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後,黎關城裡多了一座山,山肚子裡是百萬具葬身沙場的屍體。
精騎隊所有生還的將士,也在山邊幹守了七日。七天的時間,一千兩百八十一人,就像一千兩百八十一座活的石碑,侍醫官們在他們中間穿梭如流,卻沒有聽到一個人說話。
各部援軍的郡王和將領,陪着他們在這裡等了七日,彼此之間亦交流甚少。黎關城從未有過一刻,像如今這般壓抑。
當天空再次飄起雪花時,精騎隊撤進了謙都城。承王修魚壽隨後封城戒嚴,把各郡王擋在了城外,卻在城內見到了一個讓他足以忘卻所有傷痛的人。
“大哥哥,小五好想你。”
他又聞到了那熟悉的花香,靜靜地徘徊在心扉,不濃不淡。
他穩了穩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面前,擡了擡手,卻未能觸及那如夢一般的存在,便倒了下去。
“大哥哥!”
待他醒來時,那熟悉的花香已然變了味,它的主人亦非他夢中的那個人兒。
“兮兒姑娘,不,現在該稱呼你爲延王妃......”
明兮兒眼底一傷,半響失言。
修魚壽笑笑,勉力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精騎隊只剩這些殘兵敗將了,放過他們吧。”
“你連我也不相信了?”
修魚壽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道,“瀚皇契約是假的麼?那是你弄出來的吧,就爲了扳倒遵王,助夏侯軒登基稱帝不是麼?夏侯芊早就察覺了你的陰謀,你三番五次地救我,取信我,走近我,就是要讓夏侯芊以爲你要輔佐的新君是我,所以她才把我視爲了眼中釘,反而忽視了夏侯軒的存在。”
明兮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比誰都蠢,也比誰都更容易被你控制,所以我一直以爲,你嫁給夏侯軒,是爲了替我借廣羽郡的勢,也一直對你心懷愧疚。直到我知道,夏侯軒借瀚皇契約一事逼宮,逼得聖上服毒自盡,我才發覺自己有多麼可笑。盛王正因如此,纔會被夏侯軒要挾去做替死鬼,對麼?”
修魚壽說着,看向了明兮兒雙眸裡流出的淚水,不覺諷刺道,“夏侯軒是不是會告訴我,御察軍密冊的計謀是聖上的旨意,他是不得已而爲之,而後因爲不忍心看着精騎隊全軍覆沒,所以夥同左司黯來了出兵變,救出了精騎隊的殘兵敗將,順便除去了夏侯芊?”
“不,不是這樣的......”
“不對,左司黯手上的皇家密令軍牌是聖上給的。聖上察覺到一切時,爲時已晚,夏侯軒用了御察軍密冊,夏侯族人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可她不想讓夏侯軒得逞,她想讓左司黯救下精騎隊。夏侯軒沒有想到即使沒有整軍佈陣圖,左司黯也知道怎麼用那個陣法,他是爲了籠絡當朝大將的心,才演了這齣戲。”
修魚壽從枕頭下面摸出隨身令牌,遞給了明兮兒,“我的兵符在書房的屜子裡,你把這個一起拿給他,我不會效忠於他,也不會揭穿他,只要他肯放過我的弟兄。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騎不了馬了,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明兮兒看到他嘴角溢出的鮮血,心裡清楚他忍得有多辛苦。夏侯嘉徹徹底底地贏了,他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一個和夏侯有牽連的人,更不願讓他們看到他痛苦脆弱的一面。
明兮兒緩緩地站起身,垂下了眼眸,“你好好休息吧,我晚些時候再來。”
“來替我收屍麼?”
明兮兒狠狠地咬了下脣,帶着滿眼的淚水,轉身跑出了臥房。外面的寒氣毫無預兆地包裹住了她傷痕累累的心,讓她忍不住靠在迴廊的立柱上渾身發抖。
一直守在臥房門口的修魚非見勢,忙脫下棉服披在了她身上,“爲什麼不告訴我哥真相?”
“他的命比真相重要。”
明兮兒嘴脣直抖,她知道這裡的冬天有多冷,可她沒想到,修魚壽的心也有冷過寒冬的一刻。
“可他不是......”
修魚非能想象這件事會給修魚壽帶來多大的刺激,他當初得知真相時,就是一種靈魂都被震出竅的感覺,而以修魚壽現在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
“他是天命正主,但魔嬰的力量跟國力是相輔相成的。北堯積弱已久,經此大戰更是孱弱不堪,那孩子之前已經救了他兩次,你想想那兩次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一次大水成災,一次三國伐堯,均成大禍。修魚非這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偶然,而現在的北堯已經承受不起了。
“他身上的傷大多是重錘所致,但並非無藥可醫。找個好大夫,用我留下的藥給他過針,只要這期間他不再受任何刺激,傷勢痊癒指日可待。”
修魚非不禁嘆了口氣,道,“他現在已經心如死灰,估計也沒什麼東西能刺激到他了。”
明兮兒望眼四周,不由撇了撇嘴,道,“再添些侍衛吧。”
修魚非一時間沒聽明白,但明兮兒已明顯不願再開口,他只得依禮,送她出府。
當他帶着大夫再次回到修魚壽的臥房時,他才發覺,憑王府現有的人手,至多隻能攔住些小老百姓,身份特殊又有權有勢的,他們根本奈何不得。
“左司黯,你能晚些時候再來麼?”
