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漪轉身,想走,又被秋薇拉住。靜漪望着秋薇,大眼睛裡有一種茫然的神氣。
“小姐……”秋薇被她的這種神氣弄的心裡頓時更加慌張。
“什麼?”靜漪問。
秋薇嚅嚅地小聲說:“小姐,你剛剛,走……錯了。”她指着前面的路。在翠苑聽到四太太說的那些話,她已經不知所措。此時她全副精神都在小姐身上,生怕小姐出點兒什麼岔子。她最知道對小姐來說,戴孟元是怎麼樣重要的一個人。突然聽到噩耗,別說是小姐,她也不願相信這竟然是真的……戴少爺待人總是和和氣氣的,是翩翩君子——他是讓她的小姐寢食難安的人,說沒就沒了?
秋薇想安慰靜漪,可是說不出來什麼,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你說的對……”靜漪只聽到了秋薇說的“錯了”兩個字,她抓着秋薇的手,說:“對,錯了。一定是錯了。”
她雖是這麼說着,臉上僅存的那點血色卻眼看着退了下去。
秋薇都要哭出來了,手不住的抖,懷裡的鐵盒子互相碰撞,磕磕的響。
這響聲反而讓靜漪鎮定下來。
她看着四太太送她的巧克力,回了下頭。
從這裡,看不到翠苑。連通往翠苑的路也被一叢茂密的竹林遮蔽着,深邃而寧靜,一眼不到底……靜漪深深的吸着氣。
難怪,難怪她進進出出總有人看着,難怪母親不讓她隨意走動,難怪杜氏母親這幾日看她的眼神裡總有些她摸不清的複雜,難怪……難怪三太太會那樣說,而下人們會那樣議論……難怪!
靜漪只覺得自己身上那些被四太太一番話澆滅火苗,在逐漸甦醒過來。
靜漪說:“秋薇,你先回去吧。”她看着一團稚氣的、被她嚇的不輕的秋薇。自己身上的傷還在刺癢,不想再讓秋薇跟她吃苦。
“小姐,你要去哪?”秋薇忙問。手反握着靜漪的手臂,半點不放鬆,“我跟你去。”急了,跟小姐又你呀我的起來,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我要去問問九哥。”靜漪說。匆忙之間,就想到九哥。
“小姐你忘了?九少爺跟老爺出門了。過午的飛機,先到上海,再到南京。”秋薇提醒靜漪。
靜漪怔了怔,“是今天?”
秋薇點頭。
她也不敢說,小姐這是糊塗了,剛剛還跟太太說這事兒呢。
靜漪呆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了。”她想不到之慎之外,能從誰那裡問出一句實話來。也許無垢表姐也是知道的……可是無垢表姐不想告訴她,況且無垢表姐也不在家。
她扶着秋薇的手,慢慢的挪着步子。
只覺得心裡一陣悲苦,說不出來。
“小姐,回去吧,太太等着呢。”秋薇看看天色,已經要暗下來了。她就想快些把小姐帶回去。
靜漪卻在走出後花園時,看了看方向,果斷的轉身向西。
“小姐!”秋薇見勢不妙,將手裡的巧克力嘩啦一下扔在一邊,攔在靜漪身前,“小姐,你這是要去哪?小姐你可不能再闖禍了……”她想起那場餘波未平的風波來,尚膽戰心驚,實在不敢想象,如果再來一次,會是什麼樣的。
“讓開。”靜漪對秋薇說,“我必須親眼看到,才能相信。”
“小姐你要親眼看到什麼?人要是死了,你去看着不是更傷心?”秋薇叫道。
靜漪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咬着牙,她轉了下臉。
此刻她和秋薇站在水邊,她望着冷冰冰的水面,輕聲說:“傷心也罷了,總不能不明不白的……秋薇,他是死是活、是死在水是死在火裡……我總要知道的……”
“小姐,求你了。”秋薇抱着靜漪的手臂,“想着太太……想着太太也別去了……你有一點事,太太都過一回鬼門關……小姐,想着太太,好不好?”
