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當關

一夫當關

虞光廷時常會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這是活着還是死了。

他依靠本能呼吸飲食着,總是微笑,學會了把媚眼兒拋的滴溜亂轉。他是這樣的死心塌地,拋棄了一切過往和將來,只活在當下的這一秒鐘裡。

他本是個活潑天真的性情,現在依舊活潑着,心情好時他會試着取悅所有人,心情不好時他變成一條冰冷的死魚,隨便找個地方呆滯瑟縮。馮希坤就看不慣他這副心如死灰的德行,所以常常會在這時打他罵他,而他不怕打罵。

這天下午,陰雨靡靡,他又捱揍了。

馮希坤讓他笑,他死也不笑,於是馮希坤在打完之後扒光了他的衣服,將他按在牀上狠幹了一通。他疼的兩隻手亂抓,不住的發出呻吟,後來大概是忍無可忍了,就哭出了聲音。

“救命啊……”他嗚咽着哭訴:“人都走了,誰來救我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

馮希坤向來都覺着自己很愛他,很善待他,所以聽了這話,下身越發加了力氣,報復似的亂搗一氣:“你嚎什麼喪?我怎麼沒看出你要死來?”

虞光廷並不理會他,只是自顧自的悲傷哭泣:“你們都走了,就只留下我一個……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事畢之後,馮希坤那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忽然感覺自己對待虞光廷的手段,有些偏於暴躁殘忍了。

於是他把虞光廷拉扯過來抱進懷裡,又找出手帕爲他擦拭臉上的涕淚。虞光廷這時已經不哭,單是眼睜睜的望着天花板發呆。馮希坤很溫柔的低聲問他:“子俊,怎麼了?想什麼呢?”

虞光廷微微張開嘴,輕而嘶啞的“啊”了一聲。聲音中不帶感情,就只是單純的一聲迴應。

馮希坤看他目光渙散,像是受了很大刺激的模樣,就心疼的緊抱了他緩緩搖晃:“子俊,你是不是難過了?別這樣,我以後不打你就是了。”

虞光廷慢慢閉上了眼睛,氣若游絲的答道:“我活的不高興,你打死我吧。”

馮希坤當然不會打死虞光廷——不但不打死,在接下來的半天中,他還給予了對方相當好的待遇。

他爲虞光廷穿上了衣服,讓他安安生生的吃了一頓好飯。這期間他不再饒舌,只是默默的陪伴左右。而虞光廷得到了這一點安慰,那情緒似乎也平復了許多。飯後他一言不發的走到樓下客廳去,站在留聲機前放了一張唱片。

悠悠的歌聲從大喇叭裡傳出來,細細的一扭一扭,帶着歡喜的嬌媚。虞光廷頭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的站在那裡,歌聲從左耳朵進來,再從右耳朵出去。

馮希坤察言觀色,這時就試探着走過來,從後方摟住了他的腰身:“子俊……”他口鼻噴出的熱氣撲在了虞光廷的耳根處:“我愛你,我真的愛你。”

虞光廷很木然的笑了一下:“他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這兒受罪。”

馮希坤知道他那話的意思。要照往常,虞光廷膽敢說出這類“受罪”的話,那非得招來一頓毆打不可;不過馮希坤今天覺着虞光廷彷彿是特別的悲傷,就沒敢發作脾氣:“唉,子俊,我以後自制一些,不會打你啦。”

虞光廷在靡靡的歌聲中繼續慘笑着:“早知日子這樣難捱,當初不如大家一起死……一了百了,早死早託生。”

馮希坤一聽他又瘋言瘋語了,就愈發的和藹可親起來,同時思謀着要不要給他吃點兒鎮定藥。正在這空氣中暗涌流動之時,窗外遙遙的忽然起了一陣騷亂,馮希坤走到窗前定睛一望,發現是後院起火了!

他看見了自家太太!

