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疾馳在街上,風吹進來,靜漪雪白的裙子揚起來,像被風捲起的一朵白蓮花。
之忱也不去阻止靜漪,只是問了她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是麼?”
程倍嘎的一下把車停住,車已經到了段家大門口。
靜漪死死的握着車門上的把手。
段家門前的衛兵守衛森嚴,等在門口的是段奉孝的副官劉長卿。看到程家的車到了,劉副官急忙上來,替之忱開了車門。
“既是非去不可,就去吧。”之忱將手套戴上,“讓程倍送你去。”
之忱說完下車。
“三少,裡面請。段參謀長、陳市長和客人們都已經到齊了,正等着您呢。”劉副官說。
之忱一點頭,對等在一邊的程倍道:“送十小姐去戴鎮。”
“是。”程倍躬身。
“保證她安全。”程之忱說罷,擡腳就走。
程倍上車便說:“十小姐,我這就送您去戴鎮。”
靜漪將車門關好,坐正了。
車子緩緩駛出巷子,靜漪經過剛剛一番激烈的言辭,精疲力竭似的,不能再多發一言。
她想她還不能精疲力竭,前面,戴鎮,戴家,等着她的,還不知道是什麼……只是,她相信,孟元一定是安然無恙的。
一定是……
天色暗了,像一幅顏色沉沉的畫卷。出了城,路越來越偏僻而且難走,風起來,攜着雨點。起初還稀稀落落的,漸漸也下大了。
程倍是第一次到戴鎮來,靜漪也只來過一遭。陰雨天裡,路格外的難以辨認,他們幾乎是靠着問路,纔來到了鎮上。
靜漪捏着裙襬的手,捏出了汗。
程倍看到一個趕馬車的漢子在鎮外趴活兒,便招呼那車伕,向他問路。
車伕聽說他們要去戴府,神色有些猶豫。
程倍以爲他是想要錢才帶路,便允諾他帶路去戴府,就給他五毛錢。
車伕還是沒說話。
程倍便掏了一塊銀洋給他,又加了一塊。
靜漪在車裡將簾子撥開,看那車伕一眼。毫不起眼的趕腳漢子,藍布衫子,褲腳是扎住的,一層一層的密密實實,顯得利落而精幹。
車伕從程倍手裡接過錢來道謝。也看到了車後座上的靜漪,忙哈下腰。
靜漪剛想開口問他話,就聽着遠遠的有人叫喊着“趕車的……趕車的,戴老八……是老八不是?”上氣不接下氣的。
車伕“哎”了一聲,“是老八,在呢!”
靜漪見那人提着一盞琉璃燈、打着傘往這邊跑,還叫道:“……快……快快救命……”
她怔了下,也便沒催程倍上車走。
戴老八擡手遮眼,唷了一聲便說:“是四老爺嗎?”他挓挲着手,回身對程倍說對不住,我一家子的四叔找我呢,說着便將那兩塊錢塞回給程倍,程倍正要說話,見靜漪擺手,便沒吭聲,悄悄的重回車上。
靜漪說:“既然他有急事,我們走就是了。”
她着急去戴府,卻也聽到那個一身溼漉漉的老伯喘着粗氣在說:“……老八,快快救命……鎮上的大夫都請不到……媳婦難產……”
“阿倍,等等。”靜漪說。
靜漪從車窗看出去,原來那老伯身後不遠處,正有人擡着一個擔架往這邊跑。
老伯抓着車伕急急忙忙的說:“老八,煩你送媳婦進城……晚了……怕是來不及了……”
車伕大駭,急忙擺手,“不成不成,這樣的天氣、路上不好走,又遠,萬一出點兒事……鎮上的接生婆呢?大夫呢?”
跑生意的人,都忌諱這個。
靜漪明白。
她猶豫了下,下車去。
“十小姐!”程倍跟着下車來。雨下的大,他忙回去找傘。
就這會兒工夫,靜漪看着已經到了面前的擔架,那溼淋淋的被子下,凸起一個包,但她看不到產婦的頭臉,被下的產婦也一動不動。
靜漪聽着他們高聲爭執,車伕斷然不願意出這趟差,那老伯求來求去,也沒有個結果,老老伯竟然揪住車伕的衣領,說他“見死不救”……正吵嚷間,有個婦人顫巍巍的叫出來:“沒氣兒了……沒氣兒了!”這樣的時候,這叫聲讓人心裡發毛。
靜漪見到了這個關頭,根本來不及多想,幾步跨了過去,伸手掀開被子,看到產婦的頭臉。
產婦身邊的婦人顫着聲問道:“姑娘,你這是要幹什麼?”
