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湖亭橋畔,琴聲幽幽。
琴臺一角,壓着的一封密函,被風吹得起起落落。
她在回絕了南衍的和親提議時,也弄明白了一件事,僞王,是鬥不過天命的。
南衍派來的和親信使,帶來了一封南榮念淳的親筆信。南榮念淳爲了讓她同意和親,刻意在信中提醒道,西貢王按下了簽印,精騎隊已無退路,和親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她之前一直奇怪,瀚皇契約只在各位君主面前走了一圈,他們怎麼知道對方有沒有按下籤印?直到她看到南榮念淳的親筆信,她才明白,縱使西貢和南衍隔着十萬八千里,南榮念淳也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君王簽印的存在。
因爲君王簽印,是用君王的鮮血蓋下的,他們擁有的天命,會告訴他們,這鮮血的涵義,這是上天賦予天命正主的權力。而她的血液,不僅沒有任何意義,還成了北堯最大的威脅。一旦她的僞王身份被識破,北堯便會淪爲衆矢之的。
如今,西貢王用密函的形式,把瀚皇契約還給了她。四王簽印,獨缺北堯,她籤或不籤,結果都一樣,那不過是先皇給她準備好的墳墓。
弦走湍急,如暴雨卷狂風,呼嘯聲聲。
[天命正主,孤把皇位還給你,可是,孤還沒有輸。孤要讓夏侯鬱記住,孤是北堯的遵王,是夏侯的女人!誰敢把孤當作棋子,孤就一定要讓他付出代價!]
琴音驟停,夏侯嘉長袖一擲,風聲獵獵。
“傳孤旨意,命北堯各郡,整軍備戰!”
幾日後,左司黯親率二十萬禁軍進駐騫人郡。
黎關四城,禁軍的天蟒皇旗換下了精騎隊的黑蟒旗,就似對西貢無聲地挑釁,恣意隨風起舞。
承王府爲左司黯擺下了接風宴,酒過三巡,遵王旨意出,閒人規避。
“整軍備戰?!”
短短的四個字,使得修魚壽對瀚皇契約,乃至對遵王的種種疑慮,頃刻間消失殆盡。那位女皇,爲了精騎隊和北堯的尊嚴,不惜與三國爲敵,放手一搏。這就是她給他的,關於瀚皇契約的答覆。
“打仗是要死人的,你傷都沒好,連盔甲都不能穿,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修魚壽忙斂了笑,輕咳了兩聲道,“聖上沒告訴你,要跟誰打麼?”
“西貢之前派了使臣來,聖上決心開戰,一定和西貢有關。可對付西貢,用不着全軍備戰,所以我猜想,還有上瑀和夏宸。但轉念一想,這三國可不是西南那邊兒的小國,一對三怎麼打?咱們上次雖說是贏了,但那是用精騎隊換來的,上瑀和夏宸可是稱心如意地回去的。”
修魚壽不以爲然道,“你沒看過聖上爲他們準備的行軍佈陣圖麼?”
左司黯這纔想起來,和聖旨一起的,還有一個錦盒。
他忙把盒子拿了出來,“你怎麼知道聖上會準備這個?”
修魚壽一把搶過盒子,從裡面拿出了行軍佈陣圖,“你第一天帶兵啊?哦,八個郡王自個兒帶着自個兒的兵,直接往上躥啊?肯定要事先定好陣法,各自操練,免得到時候一不留神打到自己人。”
一旁的修魚非遠沒有修魚壽這般樂觀,單是默默地沾着酒水,時不時地瞅一眼他手上的行軍佈陣圖。儘管他看不懂陣法,可還是察覺出了裡間的問題。
“這是什麼陣法?”
左司黯看了修魚非一眼,“這不是陣法,是黎關的兵力佈局。精騎隊在此役中,可能不需要特別的陣法演練。”
“那你的禁軍呢?”
修魚壽仔細看了一會兒,不由狐疑道,“聖上是要我釘死黎關城,可就一個精騎隊怎麼釘?”
“黎關四城應該是我的,這行軍佈陣圖估計到時候就給我了。”
修魚非皺了皺眉頭,“他們會在什麼時候打過來?”
“我們怎麼知道?”
修魚非忽而倒吸了一口涼氣,“聖上知道!”
“什麼?”
無論是上瑀和夏宸,還是西貢,都不會選在這個時候進攻北堯。莫說騫人已是冰天雪地,北堯餘下各郡也在這段時間紛紛進入了冬季。士兵們尚未進入沙場,就得先和惡劣的天氣作鬥爭,只會事倍功半。但若是待到明年開春再戰,於北堯便是極大的不利。所以,遵王夏侯嘉必須想辦法,讓三國在兩個月內發兵。
“夏侯芊......”
修魚非不得不想到這個出賣過精騎隊的人,只有她可以引上瑀和夏宸上鉤,這兩國中了計,西貢就跑不了。只是這計,必得以精騎隊作餌,夏侯芊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你這個時候提夏侯芊幹嘛?”
修魚非瞟了眼左司黯,忽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你親自帶兵來騫人,宮裡怎麼辦?”
“上官仰的搜捕令已經放出去了,一有消息,他們就會來這裡通知我。周知途也一樣,雖然他不歸我管,但禁軍的弟兄會幫我盯着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宮裡的禁軍現在歸誰管?”
“當然是歸都尉管了。”
“是薄奚辰?”
左司黯搖了搖頭,“那小子,之前在朝上亂說話被貶了,現在擱黎關窩着呢。宮裡的那個都尉是夏侯崛舉薦的,以前就是個副參,沒什麼大本事。”
修魚非輕輕地吸了一口涼氣,聲音都有些發顫了,“禁軍裡是不是多了很多夏侯崛的人?”
