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魏翔領着老魏從派出所回到家時,是他自己掏出鑰匙打開的房門,那一刻,伸手過去的遲疑讓人覺着心疼。
家。
這是一個男人全部的情感寄託,他可以受傷,能撐得住重創,但一踏入帶有任何符號性質的區域就會主動卸下一身盔甲,只想獲得那一剎那的輕鬆。
只是,當樑雅揹着清晨第一縷陽光看向門口,關切的問出那一聲:“老魏?”時,他卻選擇了裝聾作啞,默不作聲走向魏翔的臥室。
多可憐。
一個辛辛苦苦一輩子的男人,在心灰意冷時,竟然要躲進孩子的房間,他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像是被擊倒的巨人,只剩下喘息。
樑雅轉頭看向了魏翔,似乎在詢問,可當他說出那句:“陸大鈞沒有追究。”的一刻,她的迴應卻是:“你都知道了?”
魏翔沒說話的坐在沙發上,上輩子,這樣的女人他見了太多太多,爲了機會可以奉獻一切,爲了名滿天下可以放棄一切,最終的後果也不過是張鈺之流。這就是捷徑的危險和可怕之處,因爲,永遠無法回頭。
“都是真的麼?”
坐在陽光下的魏翔看向了樑雅,他怎麼也沒想到等來的回答變成了樑雅的暴怒:“小兔崽子你在質問誰?!”
“你也覺着你媽是那種女人?”
魏翔沒說話,有時候這種沉默可以讓對方將全部內容都說出來,就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將你拉到她的陣營裡。
當然,在樑雅嘴裡,他聽到的是另外一個故事。
一個女孩子積極向上,想要改變人生的故事。
樑雅是個自幼學藝的姑娘,和所有女孩一樣從小被家裡人逼着學琴,一般來說,這樣的家庭都家境不錯,而她也在學習的過程中逐漸體會到了樂趣。
怎麼說呢,學小提琴的過程很像是嚼檳榔。第一次吃會十分抗拒,和嚼木頭差不多,那滋味對大腦的刺激性也令人望而卻步;小提琴也是如此,在還不能演奏出美妙音樂的那一刻,樑雅對這東西的痛恨跟被誰迫害了似得。可一旦學會了,學的時間長了,她對美妙樂章的渴求甚至超過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她開始變得不愛與人說話了,獨自享受着悲傷、快樂等等心情,這些情緒都會融化在美妙樂章裡,永遠沒有爭執。
直到在參加一次小提琴比賽時,讓一個用小提琴演奏流行音樂的女孩贏了自己以後,她,看待整個世界的目光都變了。
那是一次極其不正規的比賽,據說當時區長的女兒參加時,剛剛學了六個月的小提琴,而樑雅,已經足足練了四年之久。
在比賽中,那個女孩很順暢的演奏完了音樂,沒有感情,沒有感悟,如同一個機器,也像是留聲機裡播放的一張老唱片,儘管曲調準確,卻不能稱之爲表演。
而樑雅則豔壓羣芳,她技藝精湛,每一種情緒都演奏的非常到位,演奏過程中沒有半分瑕疵,結果,冠軍依然不是她。
陽光下,樑雅很認真的看着魏翔,說道:“從那一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絕不會再輸,哪怕是有人想要用黑幕取勝,我也必須強大到讓他們只要敢這麼想都不會好意思的程度。”
這就是樑雅每天十六個小時練琴的開始,還別說,從那以後,她真就沒在比賽中再輸過,連整個音樂界都在讚歎。
時光荏苒,憑藉技藝精湛被文藝團錄取的樑雅竟然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有了一份不同於工人的職業,更是靠着專業證書和各種獎項獎盃拿着全團最高薪資,最關鍵的是,還沒人能說得出半句閒話。這個時候的樑雅纔算是徹底長出了一口氣,她覺着自己成功了,也總算是出了當年的那一口惡氣。
問題是,天才不會在任何一次成功後停留,每一次成功帶給她們的都是無盡空虛和茫然。
樑雅也是如此,她一下就失去了動力,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這,纔是老魏出現的契機。
是該談戀愛了。
當時樑雅就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慢慢接受了老魏的溫柔,一個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的女孩在作家的甜言蜜語下根本不堪一擊。
他能讓她笑,也能讓她哭,可以在撩撥起心絃的一瞬間,又說出幾句深意的話,讓人浮想聯翩、面紅耳赤。
