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們結束了早課,紛紛散去,昨夜經歷了一場大雪,整個白山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難免有新入門的弟子年輕玩心大,三四個、六七個聚在一起打雪仗,我看的蠢蠢欲動。
“師父,我們也去吧?”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懇求道。
他掃了一眼我身上的狐裘,淡然道:“你想去就去吧。”
我迷惑看他,“你不去一起玩嗎?”
他眸中閃過一絲無奈,“老了,怕閃了腰。他們見了我,也會害怕,你一直都待在冷桃居,想必他們也不認識你,你且去玩吧。”
“您不老!”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鬆開了他的手,朝那羣弟子跑去,“師父!我去玩啦!”
踩着厚厚的積雪,我朝他們跑了去,還沒到跟前,腳下一滑,狼狽的摔了個狗啃泥,好在雪很厚,一點兒都不疼,我猜師父他老人家要是在旁邊的話,一定又要笑話我笨得像豬了。
還未來得及站起身,幾個弟子便圍了過來,“你沒事吧?能站起來嗎?”他們果然不認識我,熱心腸的扶着我起來,我厚着臉皮隨手拍了拍身上的雪渣,笑吟吟道:“你們在玩打雪仗嗎?我也想玩!”
幾個少年互看了一眼,白淨的臉上被寒風吹開了兩團紅暈,齊揚脣笑了起來,我蹲下身,一個雪團還未攥成,四五個雪團便從四面八方砸了過來,我哀嚎了一聲,聽到他們的嘲笑,頓時炸毛,握了雪團就丟過去,大家都不用靈力,只是開心的打成一團。
但我往往是被砸的最多的一個,周圍所有人都朝我丟雪團,沒一會兒我就滿臉雪渣,頭髮也是白茫茫的,這下真的變成雪人了。
沒過多久,他們便向我告別,我攥着雪團,有些失望,“爲什麼不多玩會兒呢?我還沒玩夠呢!”其中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弟子笑着上前道:“師妹,我們也是趁師父不注意溜過來玩的,現在要回去練功,改日咱們再在這裡相聚。”
師妹?我躲開他伸過來欲拍落我發上雪的手,孩子,我是你師叔。
他們都走後,我便無趣的丟了手中的雪團往山頂走,路過梅花林,卻意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襲白袍安靜的站在梅林中,身上隱隱散發着青色的光芒。
我捧了一捧雪,躡手躡腳的爬到他身後的樹上,一隻手勾着樹枝,一隻手揮灑着雪花落到他漆黑的發上,他轉過身微微仰面看我,我依舊嬉笑着把雪花從空中灑落,紛紛揚揚,“師父!你變成了白頭髮的老頭——”
“咔嚓——”
我話未說完,樹枝不堪我的重量,咔嚓一聲折斷,我始料未及,驚叫一聲,師父他老人家微微往後一退,我就一頭栽到了他腳下,一尺厚的雪,我差點埋進去。
“豬竟然也會上樹了。”他淡然說道。
我艱難的從積雪中擡起頭看他,神情寧靜,脣角似笑非笑。我拽着他的袍擺站起身,不滿的擦去臉上的雪花,“師父你怎麼老是罵我是豬?”
他脣角掛着淺淡的弧度,微微側了身往山頂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想了想,問道:“師父,你不會是一直在這裡等我吧?”
“我只是在賞花。”他走在前面,頭也未回。
賞花?我們走在梅林中,梅香清冽撲鼻,我擡手撫過樹枝上的梅花,薄雪從花瓣上墜下,落在我手心,彷彿連雪也染上了梅香。
“喜歡嗎?”走在前面的師父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微側了臉望向我。
我一怔,沒有料到師父會問我這個,不由仰面仔細看,那梅花是由花心漸漸向周圍擴散的粉色,淺淺的,柔柔的,好看極了,我忍不住輕聲問:“爲什麼梅花也是粉色的呢?”