左司黯不由怔了怔,經修魚非這麼一提醒,他才察覺到事有蹊蹺。
御察軍兵變那日,他剿殺了兩千餘名被夏侯芊收買的將士。夏侯嘉於上次郡王朝議時下旨補缺,並在編制上增加了三千人。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共五千人的徵兵考覈便告完結,速度之快前所未有。主要原因,便是這五千人裡,有一大半來自於昌王夏侯崛的探幽郡,大多是跟夏侯崛打過硬仗的老兵。
夏侯崛本就是武將出身,也曾是北堯數得着的悍將,左司黯只當是夏侯崛有心幫他,再加上夏侯嘉的默許,他也就沒有多想。現在想來,自延王婚宴過後,禁軍中似已有五分之一的將領,在一夜之間成了夏侯崛的人。
“五分之一!左司黯,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這還是明面上的,暗地裡還不知道有多少!”
左司黯當然知道五分之一意味着什麼,他們一旦發生兵變,就是十萬以上的兵力。
“他們是不是都沒有來騫人?”
左司黯已經知道修魚非在緊張什麼了,此次禁軍出兵黎關,領兵的是他這個禁軍都統,點兵的卻是遵王夏侯嘉,而她所點的兵將中,沒有一個是夏侯崛的人。
左司黯只覺得胸口被什麼東西壓着了,悶悶得透不過氣來,“這是怎麼回事兒?”
“此次殿試,有沒有延王的人?中了幾個?”
“廣羽郡的有十六個,全中。”
修魚壽手中的茶盞,噗通一聲滾落在地,摔了個粉身碎骨。他第一次看到瀚皇契約時,在上面隱隱約約看到了迎王璟甌箐的影子,現在這影子已經越來越清楚,他卻認不出那是誰。
“哥,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可能不是要幫你。”
修魚壽當然清楚,夏侯軒如若只是單純的想幫他,根本用不着夏侯崛去動禁軍。夏侯嘉如此縱容這兩個人的勢力進入天堯城,只有一個原因,她已經和他們達成了某種默契。
“聖上......”
茫茫大漠,明月皎皎,星漢西流夜未央。
時隔十二年,故人終相逢。
夏侯晟立於九觴城牆上,望着面前的男人,良久無言。
他說過,九觴重生日,君臣重逢時。
他說過,迎王帝位十年內,必遭顛覆。
他還說過,遵王夏侯嘉定會登基稱帝。
男人十二年前所說的一切,一一應驗,卻唯獨沒有告訴他,天命正主究竟是何人。待他猜出了那個孩子的身份時,他已無權再幹涉朝堂的一切,而他在朝中的所有親信,也在短短几個月內,被他的妻折了個七零八落。他不顧一切重建九觴城,爲的只是再見男人一面,讓男人親口告訴他,他的妻將會如何結束這一切。
“再下一盤棋吧。”
男人就地畫了個棋盤,以石子作棋,席地而坐,靜靜地等着他。
夏侯晟頓了片刻,終是在他對面落了坐,一子一子地與之對弈。
多年前,他們也總是這樣,享受着不盡的對弈之樂,卻從未分出過輸贏。唯有此次,夏侯晟被男人殺了個片甲不留。
夏侯晟終於明白,他從未真正看透過男人的棋路。男人藏鋒與之周旋,是待他若友,招數盡施不留餘地,是待他如臣。而他,永遠不可能贏。
夏侯晟終於低下了頭,“北堯赤樂郡王盛王夏侯晟,叩見先皇。”
“盛王平身。”
這位身披晨光,俯視着夏侯晟的男人,便是兮月樓真正的主人,北堯當政八十年的君王,奉王夏侯鬱。他是北堯歷史上,第二個真正擁有了天命魔嬰,得以壽與天齊的帝王,卻是第一位主動選擇退位的君主。
“遵王,是個好皇帝。”
夏侯晟起身時聽得他這話,不由頓了頓。夏侯鬱爲即將上位的天命正主,下了十二年的棋,或許遠不止十二年。如今,這盤棋終於要下完了。
“但在您心中,她始終及不上迎王,不是麼?”
他的夏侯嘉,自小便有一個帝王夢,從對皇宮的嚮往,漸漸變成了對權利的渴望。兩年的帝王歲月,彈指一揮間便成了泡影。於她,實在是太短,也太殘忍。
“如若老夫退位伊始,便傳位於遵王,你能想象,現在的北堯會變成什麼樣麼?”
夏侯晟猛然一窒,她是一個好皇帝,若能當政十餘年,必可使朝局穩定,得人心所向,縱因魔嬰不在,天災人禍不息,她也可令朝野上下一心,對抗天命。屆時,再想讓她放手,不僅她會有萬分的不捨與不甘,文武百官也不會答應。
“只有讓她知道,她的皇位是用迎王的鮮血換來的,這鮮血的真正意義是天命正主,更是對北堯的忠心,她纔會因爲愧疚和震撼,不再執着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接替迎王,完成那些只有她才能完成的事。只是,她是那麼倔強而好勝的一個孩子,不和老天爺鬥一鬥,怕是會心有不甘吧?”
夏侯晟聲音不禁有些發抖,“她會和迎王走上同樣的路麼?”
“會。”
這個“會”字,遲疑了許久,才走進夏侯晟的心裡,在那裡挖了一個乾巴巴的洞。夏侯晟就在這空洞裡,坐到夏侯鬱離開,坐到太陽升起又落下,就像一塊雕像。
[黑蟒凌空,天下爲公。嘉嘉,爲夫無法背叛這八個字,可爲夫也不能失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