馮太太不是單槍匹馬來的,她身邊至少帶了十個身強力壯的老媽子,另有老媽子的兒子三名。她在家做小姐的時候就是個厲害人物,如今在守了許久活寡之後,她實在是忍無可忍,終於要爆發了!

公館的門房根本抵擋不住馮太太的攻勢,而馮希坤素來自負治家有數,沒想到太太竟敢造反,就當即氣的變了面目,鐵青着一張臉迎戰出去。而那馮太太在怒火的驅使下行走如飛,不消片刻也已然進入了樓中。

這回夫妻相見,分外眼紅。馮希坤二話不說,上前先給了太太一記耳光,口中罵道:“不守婦道!誰讓你跑過來的?”

馮太太知道馮希坤的手段,所以不和他正面對抗。擡手捂了熱辣辣的面頰,她對着身後隊伍一揮手,又帶着哭腔喊道:“還等什麼啊?給我砸,他們馮家都要逼死我了,我還怕他什麼?”

那些老媽子都是馮太太從孃家帶來的,早就替小姐委屈的要命,又把姑爺恨的牙根癢癢,這時得了命令,就抄起身邊的武器——擀麪杖——開始四處亂打起來。公館內的僕人想要勸阻,結果各自都被敲了腦袋。馮希坤見狀,氣的擡腿一腳踹倒了太太:“混賬娘們兒,你要作死嗎?”

馮太太伏在地上,哭的有如梨花帶雨一般:“反正我現在是生不如死,今天就等着你來打死我吧!”

馮希坤真有心把太太打個半死,以立家法,可是忽然發現有個老媽子衝進客廳裡去了,便暗叫不好,連忙轉身要攆;不想馮太太縱身一撲抱住了他的腿,將臉上的涕淚脂粉一股腦兒的全蹭到了他的褲管上:“你走什麼?不許走?不是要打死我嗎?你打,你打,你打啊!”

馮希坤在發怒之時,向來是不懂憐香惜玉的。可就在他要狠命踢開太太之際,虞光廷忽然從客廳中跑了出來,運動健將一般穿過人羣,一腳就把馮太太踩趴下了。

隨後他停住腳步,回身又用鞋底格外踩碾了馮太太的腦袋,口中還大聲說道:“我可是比你先來的,再說他愛我愛的要命,我也沒辦法。有本事你就吊死在這樑上嘛!”

說完他轉身繼續奔跑,一溜煙兒的就上躥到了樓梯拐彎處。

樓下衆人,包括馮希坤,一起都愣了一瞬。馮太太早知道自家丈夫在外面養了個兔子,可是一直沒能親見,更沒想到對方會這樣狗膽包天,上來就踩自己的腦袋。仰起頭怔怔的往樓梯上望去——她終於反應過來了!

反應過來的馮太太立刻放棄了以情動人的懷柔戰術。一躍而起站直了身體,她見虞光廷和自己之間還有着相當的距離,就一彎腰脫了腳上的高跟皮鞋,先將一隻作爲暗器,奮力擲向虞光廷做遠程攻擊,又將另一隻攥在手裡,用那尖銳鞋跟狠命敲向馮希坤的頭頂。老媽子們這時也明白了,一聲吶喊就要往樓上衝鋒;馮希坤頭上捱了兩下打擊,自衛之餘分 身乏術,只好在慌忙中大聲呼喚僕人,要他們組成防線封鎖樓梯,以確保虞光廷的安全。

樓下立時亂成一鍋沸粥,馮希坤沒想到自己會捱了太太的打,真覺着自己有辱門風,羞惱之極;而馮太太氣急了,是寧可離婚也要給夫君一點教訓,所以對着馮希坤連抓帶咬,敢死隊一般銳不可當。僕人和老媽子們的打鬥也呈膠着狀態——僕人有力氣,但是老媽子也不瘦弱,並且手中都有擀麪杖。而在這種天下大亂的時刻,樓梯上的虞光廷就很覺快活的哈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