蟒壽宮中,琴聲低沉,流過千山暮雪,寒了呼吸。
夏侯芊又見到了多年前,那個在冰天雪地裡向她伸出手的女孩子。那個時候的夏侯嘉,有着一臉璀璨無邪的笑容,她卻在那笑容裡見到了從未見過的色彩。現在,這色彩愈來愈濃,甚至褪去了用於僞造的笑容,赤裸裸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爲什麼不告訴夏侯軒,南衍和親的真正目的?爲什麼要縱容修魚非設套陷害我的人?你說你要和天命一較高下,又爲什麼會一敗再敗?告訴我!”
“因爲孤贏不了天命!”
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夏侯嘉手舞亂琴,似山崩地裂之嗡鳴。
“你贏不了?你說你不想傷他性命,我就爲你製造了無數個將他貶黜的機會,你卻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他!你說你不想惹火上身,要離間夏侯,可想要他死的夏侯王臣都被你殺了!你說你要他和夏侯巍、夏侯軒乃至夏侯崛反目,到頭來真正跟他們反目的人卻是你!”
琴聲戛然而止,夏侯嘉按着琴絃,緩緩地擡起了頭。自南衍和親一事起,她就已經向天命低了頭,那之後的所有圈套,不過是下一盤局的開端。她可以理解夏侯芊的不懂,卻無法容忍夏侯芊把她爲北堯所做的一切,都和天命正主聯繫起來。
“孤知道修魚非會防着你,可孤沒想到你會敗得這麼徹底。這樣也好,省得孤親自動手了。”
“你說什麼?”
“你的九十九名死士和御察軍一樣,是夏侯的污點,不能留。”
“污點?!”
夏侯嘉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了夏侯芊的面前,“芊芊,對不起。孤可以和文武百官鬥,和承王鬥,和天命鬥,獨有北堯,孤鬥不得。承王是北堯的天命正主,孤不能給他下死棋。孤雖是僞王,亦是一國之君,就算沒有承王,該殺的,孤也一樣不會放過。”
夏侯芊難以置信地瞪着她,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他們大部是跟我一起長大的,都是我一手教出來的!他們根本不會出賣我們,你怎麼可以......”
“那位大夫是耳奴的親生父親,是你用耳奴威脅他,替你賣了半輩子的命。所以,你不敢接受耳奴的心意,你不配。”
夏侯芊終於知道,她心裡最痛的地方,不是心上人離開她時留下的傷,而是那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傷口上留下的腳印,讓她連喊痛的力氣都喪失殆盡。
“你的九十九名死士裡,還有多少像耳奴一樣的孩子,用不着我幫你數吧?你覺得他們知道真相以後,還會聽你的話麼?!”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們出現在你身邊的時候。”
夏侯嘉說着,看向了夏侯芊的眼睛,“他們之中確實有一部分,是和你一起流浪,一起長大的孤兒,但只有一小部分。至於你說的大部,都是你從別人父母手中搶回來的!”
“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
“爲了我?爲了我濫殺無辜,爲了我陷害忠臣良將,爲了我縱容夏侯的污痕劣跡,爲了我陷北堯於不仁不義!芊芊,你不知道我爲什麼想當皇帝麼?!如果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我的子民還要顛沛流離忍飢挨餓,那我要權力還有什麼意義?!”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先坐穩帝位,這是實現一切的前提!除了你,沒有人可以完成夏侯的宏願!天命正主?承王?他可以幹什麼?!”
姊妹之間的爭吵,在夏侯嘉最後的帝王威儀中落下了帷幕,“他主動向夏侯軒伸了手,也給夏侯巍寫了信。孤希望他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孤,已經可以放心了。”
夏侯嘉放心的是,修魚壽已經開始懂得了朝堂之上的生存法則,也成功地走進了她的下一盤局中。她現在真想知道,當他發現自己的努力換來的只是夏侯的虛情假意時,他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夏侯嘉!”
夏侯芊聽不出夏侯嘉的話外之意,她只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殫精竭慮的笑話,她的王用她的殫精竭慮,一針一線地爲他人做着嫁衣,她還像個傻子一樣在旁邊稱讚喝彩!
