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三跨進門檻,就見書案後頭,自家大人拿着一張摺痕累累的紙,正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面上神色似喜似悲,古井般幽深的眸子讓人難辨深淺。
憋了一肚子話的耿三一下子就愣住了。
大人這是怎麼了?
以前自家大人都是冷酷如風,孤傲自賞的,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永遠跟冰山一樣寒涼,哪裡會有這麼多豐富的表情?
自打幾個月前,大人在城門口遇到了蔣家的那個姑娘,日後就時常會出現這種表情。
他已經跟了自家大人五年了,當年在燕地,和元蒙人作戰,他差點兒死在了元蒙人的弧刀下,是大人冒死相救,後來又帶着他們一撥兄弟來到了京城,成爲文武百官人人懼怕的錦衣衛。
如今他更是正五品的鎮撫司,這對一個幼年就父母雙亡的孤兒來說,大人,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若說大人對蔣姑娘沒有動心,他又何必時時流露出這種患得患失的表情?
耿三平日裡雖然大喇喇的,可骨子裡是個精細人,這也是他成爲賀林得力助手的原因。
看大人這樣子,又想起那位蔣姑娘了?
他的簡單想法,既然想了那就去見就是了,何必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連他看着都不忍心。
想了想,他還是硬着頭皮上前行禮,賀林見是他,才慢騰騰地把手中那張紙折起來,放入懷裡。
耿三瞧他那珍重的樣子,心中暗暗嘆氣。大人也忒能給自己找罪受了,既然連人家的藥方都不放過,都要收納在懷。何必就放不下身段去求娶?
何必上次還要爲他求娶?
耿三實在是想不通,憑着他家大人如今的身份地位,且不說大人乃京中第一美男子,就算是個糟老頭子,估計那些齷齪官兒也能把自己親生女兒送過來。
那蔣家,不過是個沒有什麼靠山的進士之家罷了。大人要是去求娶,他敢打包票。蔣府的人那得樂瘋了。
就算大人後院美女如雲又如何?能得大人寵幸。是天下女子的福分,誰個不樂意?
就算大人冷冽如風殺人如麻又如何?那些官兒哪個不是又恨又怕?
耿三樂滋滋地想着,越想越覺得自家大人這是自找苦吃。想起他上次跟他說過的“他這樣的人不該有家室之累”。耿三就覺得心酸難耐。
像大人這個年紀,放眼京城,哪家貴胄公子哥兒沒有娶親?
可大人偏就不惦記,即使後院里美人多得數不清。大人也從未碰過那些女人。
大人曾經說過,女人如一杯毒酒。若是沾染上了,這輩子就中毒了。
依他現在看來,自家大人的話這是應驗在自己身上了,他也中毒了。而且,還毒得不輕!
見賀林一雙冰冷的眸子掃過來,耿三這纔想起自己的正事兒。忙拱手上前,回道。“大人……”
“何事?”賀林懶洋洋地靠在楠木太師椅上,眸子裡卻隱着一抹精光。
自打王氏出了事兒,那晚他親自去了蔣府之後,他就再也放心不下蔣詩韻了。
沒想到她在蔣府裡過得那麼苦,大冷的天兒,屋子裡的炕是冷的,連個炭火盆都沒有。
他後來遣耿三悄悄地送了兩簍銀霜碳,又送了一些日用物品,這才稍稍地安心了些。
他心裡暗示着自己,他這是在報她前世的一飯之恩,可是他清楚地聽得見自己的心聲,他心裡已經住進了那個小女子,這輩子怕是再也丟不下了。
可是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他怕自己這一生依然在刀口上過着那種朝不保夕的日子,雖然位高權重,可指不定哪一天就會死在皇權謀爭的道路上。
嘆一口氣,他平復了一下心神,靜等着耿三給他的答覆。
自打那日之後,耿三這個得力的干將就被她拍在了蔣府的門外,日夜守候着,生怕蔣詩韻又受了委屈。
耿三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自家主子,方纔主子眸子裡的那絲黯然神傷看得他心酸不已。
他一個大男人都要落淚了,可不得不硬着頭皮回道:“蔣姑娘被長公主請到府上去了。”他一五一十把今早上蔣府門外發生的事情給賀林說了。
賀林是爲數不多知道長公主幼女病患的人,聞聽輕輕地點了點頭,“長公主這是想通了。”
可旋即,他的一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兒裡。他太知道這麼多年長公主在這個幼女身上所花費的心思了,若是能治好,長公主又何必等到今日?
