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唐善的手偷偷從懷裡縮了回來。在被楊騰拉來之前,他的手已經抓住了‘遮天梭’。只需扳下按板,梭鏢就會透胸而出。他與楊騰相距不足三尺,如此近的距離,楊騰定難逃脫。
他的手指原本已經搭在“遮天梭”的按板上,但卻突然聽到老太提起楊騰的護身真氣。正在猶豫是否應該動手之時,楊騰已經將他拉在身前,使他成爲了二人的賭注。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屋內傳來於良成的聲音。不知他在閱讀古書,還是信口道來。
唐善聞聲入耳,心中一凜。暗箭傷人,即便將楊騰射殺在“遮天梭”下,唐門老太怕也不會放過他。不管老太是否像文淑雪一般嫉惡如仇,還是爲了避免唐門惹禍上身將他交出頂罪,他都不會得到好的結果。想及此處,唐善不禁爲剛纔的冒失而感到後怕。
老太已經站定,距離唐善不過兩丈。
兩丈的距離,十二種暗器齊出,其兇險自然可知。
楊騰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道:“在下已經準備好了,老太隨時可以出手。”
老太等的只是出手時機,楊騰開口,自要分心,這便是絕佳的機會。
十二種暗器猝然發出。
藉着太陽逐漸逝去的餘光,唐善看到老太渾身一晃,漫天寒光乍現,已在身前。與此同時,楊騰也已經飄在寒光之中,但見一片手爪的虛影,剛剛乍現的寒光瞬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太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這是……這是天山老妖的幽冥鬼爪?”
“好眼力!”楊騰讚了一聲,回手拍了拍唐善的肩膀,道:“我們可以走了!”
唐老太太的病情加重,躺在牀上胡言亂語,“虎子……十三……唐善……”神智已然不清。
老太守在牀邊,輕聲嘆息,道:“這孩子也算識時務,如果他真的不肯隨楊騰離去,我們唐門勢必要與楊騰發生一場惡戰!”
唐中垂首站在一旁,道:“可他當着老夫人的面向楊騰拜師,做得着實有些過分,老婦人受不了這樣的刺激,所以纔會病成這般模樣!”
老太點了點頭,道:“老嫂子先被楊騰殺死了十三個兒子,此時再被楊騰扇了十幾個耳光,這樣的屈辱任誰也無法承受!”
唐中嘆道:“大夫剛剛看過,說……老夫人怨氣鬱結在胸,此刻再又動了怒,怕是悲憤相加,過不了今晚了!”
老太道:“要怪只能怪我的武功不濟,遠非楊騰之敵。否則我定要手刃此賊,爲大哥一家報此血仇!”她的聲音有些悲哀,話語之中透着傷感。
唐中道:“如果發動門下弟子羣起攻之,楊騰絕對逃不出唐門。”
老太苦笑着道:“你以爲我不想嗎?可那隻會換來邪派的全面進攻!唐家上下七百餘口,唐門數百年建立起來的基業,總不能陪着他一起毀滅吧?”
唐中點着頭,道:“其實楊騰對我們唐門並無敵意,不然他此次便不會隻身前來。依我看,他對我們唐門還是有些懼怕的。”
老太道:“這都是‘百日逍遙散’留給他的教訓,他對我們唐門的毒藥總是心有餘悸,所以纔不敢亂來!”
唐中道:“師父曾在研製出‘百日逍遙散’的時候便誇下海口,世上絕對沒有人可以挺得過每日七發而且日漸增長的七重痛苦,可惜他老人家的誓言卻被楊騰所打破。”
老太道:“大哥只是替罪羊!一是替我頂罪,二是向蜀山劍派有所交待,三……唉!我爹也是爲了泄憤,消除心中的不平,所以才遷怒於大哥!”
唐中道:“對於楊騰,我只是有所耳聞,從未親眼相見。我一直認爲那些江湖謠傳有些言過其實,還曾想有朝一日可以與楊騰一戰。今日得見,我們看守‘藏藥房’的四名一等弟子共同出手,卻僅在一招之間便喪生在他的手下。當時我就知道,如果我向他發出挑戰,百招之內,必將喪命!”
“百招?”老太搖着頭,道:“你還沒有見識過他的劍法,如果他出劍,你絕對走不出五十個回合!”