修魚非說着瞟了眼牀上的修魚壽,他似乎是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房間裡多了人。
“我送個人回來,你們封了城,她進不來。”
左司黯說着,往一邊讓了讓,“除了承王府,她已經無處可去了。”
修魚非一眼望去,就見夏侯梨蹲在牀邊,似是因爲受了太多的寒氣,身子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她爲了修魚壽,臨陣扣押了自己的父親,南祈的家已然不可能再容得下她。可她始終都是夏侯的人,精騎隊被困於黎關城時有多少絕望,修魚壽對夏侯就有多少恨,如果不是左司黯,她根本不敢回到這裡。
“姐,是你麼......”
夏侯梨渾身一震,愣愣地轉過頭,望向了牀上的人,“你醒了......”
修魚壽動了動身子,發覺根本沒力氣坐起來,不由無奈道,“你一直在我耳根子旁邊哭,我能不醒麼?”
夏侯梨再也壓不住心底的悲傷,撐着牀沿只站起了半個身子,便撲倒在了他的身上,像個孩子一樣嗷嚎大哭。
“嫂......”修魚非剛要勸阻,便被修魚壽一個眼神給止下了。
修魚壽擡起手,輕輕地擁住了她哭得直髮抖的身子。如果不是爲了他,他的姐姐不會走到今天這般田地,他現在能給她的,只剩下了這一個擁抱。
一旁的左司黯重重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地準備離開,卻在剛轉過身時,被修魚壽叫住了。
“謝謝你,最終沒有食言。”
左司黯旋即笑了笑,道,“跟夏侯芊鬥心眼費了些時間,你沒事兒就好,我走了。”
夏侯梨的哭聲漸漸地遠了,修魚壽從左司黯的話裡,聽到了一個清晰的破綻,夏侯芊。除非夏侯芊至死不曾察覺到夏侯軒的心思,否則她絕不會放任夏侯軒和夏侯崛的勢力進入天堯,甚至是逼宮。
修魚壽心裡忽而一個咯噔,憑夏侯嘉和夏侯芊的關係,夏侯芊不可能被瞞在鼓裡,她應該第一時間求助於左司黯纔對。左司黯會和夏侯芊周旋那麼久,只有兩個可能,他不是被夏侯軒收買了,就是被夏侯軒騙了。
修魚非一眼瞅出了他的心思,“左司黯若是知道你連他都信不過了,肯定得傷心死。”
夏侯梨不由止了哭泣,微微擡起頭道,“你在懷疑左司黯?”
修魚非沒等修魚壽回話,便接了下去,“我和上官仰找左司黯商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着手準備奪夏侯芊的軍權了,那時夏侯軒尚未回營,也沒和他照面。左司黯猜到夏侯軒去逼宮了,而遵王一旦退位,皇家密令軍牌就會失效,他爲防萬一,才決定在我們策反了胥王和昌王后,再動手奪權。”
修魚壽扯了扯嘴角,他想到了,夏侯芊應是打算在剿滅精騎隊後,再率大軍回宮救出夏侯嘉,避免三國敵軍爲夏侯軒所用,也剷除了御察軍密冊對她和夏侯嘉的威脅。因爲事關精騎隊,她不可能求助於左司黯,但她沒有料到夏侯軒敢逼夏侯嘉服毒自盡。
“夏侯軒真是夠聰明,不把聖上駕崩的消息泄露出去,順了左司黯的意,也得了胥王和晉王的信任,讓所有人都以爲,他是爲了救精騎隊才反了聖上。”
修魚非心裡不禁替夏侯軒叫屈,也不得不佩服夏侯嘉的心思之深,她這最後一局簡直是滴水不漏,如果沒有天命正主這個不可破的梗,如果不是明兮兒和他道明瞭其間的溝溝道道,他也會和他的哥哥一樣,完全順着她的意思走,夏侯軒連一個冤字都寫不出來。
夏侯梨不明所以,“難道不是麼?”
“姐,你得坐起來了,我......”
夏侯梨頓時成了手忙腳亂的猴子,頂着通紅的臉蛋兒,瞅着修魚壽疼痛難忍的樣子,急得上躥下跳。
修魚非這纔想起了候在外面的大夫,急急忙忙地把人請了進來。
“哥,你也什麼都別想了,傷好了再說。左司黯先前那二十萬禁軍會在這裡住上一陣子,有他們在,沒人敢來找你和精騎隊的麻煩......”
修魚非的聲音忽而低了下去,他上一次在王府見到上官霖的時候,從未想過,那會是最後一面。或許,他該替他的哥哥,去看看被留在那裡的弟兄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