以前從未仔細看過,還以爲只有桃花是粉色的,粉色會讓我感覺溫暖和舒適,所以,我纔會不可自拔的喜歡桃花,可惜,白山的水土不適宜種桃花,每年只開稀稀落落的幾朵,只讓人覺得敗興。
“一直都是粉色的。”師父清淡溫和的聲音遙遙傳來,讓我有一瞬間的錯覺,好像前世也聽過這句話一般。
我旋身穿梭在梅林中,側臉低眸看着飛揚起來的火紅色披風,就像一朵緋雲,又像一朵綻放的花朵,我笑嘻嘻的喊道:“師父,你快看!”
“你小心——”師父的話還沒說完,我便一頭撞上了樹幹,嗷,我頓時嚎了出來,一屁股坐地上,樹幹一陣抖動,積雪簌簌落下壓到了我身上。
腦中嗡嗡作響,一瞬間似有熟悉的畫面一閃而過,極快,我甩了甩腦袋,無法及時抓住方纔的零散畫面,師父走了過來,蹲在我面前,見我未說話,便伸手擡起我的下頜,我仰面有些迷瞪的看他,他眉心微蹙,另一隻手緩緩覆於我額上,輕嘆了口氣,粉色的薄脣微啓,“雲熹,你怎麼那麼笨……”
額頭的疼痛在他微涼的手心下漸漸舒緩,我不知爲何怔忡而呆呆的看着他,總覺得,這樣的場景在哪裡見過,卻又的確不曾經歷過,他目光對上我的視線,清寧溫軟的眸中似乎浮起一抹憂色,或許是我看錯了,他輕聲問:“還疼嗎?”
我搖了搖頭,不知何故生了膽子,居然順勢緩緩伏到他懷中,閉上眼,低聲道:“有點暈……”
他頓了半晌沒動,我漸漸清醒了一些,待明白了自己在做什麼後,頓時紅了臉,卻又不敢擡頭看他,只能一動不動的靠在他懷中。
終於,他微微推開我,我心中一陣失落,忍不住偷偷看他,卻見他眉眼微垂,纖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一切情緒,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他背對我,低聲道:“上來。”
我心頭一陣歡喜,笨拙的起身伏到他背上,他揹着我起身,穿過梅林,朝殿閣走去,周圍寂靜無聲,只有他行於雪地的腳步聲,頭頂的樹枝凝結冰雪,周圍一片雪白冰晶,就像身處幻境一般。
我輕聲道:“師父。”
“嗯。”他亦輕聲應道。
“重不重?”
“有點。”
我臉上一熱,卻忍不住笑了一聲,“那你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走的。”
他沉默了下來,腳步卻未停。
我咬着下脣竊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環住他的頸,“師父。”
“嗯。”
我摘下他墨發上的一片雪花,放在手心,很快就溶成了一滴水珠,我在他耳畔輕聲道:“我和師父都成白頭髮的老人了。”
他安靜了一會兒,淡淡道:“你還小。”
“我不小了!”我圈住他頸,嚷嚷道:“我都二十歲了……”
他脣角掛着淡淡的笑,不再說話。
我不甘於安靜,枕在他肩上低聲道:“我想讓雪一直下……”
“不冷嗎?”他微微側了臉望來,我不防他此舉,雙脣輕輕拂到了他的耳鬢,臉上騰然一熱,忙垂了眸不敢言語。
他亦轉回了臉,望着前面的路,一步一步揹着我走,我偷偷瞧他,卻未見他有一絲臉紅的樣子,神情似乎如往常一樣,淡然從容,心裡略微有些黯然。
猶豫了半晌,我還是低聲道:“下雪了,就可以住在師父的重華殿,還可以睡暖玉榻,有師父在,阿好不覺得冷……”說完後,覺得臉上好熱,會不會說得太露骨了?
我埋首在他肩背,不敢再出聲,心中祈禱他沒有聽到我所說的,但又希望他聽到……
安靜了好一會兒,我聽到他嗓音低潤輕柔道:“我又不曾趕你走……”
臉上一陣滾燙,心口跳的極快,我偷偷擡了頭,雪依舊在下,那殿閣在不遠處的茫茫世界中安靜而優雅的坐落着。
我輕聲道:“那師父會不會嫌棄阿好太麻煩了……”
他揹着我緩步向殿閣走去,白袍幾乎與大雪融爲一色,他道:“習慣了。”
我撲哧一聲笑了,低聲嗔道:“我哪有很煩人……我明明那麼聽你的話……”
看不到他的面容,不知道他此刻是怎樣的神色。
“師父。”
“嗯。”他應聲,但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安靜了一會兒,他輕聲道:“怎麼了?”