唐中長聲嘆息,道:“幸好正派之中尚有嶽逍遙嶽大俠這樣的中流砥柱,可以壓制邪派的擴張,與之分庭抗爭。否則的話,正消邪長,我們唐門怕是也難在正邪之間得以自保!”
老太的臉上泛出一絲冷笑,道:“楊騰的護身真氣只練到了第七重,在此關頭,他卻轉而去修煉‘幽冥鬼爪’。如果他不知自己已經誤入歧途,用不了三年五載,嶽大俠的武功便可在他之上。”
“七重?”唐中一愣,道:“可老太曾說他的護身真氣已經練到了第九重?”
老太道:“江湖傳言有的時候的確不可相信!我也是剛剛出手相試之後,才知他與嶽大俠的護身真氣遠沒有練到第九重!”
唐中道:“那他的‘幽冥鬼爪’呢?依老太來看,他練到了第幾重?”
老太道:“三重而已!”
唐中面露驚色,道:“只是修煉到了第三重?怎麼……怎麼會有如此功力?”
老太道:“楊騰的武功何等了得,別說是三重‘幽冥鬼爪’,就是一路普普通通的長拳,由他使來也同樣會變成絕世武功!”
楊騰此時使的便是長拳,拳法打得歪歪扭扭,還不如牛二的拳法打得工整。
但僅僅是幾路不倫不類的長拳,仙劍門看守山門的幾名弟子已經被掀翻在地。
“什麼人?”一聲嬌叱,趙宣杏眉高挑,怒氣衝衝奔出。
“楊騰!”楊騰笑呵呵的看去,道:“前來求見你爹,‘仙劍門’趙奎安趙掌門。”
得見楊騰,宣兒的眼睛立時瞪得通圓,臉上也被嚇得變色,像是見了鬼一般,尖叫一聲,掉頭便跑。
唐善剛剛還看到被楊騰掀翻在地的幾個男子掙扎着要起身攔阻,誰知楊騰一報上姓名,這幾人當即趴回地面,閉起眼睛,似乎早被楊騰一拳打成重傷,昏倒在地,不曾醒來。
“楊先生!”一位身着白袍,方臉、微須的中年男子站在了山門內的石階當中,迎面看來,道:“趙奎安不知先生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恕罪便不必了!”楊騰揮了下手臂,道:“把‘仙劍門’的牌匾拆下來,你趴上面,露出脊樑,讓老夫用馬鞭抽你十鞭子,我們從此便恩怨兩清,互不相欠,老夫扭頭就走,絕不打擾!”
嗖……嗖……兩個白袍年輕人站在了趙奎安左右,怒目看來,齊聲對趙奎安道:“師父?這廝便是楊騰?”
“呦?”楊騰樂出了聲,道:“初生牛犢不怕虎!這兩位年輕人竟敢直呼老夫大名,倒也有幾分膽魄。”
趙奎安抱了抱拳,道:“武林後輩,不知深淺,楊先生莫怪。”
“不怪!不怪!”楊騰擺了擺手,道:“你的徒弟年少無知,老夫自然不會怪罪他們。”他的口風突然一轉,“但你既然身爲師父,就必須承擔徒弟的過錯。等一下老夫在你的背脊上多加兩記馬鞭也就是了!”
“放肆……狂妄……”兩名弟子已經拔劍在手。
這是兩柄好劍,鋼口夠勁,分量夠足,開好的刀刃上閃着寒光。
兩名弟子只覺得手中一緊,原本握着手中的寶劍便已經不見。
楊騰的兩隻手各自提着一柄劍,搖着頭道:“這劍不好,鋼口的硬度太高,柔性太弱!”說着話,雙手輕輕一抖,兩柄劍的劍身立時斷裂成十數個碎片,只剩兩隻劍柄留在手中。
趙奎安低聲嘆息,展臂相請,道:“楊先生,這邊請!”
楊騰微微皺眉,道:“你要同我比劍?”
趙奎安道:“先生與趙某有殺父之仇,不報父仇,怎爲人子?只是趙某的‘天仙劍’還未連成,總想突破第八層結障之後再去尋找先生。可既然先生今日找上門來,趙某自該奉陪!”
