛布簾子後面,只餘下那葛布上稀稀拉拉的經緯悠悠亂顫。
不一時,那夥計一掀簾子又出來了,我心中已有了戒備,不等他開言,便放眼去盯那步搖上粘着的紙片,果然隱隱地寫着如花的名字,於是再不疑惑,伸手去接,只盼早早交了這趟差走人。
誰知那夥計一伸手,交予我步搖時,捻一捻我的手指,手指立時發了一條熱,直熱到臉皮和耳根上去,這一下着慌,手上便不覺一鬆,步搖“噹啷”一響,掉在了地上,一顆小指大的寶石像眩目的陽光下濺起的水珠子,倏地化作藍紫的光暈,洇在地下。
我大驚失色,一瞬間彷彿看到了如花急敗壞的惱恨。正不知如何收場,只聽那夥計敞開了喉嚨,聲音像是要鋸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高聲叫道:“喏喏喏,大家都看到了,是你接得不小心,才掉在地下的,可不干我事。”
我心中委屈,眼眶裡頓時噙滿了淚水,又不知該如何辯白,只一味抽抽噎噎道:“你……你……”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站出來爲我說句公道話,我只覺得這世界融融地,只捏在那個夥計手裡,隨他捏成什麼形狀,便是什麼形狀,初秋的風從門裡,窗子裡過來,涼的,令人不寒而慄。
“涎皮無賴,分明是你欺負人家小姑娘,還不快賠禮道歉!”一聲斷喝,喝斷了穿堂而過的寒風,像嚴冬裡點爐竈時,木柴“嗤喇”一響,燒着了,溫暖的氣息一蓬一蓬撲過來。
我擡起頭,婆娑的淚影中,一個高大的背影矗立眼前,正探過身去,抓着夥計雞爪般的腕子。那夥計滑溜如泥鰍,立即堆下笑來,道:“原來是溫先生,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別生氣。”
溫先生聽罷,口氣和緩了不少,道:“你沒有得罪我,你得罪的是她,摔了步搖是你的不是,你看着辦吧。”
夥計見狀,忙打躬作揖道:“好說,好說,小的這就拿去修補,方纔得罪了小姐,還請小姐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我見那夥計前倨後恭,渾如梨園裡的丑角,繃不住撲嗤一笑,這纔看見溫先生回過頭來,溫和的望着我。
我已經記不起初見他的模樣了,因爲許多年來,他的樣子在我心裡,是既清晰又模糊的。我總是在努力地記起他的一切,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脣,但越是要記得一切,反而越是記不起,只有一團模糊而溫暖的影子,在我們每一次重逢的時候清晰那麼一瞬,又變得模糊了。然而就是這團模糊而溫暖的東西,成了直到生命結束,唯一無衰無絕的美好。
他見我笑,也溫和的笑笑,眼神始終駐在我身上,向那夥計道:“既然這位小姐不怪罪,你便快快修補好了,親自給如花姑娘送去——記得跟如花姑娘解釋清楚!”
夥計一迭聲地連連稱是,訕訕地退了下去。
溫先生半蹲下身,幫我拭淚,他的手很暖,一如他的笑容。
仍有一點哽咽滯在喉嚨裡,我施禮道:“多謝先生相助!”
他淡然一笑,如秋光灑落了一地細碎的金子,道:“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家。”
我笑着點頭,不由自主的牽了他的手,緩步而行。以後的許多年裡,每當我冷對晚風欹柳,愁聽霏霏暮雨,坐擁長夜寒衾,空悲瀟湘夢斷時,他的這句“我送你回家”,總會迴盪在無邊的寂寥與落寞中,我的心口,也就有了一絲微茫而渺遠的溫暖。
萬里澄空,山色如黛,一排排煙柳如畫,一縷縷琴音如訴,庭前階下,菊蕊盈枝,霜凝冷香。
溫先生似乎被這充滿詩意的秋色感染了,朗聲一笑,道:“前幾日我隱居山裡,寫過兩句‘山近覺寒早,草堂霜氣晴’,原以爲秋光豔冶,只在山中,卻不想這平康里繁華之地,也有這般醉人之景!”
我在心裡細細品着他這句“山近覺寒早,草堂霜氣晴”,只覺吟得極好,竟不遜於書頁之間的那些清心曠懷,突然間,被這一點清心曠懷觸動心絃,不由脫口而出:“涼風驚綠樹,清韻入朱弦。”
“咦?”溫先生訝異地瞧着我,驚道,“你也會背詩麼,這是誰的詩?”
我的身子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一撞,方纔醒悟,這是早晨爲如花寫的《早秋》裡的兩句,如花反覆叮囑我不可外道,只當是她作的詩,如今溫先生這樣問,倒叫我不知如何說了。
我支吾半刻,終於下定決心,想着他既救了我,我自然也不能對他藏私的,於是悄悄道:“我告訴你,溫先生千萬爲我保密,不可說出去的。”
他有些不解,卻仍舊笑道:“好!”
我伏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小女子的詩句。”
溫先生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彷彿聽到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事,轉而雙目一眯,呵呵大笑,道:“好,好啊,不想十里平康,竟有如此才華綽絕的詩童。”
我沐浴在細細的光輝裡,細細的喜悅,紫煙誇讚我,如花誇讚我,卻與他的誇讚是不一樣的,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不一樣,只是思來忖去,總覺得不一樣。
太陽上來了,曬得一條街巷黃黃的,臉頰也跟着火燙起來,我低頭喃喃道:“溫先生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家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留戀,問道:“你家住哪裡?”
我怎麼能告訴他,我的家就在這名動長安的煙花柳巷之地,一種莫名的自尊衝上來,繃緊我的每一根神經,就讓他永遠不知道我是誰也好……寂寂的一剎那,我驀地轉身,掙脫了他的手,一路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