靜漪咬着牙,搖頭,想起母親來,總是不忍,但還是說:“讓我去看一眼。若是真的……我是不信的。”
“小姐!”秋薇被靜漪的話弄的愣住,還在愣神間,靜漪已經推開她,邁步前行。
秋薇急忙追上去。
靜漪已經上了橋頭,跑了幾步,見秋薇跟的緊,她回身制止秋薇,道:“別跟我來。”
“小姐!”秋薇急的流淚,就見靜漪站在橋頭欄杆處,神情悲痛間,激動不已,她心裡一凜,急忙擦去眼裡的淚,“小姐我不去……你別……”
“回去和母親說,我有事找三哥商量。其他的不要告訴她。”靜漪慢慢的說。
秋薇抹着眼淚,說:“那小姐答應我一個條件。不然秋薇就是死也不會讓小姐走出程家的大門。”秋薇說着,也跟着上了橋頭,指着下面黑黢黢一片的深水,“秋薇從小跟着小姐,就知道小姐好,我纔好。如果小姐不好了……”
“你說吧。”靜漪望着秋薇。
“小姐千萬別做傻事。秋薇在家等着小姐回來,要是小姐做傻事,秋薇站的這個地方,就是葬身之所。”秋薇擦着淚,衣袖已經溼了一大截。
靜漪胸口悶痛,比先前更甚幾分。
她將手帕抽出來,給秋薇擦了擦淚。
“好,我答應你。”靜漪說。
秋薇要拉她的手,她將手帕塞在秋薇手裡,轉身迅速的下了橋。秋薇看着她白色的衣裙在九曲橋上蜿蜒飛舞,很快便消失不見,不禁哭的更兇。
靜漪邊跑,便擡手堵着耳朵,在她耳中,不止秋薇的哽咽哭聲、還有四太太那低沉婉轉的嗓音……這些聲音咬齧着她的鼓膜,咬齧着她的心,她咬着牙忍住,直奔了大門。這個時候,也只有大門還沒落鎖了。
遠遠的,看到在門內一張木椅上坐着的寶大昌,靜漪心裡便沉了一下。
寶大昌也已經看到了靜漪。不等靜漪走近,他站起來,叫了聲“十小姐”之後問:“您這是要往哪兒去?要叫人給您備車嗎?”
靜漪還沒有回答,就看到大門口停了一輛車。站在車前候着的,是三哥之忱的長隨程倍。程倍隔了大老遠的,給她行禮。
“我等三哥一起出門呢。”靜漪說着,擡手理了下耳邊的散發。
寶大昌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下靜漪。
雪白的夾紗裙褂,腳上穿的是家常的白色夾紗繡花鞋。
“三哥還沒來?他可晚了。”靜漪知道自己的這副打扮,在心細如髮的寶爺看來,必然覺得有些蹊蹺。她便裝作在等之忱的樣子,回頭一看,果不其然,就看到三哥從門內走了出來。靜漪叫道:“三哥。”
之忱一身考究的晚禮服,是出席晚宴的樣子。
看到靜漪在這裡,之忱點點頭。
靜漪不等之忱先開口,就說:“三哥,我這樣去可以嗎?”她說着,指了自己身上的裙褂,緊盯着之忱的眼睛。
之忱手裡拿着禮帽,把靜漪從頭打量到腳,眯了下眼。
“可不可以啊?”靜漪過來,抓着之忱的手,追問。
“倒也沒什麼。橫豎你又不是不知道,段家規矩沒那麼多。”之忱說完,看向寶大昌,道:“上人們問起來,就說我帶漪兒出門的。”
“是。”寶大昌見三少爺發了話,也不再多口。送他們出了門。
之忱在車裡看看靜漪的臉色,問:“去哪?”
靜漪沉默片刻,搖頭。
“讓我帶你出門,總要告訴我,你要去哪。”之忱說着,吩咐程倍停車。
靜漪見之忱雖不動怒,也知道自己不說,是無論如何不會獲得他的支持的。她便說:“戴鎮。”
之忱將手套放在膝上,平靜的問:“一定要去?”
“三哥,”靜漪聲音發顫,“到底是不是真的?”
之忱望着靜漪。
靜漪一頭長髮梳成兩條長辮子,垂在身前,額上滿滿的劉海兒,烏黑黑的,雲也似的。那一對淚光閃閃的大眼睛,像隱在雲後的星星。
“是真的。”之忱說。
彷彿有什麼,在耳邊爆開。
靜漪有好半天,喘不過氣來。
面前暗影重重中,之忱的面容,她也已經看不清楚。
她只聽到自己說:“我不信。”
之忱沉聲道:“‘中國號’起航後的第一個週末,船上有舞會,有客人吸菸引發火災。共有三人罹難,戴孟元是其中之一。”
“不可能!”靜漪說。
她的聲音靜的出奇。
之忱沉默了一會兒,對程倍吩咐道:“先送我去段家。”
靜漪在搖晃的車廂裡眩暈起來。
她搖頭,又搖頭。
“你們騙我,你們聯合起來騙我……你們不就是想斷了我的念頭,讓我死心塌地的嫁給陶驤麼?那我嫁就是了,爲什麼編這樣的謊話騙我?他怎麼可能死?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中國號’漂洋過海,從未出過大事故,怎麼偏偏孟元上船,就會出事?我絕不相信!你們騙我!”靜漪說着說着,就拉住了門把手,呼的一下推開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