就像他講的那個故事,說是一個獵人踏入了狐狸的領地,身上還揹着剛剛捕殺的兔子,母狐狸與幼崽都被堵在窩裡。公狐狸此時出現了,它竟然爲了保護家人咬斷了自己的前爪,當獵人過來抓它,母狐狸立即帶着幼崽衝了出來……
聽這個故事那一刻,樑雅流淚,結果,老魏卻加了一句:“別哭,我編的。”
樑雅當時真的很想揍他,但,那個男人卻在不經意間擦去了她臉頰的淚水:“我怎麼捨得你哭,任何會讓你難過的故事即便是上過國家性的地理雜誌,也必須是編的。”
她愣了。
真與假早就不在了考慮範圍內,能感受到的,是一個男人正在用強大的男友力在照顧自己的情緒。
更何況他還是個作家。
樑雅感動了,成了他的女人,寧願跟着收入不穩定卻滿懷熱情創作的男人,也對社會上那些名流富商不屑一顧。她覺着這是自己想要的,這麼選擇能滿足內心的驕傲,哪怕,在某些特殊時刻會窮一點。
對。
樑雅變窮了,她不光負擔起了老魏的生活起居花銷,還會主動給他們的朋友聚會結賬。老魏也不含糊,哪怕稿費不多,但每一分錢,都會上交櫃上,並許諾,哪怕日後成了萬元戶、百萬富翁,錢也交櫃上。
直到陸大鈞的到來,一切都變了。
她像是一個農村姑娘看見了外面的大千世界,知道了除烤玉米、烤地瓜之外還有漢堡、薯條,本打算回去和自己男人吹一下,沒想到,竟然招來了對方的不悅。
你在不高興什麼?
難道你自己沒有成功就不允許那些東西的存在嘛?
是不是自己穿着帆布衫就聽不得呢子大衣的好?
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樑雅委屈,她高傲的仰着頭,自己都不嫌棄你無法提供優越的生活環境了,還不能對外面的世界羨慕一下是麼?
但,她還是選擇了讓步,起碼樑雅自己是這麼覺得的。
她不再談論演唱會上的細節了,可那個年代又能聊什麼呢?莫非真的要這麼個藝術家和作家聊張家長、李家短,都跟長舌婦似得?
樑雅開始聊起了對外界的嚮往,她以爲自己男人會理解並加以謳歌,然後兩口子不計前嫌的相擁,說着:“總有一天我們成爲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這不是很浪漫麼?
可這些偏偏又打翻了老魏的醋罈子,他,他……他就像是一頭不能碰的野驢,聽見點響動就想尥蹶子。
那段日子樑雅過的很煩,排練也會走神,但多年的功底在那擺着,總能利用靈巧的操作將這些細節掩蓋過去。
正當其沾沾自喜的時候,陸大鈞還是聽出來了,他在一次排練結束的中午攔住了樑雅,很關心的問:“是對譜子不熟麼?今天第四小節你又錯了兩次。”
陸大鈞在當年號稱絕對音感,任何想要在這雙耳朵下矇混過關的樂手最後都折戟沉沙,樑雅自然也不例外。
“對不起……”
樑雅只能道歉。
陸大鈞很慎重的說道:“每個人的演藝生涯都只有一次,你不珍惜它,它就不會珍惜你。這次的演唱會也不是非你不可,因爲你是樑城最好的小提琴手,我們才用你,事實上這首歌只要求有個樂手可以按照樂譜演奏就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麼?我是說,排名第二的、第三的也都可以,我希望你珍惜。”
樑雅還是第一次被氣場如此強大的男人壓制住,竟然自覺的低下了頭,捏着衣角用手指擺弄,和上學時被老師訓斥一樣。
“對了,你的樂感不錯,如果去京城進修一下的話,肯定會有更好的發展。你要是願意可以告訴我,期間所有費用我會讓公司負責,考慮一下。”
這就是鄰居看到的那次對話,也是讓老魏舉着遭受到了奇恥大辱的那次,實際上單獨把這番話拿出來,誰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問題,不過,在他醋意大發的時候,恐怕並不會這麼想。
“然後呢?”
魏翔繼續聽着。
樑雅嘆了口氣,把嘴脣抿了起來:“哪有什麼然後。”
“我當時的年紀面對可以進京學習的機會當然會想不清楚,準備和你爸談談的時候他還沒完沒了的刺激我,終於在大吵一架後,迎來了那場在樑成史無前例的演出。”
樑雅回憶着說道:“當天,能容納兩萬五千人的體育館內座無虛席,整場演出無比順利,事後所有人都去了慶功宴……”
她突然在這一刻停住了,慢慢的把頭低了下去。
魏翔猛一閉眼,他知道,老魏說對了,哪怕整件事看上去都平平無奇,可這對於善於僞裝的男人來說,根本就是最普通的一次表演罷了。
“然後到底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