如此怪病,連那麼多名醫聖手都束手無策,她那個小丫頭就敢去應戰?
想起那日在西平侯府上,那小丫頭對他說的話,賀林心裡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這丫頭過得太苦了,一個閨閣女子不惜拋頭露面,該有多麼缺銀子啊?
想到此處,他霍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倒是嚇了耿三一跳。
大人這舉動太不正常了,他還從未見過自家大人這麼失態過呢?
“備馬,本座要去西平侯府!”賀林急急地吩咐一句,大步就往外走去。
耿三也跟着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暗中不停地搖着頭,自家大人這是魔怔了?還說心如止水呢,大人這眼看着要昏頭了?
蔣詩韻上了長公主的馬車,一路朝西平侯府駛去。
長公主睨一眼不卑不亢的蔣詩韻,討好地從自己身後拿出一個楠木金絲匣子來,遞到蔣詩韻手上,笑道,“姑娘上次走得急,這些東西也忘了帶。”
蔣詩韻瞄一眼手裡的匣子,認得這是上次給世子夫人治好了病之後,長公主給她的賞賜。
其實倒不是她上次走得急,而是長公主壓根兒就信不着她,把她看成一個沽名釣譽之輩。她爲了不讓長公主看輕自己,才故意沒拿這些東西。
這些東西確實值錢,但是她沒拿一點兒都不後悔。
她還想在長公主女兒身上一鳴驚人,將來也好在京中站穩腳跟呢。
打開那個楠木金絲小匣子,裡頭兩套紅寶石頭面和南珠頭面排放整齊,還有一摞疊淂整整齊齊的銀票放在上面。
看來長公主爲了自己女兒,算是下了血本了。
她雖然猜不透長公主爲何親自來相請。可她也清楚。定是郡主出了什麼事兒了。
這種猜測等她見到了躺在牀上了無生機的郡主之後,就豁然開朗了。
郡主趙雪茹脖子上那抹深紅的紫痕,一目瞭然。觸目驚心。
蔣詩韻心知肚明這位趙郡主爲何要尋短見,一個花樣年華的小姑娘,正是思春的年紀,若是生仔貧寒人家也就罷了。起碼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可趙郡主偏生生在這皇親貴胄之家,心氣自然高傲。不然,也不會不敢見人了。
她真的有些同情這位趙郡主了,都是女人,她理解這樣苦楚。
見長公主一心撲在趙郡主身上。明明心裡酸楚不已,卻還得對自己女兒擠出勉強的笑容安慰着她,蔣詩韻就覺得鼻頭一酸。
母愛是世上最偉大的。無論尊貴卑賤!
她上前一步,輕輕地雙目無神如死魚一般等着帳子頂的趙雪茹道。“郡主,今兒我來給你治病,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把握能讓你美若天仙,但是一定比現在這種狀況好!”
古代沒有那麼發達的修復技術,她也不敢把話說滿了。
就見牀上跟死人一樣沒有絲毫生機的趙郡主艱難地扭動着脖子轉過頭,朝她看過來。
兩片脣張了張,無聲地說了句什麼。雖然沒有聽清,但是蔣詩韻也猜淂出來,趙郡主這是相信了她的話。
畢竟,她那大嫂眼看着就不行了,連太醫都束手無策,被她三兩句話就給救活了。這樣的奇蹟,還是很振奮人心的。
蔣詩韻察言觀色,知道自己的話已經讓趙雪茹動心了,只要她有信心配合自己,這成功的機率又大了幾分。
她一臉歡顏地走近前,看着眼巴巴瞅着自己一臉激動的長公主,她知道長公主不管信不信她的醫術,總之自己能讓她的女兒還陽過來,她還是很驚訝的。
其實身爲醫者,她深深知道,唯有病人有信心,不再心如死灰,大夫纔好對症下藥。
所謂“三分病七分養”,這個“養”字也是頗爲複雜的。
就像世子夫人,其實都是抑鬱所致,也就是“情志”病,本該疏散安慰,可愣是被治成了不治之症,可見,這病人的心理暗示還是很重要的。
見趙雪茹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樣,蔣詩韻更加和顏悅色,“郡主,只要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我就能讓您的容貌和常人看上去無異。”
上次她還跟自己說沒有把握,如今卻說能讓自己女兒和常人無異?