我傻笑了一聲,埋首在他肩背,“沒什麼,就是想喚你。”他的背好溫暖,屬於他的清冽香味淡淡入鼻,我望着眼前那望不見邊的雪地,心中忽然生了一直這麼走下去的念頭。
回到殿閣,因爲發上、衣服上全是雪,手也變得冰冷,便直接泡了個熱水澡,全身被溫熱水包裹,心裡開心的不得了,一遍遍回味和師父說的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神情。
出來的時候,他正在殿中打坐,袍擺平整的鋪在周身的地板上,身上隱隱發着青色的光芒,閉着眼睛,神情靜默,輪廓俊逸出塵,粉色的薄脣是那麼的誘人。
我不敢打擾他,便安靜的坐在一旁手托腮看他,卻不防見他薄脣微啓,低聲道:“去看書。”
我只好乖乖爬走,從他的書架上隨手取了本書,沒看兩頁,便放棄了,什麼之乎者也,一堆生字,看不懂。我起身坐到他素日坐的椅子上,指尖撫過那光滑棕紅色的扶手,目光落到桌上安放的筆墨,他應是剛用過,一旁的硯臺內還有剩餘的墨汁,我來了興趣,提筆沾墨,卻不知該寫點什麼。
寫什麼呢?
我歪頭想了想,母親曾教給我的詩詞都忘的差不多了……我視線落到紗簾內打坐的師父,忽然想起了一首詩,零零散散記得幾句,我忍不住彎了脣角,卻又臉上微燙。
我低眸一筆一畫在潔白的宣紙上寫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同生,日日與君——”最後一字尚未落下,卻聽到背後熟悉的腳步聲和氣息,“你在寫什麼?”嗓音清淡溫和。
我一驚,下意識的起身將紙攥到手心負於背後,握緊了筆,乾笑了笑,“師父……”
他停下腳步,視線移至我的手,好看的長眉似乎輕輕揚了一下,脣畔淡淡勾起,“寫了什麼,爲何不敢讓爲師看?”
他說着,緩步上前,我猜我此刻一定羞紅了臉,若是讓師父知道我居然寫這種詩詞,他以後會怎麼看我?我攥緊了手中的紙,一點點後退,傻笑道:“沒寫什麼啊,真的……”
他輕笑了一下,眉目舒展,極其養眼,可我此刻真的無力欣賞,他走近我,我踉蹌步步後退,幾乎要給他下跪求饒了,後背抵上桌子,我一驚,無處可退了,忙苦着臉哀求道:“師父……”
他看了我半晌,脣邊笑意未減,微微側了身,淡然道:“隨你吧。”
我頓時心裡一鬆,長舒了口氣,轉身剛欲走,背後手上的紙便被奪走,我一慌,回頭望去,師父已經拿走了紙,我頓時連哭帶嚎的撲上去搶,他擡起了手眉眼含笑的低頭看我跟猴一樣的亂蹦,“到底寫了什麼,是不是在說師父的壞話?”
我滿臉漲紅,拼了老命的去奪,“師父!你說話不算話!你快給我!不許看!”
他並不急着看,只是一味的逗我,看着我乾着急的樣子,他脣畔的笑意愈深,我緊緊的盯着他舉在空中的那張紙,隱隱約約可見個別字眼,我着實慌的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拽着他的袖擺和衣襟去夠,“師父!你快給我!我求你了!你再不給我……我就、我就——”我就了半天也不知道什麼能夠威脅得了賽半仙的師父。
他看着我,微微搖了搖頭,將紙摺好,遞給我,我狐疑而惶惶的去接,他屈指輕拂過我眼角的淚花,無奈道:“難不成真的寫了師父的壞話纔不敢讓師父看?”
我再次攥緊了紙,低頭不敢看他,小聲道:“纔不是壞話……”
是好話,卻又怕觸犯了您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