“夏侯軒已經知道,孤在瀚皇契約上按下了簽印。到了契約執行日,三國會按照契約上約定的兵力,發兵北堯。孤已經爲他們設好了圈套,只要夏侯軒和夏侯崛屆時發動政變,逼孤退位,圈套即可啓動。如此,三國就不能把瀚皇契約的失效,歸結於孤的不守信了。”
夏侯嘉的這套說辭,與她當日同夏侯軒達成的協議如出一轍,唯一的區別是發動政變的時機,一個是精騎隊覆滅之後,一個是三國伐堯伊始。
夏侯芊如今聽到的,便是她的王爲了精騎隊,不惜與三國一戰。
她的天要塌了,她再也顧不得其他,只能死死地拽着夏侯嘉的胳膊,做着最後的掙扎,“嘉嘉,不,陛下!瀚皇契約不能大白於天下,夏侯軒根本無法替您解釋這一切!天下臣民都會認爲是您把精騎隊再一次送給了敵國,才逼得夏侯軒和夏侯崛不得不起兵造反!您的確沒有失信於三國,北堯也沒有違背瀚皇契約,可是我的陛下,您背了天底下最大的黑鍋!這是叛國通敵的大罪,文武百官是不會放過您的!”
夏侯嘉甩開了她的手,“精騎隊在大漠遇伏時,孤就已經背過一次黑鍋了。”
“那不一樣!您只下了一道殲敵令,是有人通敵,還是精騎隊行軍不慎暴露行蹤,文武百官根本無法查證,也不敢查證!何況,那時的朝堂上,盼着承王死的大有人在,朝堂上的勢力一邊倒,誰也不會向您發難!現在呢?夏侯軒和夏侯崛一反,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他們又豈會放過您!”
夏侯嘉高高仰起頭,似是看向了蒼穹之上的無數英靈,“可是他們會放過夏侯,不是麼?有夏侯軒在,夏侯就能起死復生,酌將軍在天有靈,也死得瞑目了!”
她知道自己在說這話時的表情,有多麼扭曲。真正的計劃一旦成功,夏侯的時代距離結束也就不遠了,又何來起死復生一說?
“夏侯軒知道誰是天命正主?”
夏侯嘉從案几上拿起了一本冊子,遞給了夏侯芊,“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相信,夏侯芊在認清了天命不可逆的事實後,會義無反顧地替她完成最關鍵的一步棋。
夏侯芊惶惑地接了下來,一頁一頁地看去,眼睛也越睜越大,“怎麼會這樣?!”
那是一本厚厚的北堯史冊,無論是迎王當政,還是遵王掌權,兩朝史官在紀年上,依舊沿用了奉王的王號,以“奉堯年”記事。
“你知道鱈玉扳指麼?”
“鱈玉扳指,難道是奉王手上的那一個?”
鱈玉扳指,夏侯芊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其外表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更是熠熠生輝,讓人過目不忘。據說,奉王從不讓任何人碰它。
“史官只認扳指,不認皇印。孤把史官殺了,又換了一個,結果還是一樣。因爲鱈玉扳指是帝王的信物,北堯也只有奉王手上的那一個。”
夏侯芊腳下一個踉蹌,急急地轉過身,“我這就去找奉王,他不給你扳指,我就殺了他!”
“你以爲鱈玉扳指是誰都可以戴的麼?!鱈玉是從天上來的,那扳指是活的!”
夏侯芊腳下一頓,乾笑了兩聲,道,“這種鬼話,你也信?”
“你知道奉王登基前的那個僞王是怎麼死的麼?他被鱈玉扳指咬斷了大拇指,放幹了血,不治而亡!因爲他不是鱈玉扳指的主人,他沒有天命!這些史冊上寫得一清二楚,所以史官只認扳指!”
夏侯芊縱使有成千上萬個不情願,也不得不承認,天命是不可違抗的存在。史官不會承認僞王,北堯也不會認。各國君主只會把夏侯嘉當成一個覬覦皇權的瘋女人,她把北堯的臣民當成猴子一樣,耍着戲法給他們看。他們看膩了,就會合起夥來,把北堯這個戲臺子給拆了。
“瀚皇契約出自奉王之手,對麼?所以你認了命,死心塌地的去成全。”
“芊芊,還記得當初我跟你說過的話麼?我不想再看到和你一樣的孩子,家破人亡,朝不保夕。現在,你可以親手報仇了。孤會命你爲帥,上瑀、夏宸,還有你最恨的西貢,它們一個都跑不了。”
“不!”
一聲長嘯,劃破萬里晴空,引得風起雲哮。夏侯芊於悲痛欲絕中下定決心,絕不能讓她的王和迎王璟甌箐一樣,走上不歸路。
幾日後,夏侯芊回到了觀濮郡主府,並在第一時間以北堯郡主的名義,連發三封密信,挑起了北堯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對外戰爭,也促成了夏侯嘉最後一盤棋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