“救人。阿倍,遮雨。”靜漪探了探產婦的鼻息,十分微弱。手指接着按在產婦的頸上,她看着懷錶上的時間。
“還活着。”她伸出手去,掐住產婦的人中。產婦悠悠轉醒。靜漪拍拍她的臉,見她神智尚未完全清醒,想要伸手下探。
婦人慌亂的來抓住她的手腕子,婦人身後的年輕人更是立即護住產婦。
“你別動她。”他喝道。
“孟巖,別衝動。這位姑娘,你是?”老伯問靜漪。
“老伯,我不是壞人。”靜漪解釋道,“我是協和醫大的學生。但我在上海的聖恩醫院婦產科實習過,會接生的。”她臉上燒的跟什麼似的,心跳早就超過了正常的速度。她撒了謊。她跟自己說,這是想要救人。再說她的確做過助產士,雖然沒有很多實踐經驗。
靜漪見他們沒有硬要反對,果斷的擼起袖子,伸手往被下探去,就算她是女的,這一來也夠驚世駭俗的,在場的人都嚇呆了似的,男人們紛紛轉過身去避開目光。好一會兒,那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猛的醒過來,正要撲過來推開她,被老伯一把拉住。
“爹!”他叫道。
老伯搖了搖頭。
靜漪皺着眉,說:“應該是胎位不正……你們別慌,有的救。”
“你個黃毛丫頭……爹,咱還是得去城裡。”年輕人叫道,顯然已經急壞了。
“我怕來不及。”做爹的說,看着靜漪,問:“姑娘,你真的能救媳婦?”
“接生婆和大夫呢?”靜漪反問。她盤算着,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救人。可是這個時候不出手相助,又怕一大一小兩條性命都沒了。
“鎮上兩位大夫,一位出診了,一位爛醉。接生婆……”老伯嘆口氣。
靜漪知道這其中必有內情。她想了想,果斷的回頭程倍:“阿倍,把後座騰出來。”
程倍答應着,將後車廂裡靜漪的外衣拿走,車門打開,說:“小姐,好了。”
靜漪說:“快,快擡她上車。老伯,有沒有乾淨的地方?我來接生。”
“回我們家裡去。家裡什麼都有。”老伯還算鎮定清醒,“就過兩條街。”
靜漪跟婦人先上車。男人們幫忙將產婦擡到車後座上去。
老伯上車帶路,程倍開車就往老伯家裡趕。
靜漪蹲着,握着產婦的手腕子,數着她的脈搏……產婦似乎是有點兒清醒了,小聲的說:“救救……救救孩子……”
“你放心,先歇歇。等會兒有讓你用力氣的時候。”靜漪原本心急如焚,此刻這麼危急,她反倒是安定下來。
聽到產婦呻?吟,她又回過神來。
她問守在一邊握着產婦的手的婦人:“多久了?”
“這樣子已經快兩天了。”婦人回答。
“兩天了怎麼還不送去城裡的醫院?非要拖到這個時候?”靜漪連着問。
婦人擡起手來,用袖子擦了下淚。
靜漪看到她外衣上掛着的銀色十字架。
“怎麼稱呼您?”靜漪和緩着語氣。
“外子姓戴,行四,族裡都稱呼一聲四叔。”婦人說。
“那您是四嬸了。”靜漪說。
“不敢。我孃家姓郭。這是我媳婦小珍。姑娘您……貴姓?打哪兒來?”四嬸問。
“免貴姓程。”靜漪小聲的回答。她想,他們家裡也是姓戴的。不知和孟元的親族關係,是遠是近……
不久車停下,等男人們跟着馬車趕到,又七手八腳的將產婦擡下車。
靜漪擡頭一看,門邊也掛着木刻的十字架。她就知道爲什麼這家在緊急情況下,請不來接生婆了。
她跟着進了院子。她想着都需要些什麼,熱水、乾布……還有簡單的器械。
產婦小珍在*上虛弱的呻·吟。
靜漪安慰她。
身旁的四嬸在輕輕吟誦。靜漪不知不覺的雙手合十。她念的也是教會學校,知道這時候祈禱的安慰作用。
小珍猛的抓住靜漪的手,陣痛令她面孔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