“自從楊某出道以來,從未聽說有誰的天仙劍法突破過第五層,你的天仙劍竟然練到了第八層?”楊騰臉上一緊,正色道:“看來楊某今天的確沒有白來,可以領教趙掌門第八層天仙劍,楊某深感榮幸!”他雙手抱拳,一躬到底,向着趙奎安施禮,而後展臂相請,與其沿着山間的石階一同行進。
唐善覺得好笑,楊騰剛剛還要拆掉人家的牌匾,扒掉人家的衣服,抽打人家的脊樑;現在卻變得彬彬有禮,就連“老夫”也變成了“楊某”。可他並不明白,不管對於哪一套劍法而言,學會與學成之間差距都是一樣的。像他雖然學會了嶽逍遙的“追風、乘風、破風”和“逍遙”劍法,可對唐門看守藏藥房弟子的一記鐵槍竟然沒有絲毫的還手能力,難道嶽逍遙的劍法還不如唐門弟子的槍法精妙?
當然不是!
唐善對於自己偷學的武功僅僅達到了學會的地步,與學成相比還有着天壤之別。
武學一道,九爲極數。不論輕功、內功還是武藝雜學,均要循序漸進,由無而起,直至極致。而且還要看武者自身的資質、毅力、悟性,以及每一種武功修煉的難易程度。任何一種武功,初學者易,深入則難。愈到高層,阻力愈大。像楊騰、嶽逍遙的師父九劍道長那樣的武林奇人,可以將自己的劍法修煉到第九層,江湖之中百年也難出一人。
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武功,能夠修煉到第八層均屬不易。英雄相惜,這就是楊騰對他的態度由狂妄改變爲恭敬的原因,也是楊騰出於期望,執意要收唐善爲徒的原因。
還是黃昏。
山高,黃昏的離去也要慢些。
仙劍門,練武場。
趙奎安已經站定,手中持一柄青釭寶劍。
楊騰站在三丈外,回手在背上的劍匣拍去一掌,一聲細微的尖嘯聲,錕鋙寶劍破匣飛出。楊騰慢慢的舉起手臂,寶劍墜落,被他抓在手中。
“比武較技,生死各安天命!”趙奎安突然變成了絮絮叨叨的老太婆,道:“趙某的劍一旦刺出便絕不會收回!”
楊騰面容嚴肅,道:“劍氣如虹,一旦劍出,即便楊某不想殺你怕也無法做到!”
“可以了!”
“可以了!”
兩人都向對方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卻均是劍尖斜指,迎面相對,卻無一人先行出手。
唐善暗暗替趙奎安心急,依他的道理,“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誰搶先出劍誰便搶到了先機。”但他怎知,趙奎安不是嶽逍遙,嶽逍遙與楊騰乃是同門師兄弟,彼此熟知對方的武功路數,只要他們還有可以後繼的真氣與內力,要他們打上十天半月也不無可能。此時趙奎安如果先行出劍必定先要動身,身軀一動,便會不可避免的露出破綻。楊騰完全可以後發先至,對着他的破綻發動攻擊,如此一來,趙奎安反要處在下風。更可怕的是,高手過招,往往只在一招之間便已決出勝負。趙奎安一旦身處下風就完全有可能被楊騰一劍索命。
太陽的餘暉正在漸漸消退,趙奎安的臉色突然一變。他的位置選擇的並不好,因爲他正迎着落日。太陽的餘暉經過楊騰,由他的眼前消失的一瞬間,那是最兇險的時候,也是楊騰出劍的最佳時機。
但他錯了!
因爲太陽的餘暉已經令他分心。
此時纔是他最危險的時候。
楊騰的劍已出,唐善只看到他揮劍飄出,既而將錕鋙寶劍丟在空中,隨即掉頭返回。
“你太令老夫失望了!”楊騰嘆息着,“錚”的一聲,錕鋙寶劍落入了劍匣之中。
唐善看向趙奎安,趙奎安並未受傷,只是胸前的那件白袍被錕鋙寶劍割開了一道兩尺多長的口子。
趙奎安垂目看了看胸口,擡起頭,喃喃道:“我輸了?”
楊騰道:“是老夫輸了,因爲你根本不配老夫出劍!”說着話,行到唐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一同離去。
“我……我不配你出劍?”趙奎安先是低聲喃喃,而後怒聲吼叫:“我不配你出劍?”
楊騰看着唐善,現出一臉無奈,道:“他完了,恐怕這輩子再也無法使劍了!”
“我不配你出劍?”趙奎安還在吼叫着,“噗……”的一聲,他的嘴裡噴出一口鮮血,仰身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