這丫頭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不等長公主琢磨透,卻被蔣詩韻下一句話又吊起了心。
“只不過……”
長公主這十幾年受的折磨太多了,一顆心真的是脆弱的想琉璃一樣,一聽這話,就身子開始發顫,若不是扶着牀背,幾乎就要摔倒在地上。
“只是什麼?”長公主顧不得自己的身子,急促地喘着氣問道。
她真的怕蔣詩韻嘴裡吐出什麼不好的話來,若是這樣,她最後的一絲希望就沒有了。這比殺了她還要難受。
“只是會疼,說不定還會疼得厲害!”
蔣詩韻話音剛落,就見躺牀上幾日水米不進的郡主,忽然就尖聲叫起來,“再疼我也受得了,只要別再讓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說完,她就急促地喘起來,眼睛裡大顆大顆的淚水滴出來。
“好孩子……”長公主哽咽着,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羸弱不堪的女兒。
蔣詩韻上次讓長公主按照自己畫的圖樣打造出來的那一套手術器具也已經取了回來,她又寫了幾張麻醉、補血、消炎的方子交給了長公主,讓她命人準備着。
又讓長公主吩咐下人做了兩套厚實的棉外衣和口罩、手套等,拿開水煮過了。
等一切都預備妥當了,蔣詩韻也已經把手術過程大致地和趙雪茹、長公主說了。
一聽到自己女兒要被人割下大腿上的皮肉來修補嘴脣的豁口,長公主就覺得頭皮發麻。
古人相信“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雖然長公主這個時候不太在乎這些,可以想到蔣詩韻要在她女兒身上動刀,那種血淋淋的場面,想想就讓她快要暈眩過去。
以往的太醫可都是開方子看病,從未說要這樣治病的啊?
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忐忑不安地朝蔣詩韻問道,“蔣姑娘,太醫們可都不是這麼治的啊?”
“那敢問長公主,那些太醫給郡主治好了嗎?”到了這個時候,長公主還顧忌這麼多,蔣詩韻也沒了耐心,不由冷冷問着。
長公主被這小丫頭給嗆得還不出口來,憋了一口氣,吶吶半天才道,“那,你保證能治好?”
既然和太醫的法子不一樣,那效果自然也不一樣了。
“沒把握!”蔣詩韻一改方纔跟趙雪茹做的保證,冷冷截過長公主的話,噎得長公主啞口無言,想勃然大怒,卻又怕自己嚇跑了這個唯一能有希望治好女兒的人。
卻不料趙雪茹已經沒有了任何顧忌,哭着對她母親說道,“娘,就讓蔣姑娘試試吧,女兒實在是不想這麼活着了。治不好大不了一死就是了。”
在她的世界裡,治不好那就是死,反正活着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蔣詩韻默默地擡頭望了趙雪茹一眼,心裡不由爲她點了個贊。
這個小女子,還是有些勇氣的。
她默默無聞地不去看着娘倆,只把下人送上來的藥湯和衣物仔細地檢驗了一遍,就帶上了沸水煮過的口罩和手套,穿上了那套棉外袍。
剛要請長公主出去,卻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小丫頭已經跑了進來輕聲稟報,“二公子同賀指揮使過來了。”
蔣詩韻眸子不由閃了閃,若說趙哲過來還有情可原,畢竟自家妹妹要動手術了。只是,賀林那廝,不管和趙哲關係如何好,到底也是個外男,怎麼就敢闖進女子的閨房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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