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那一羣弟子在樓下喧囂吵鬧時,翼輕揚已悠悠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躺在牀上,任憑屋裡屋外人聲鼎沸,卻覺得那彷彿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慵懶疲倦的嬌軀全然不想動上一動,甚至連思緒也停止了運轉。
有時候人的命運會在短短瞬間被徹底改變,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你永遠不會知道它將被風吹向哪裡,又將在哪裡墜落。
原本的天之嬌女,轉眼淪落成身世不明、被人譏笑的對象。莫非六百年前發生在先祖身上的悲劇,又將重演?
然而這對翼輕揚來說,不算什麼,真的不算什麼。
真正令她萬念俱灰的,是爹爹的墮落。
從懂事起,翼天翔就是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完美偶像,俠骨柔情慷慨仁義,從沒有哪個男子能勝過自己的爹爹。
儘管她有時也會鬧鬧小性子,有時也會不聽話,但父親的形象從未在心目中改變過。反而,隨着時日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堅固,越來越高大。
如今,偶像倒了,世界變得黯淡無光。
翼輕揚幾乎分不清楚到底什麼纔是真的,什麼又是對的?
假如連爹爹這樣的人都會做出殺害覺渡大師,欺騙孃親一生的惡事,那在這世界上,自己還能夠相信誰?!
她癡癡地呆呆地睜着眼,望着頭頂上方的彩繪藻井,心裡有一種生不如死的麻木。
忽然,一個熟悉的面容出現在她的眼簾裡,神情淡淡的,眸中卻隱藏着一抹關切,“要不要喝水?”
翼輕揚沒回答,看着他的臉龐問道:“他們要抓我,你爲什麼要攔着?”
楚天不吭聲,轉身去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裡,慢慢地轉動着道:“你不必擔心,也別想太多。翼天翔不在,就由我來看護你。”
翼輕揚的嬌軀莫名地顫抖,鼻翼翕動着,兩行淚水從眼角無聲無息地流淌下來。
“坐起來喝一口,”楚天將茶杯遞到跟前,“身子會暖和些。”
“謝謝。”翼輕揚低聲道,自己也不曉得是如何撐起身接過了茶杯。
杯裡的水暖暖的,喝到口中正正好,不冷也不燙,帶着一股自然甘甜的味道。
翼輕揚淚珠兒滴落,突然趴在楚天的肩膀上失聲痛哭。
楚天有點尷尬,他想推開翼輕揚,但卻一動不動地坐着,任由她靠着自己盡情宣泄暢快哭泣。
這樣的感覺,其實他並不陌生,因爲自己也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灰暗孤獨無助的歲月。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對這少女的恨意早已消隱,取而代之的是無限同情與憐惜。
許久許久之後,翼輕揚的泣聲漸歇,嬌軀卻還在情不自禁地顫抖抽搐,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她慢慢擡起身,淚珠兀自掛在悲傷的臉上,眼眸中卻有了一抹堅毅之色,輕輕道:“請你轉告洞掌門,就說我答應交換。”
“……”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只有你我二人一同前往,不準有其他人跟隨。”
楚天怔了怔,隨即點頭答應道:“好,我會轉告洞掌門。不過,你考慮好了,真的願意回到翼天翔身邊?”
翼輕揚沉默半晌,淚珠兒又滑了下來,徐徐道:“我不曉得。可是除了去找爹爹,我還能去哪裡?”
楚天默默無語,伸手替翼輕揚輕輕拭去玉頰上的淚痕,這是他可以做,也是唯一能做的。
縱然再不齒翼天翔的爲人,他卻也無法阻攔翼輕揚做出決定,去尋找自己的養父。
翼輕揚忽地展顏一笑,笑容裡蘊含着難以名狀的憂傷,教人看得心碎。
“我累了,還想再睡一會兒,就這樣靠着你,可以嗎?”
楚天欲拒無辭,點了點頭。翼輕揚緩緩閉上眼,靠倒在他的懷中昏沉沉地睡去。
夢裡,她的眼淚仍然止不住地流,從未停歇。
楚天便這樣一直靜靜坐着,不覺窗外晨曦微露,已是翌日天明。
他將翼輕揚小心翼翼地抱回牀榻上,又替她蓋好被子,留下小羽照料,出屋前往霜風橫鬥廳。
洞上原一夜未睡,忙着處理善後事宜。看到楚天進來,急忙迎上道:“翼姑娘可是醒了?”
楚天頷首道:“她答應用自己去交換洞寒山,不過有個條件。”
洞上原一喜,說道:“不管翼姑娘有何要求,我定當全力辦到。”
“她只跟我去,其他人一律不許跟隨,否則交換取消!”
洞上原聽得一呆,不由皺起了眉頭。
正當他猶豫躊躇之際,洞天機的元神從蒼雲元辰劍裡冒了出來,說道:“不打緊,我老人家會跟着小楚,翼天翔再詭計多端,量他也耍不出花樣來。”
洞上原喜道:“既然有老祖宗親自出馬,那我就儘可安心了。”
洞天機的臉卻是突然一沉道:“兒子我可以幫你換回來,但少不了得用家法管教。”
洞上原恭恭敬敬道:“是,老祖宗昨夜對我的訓誨,定當銘記在心。”
洞天機道:“處理完這些事後,我老人家便要跟小楚一塊兒前往君臨峰。你給我乖乖地閉門思過,一年之內不準踏出省身書齋半步!等啥時候想清楚了該如何當好禹余天掌門,怎麼教好兒子才準解禁。”
洞上原身後的幾位禹余天的大長老聞言一愣,忙道:“老祖宗,若掌門人閉關思過,本門事務卻交由誰來料理?”
洞天機指點着幾個人的鼻子道:“不是還有你們在嗎?凡事由你們商量着辦,我老人家便不信,天會塌下來。”
洞上原昨夜已與洞天機談過,因此並不感意外,躬身道:“上原明白!”
洞天機滿意地點了下頭,說道:“拿得起放得下,這還有點兒掌門的樣子。”
洞上原從袖口裡取出一支玉簡,雙手遞給楚天道:“這是翼天翔遣人送來的,交換寒山的地點和時間都寫在上面。我會先安排一艘大船護送你和翼姑娘出海,預計一天的工夫就能抵達。”
楚天伸手接過,魔氣微吐玉簡上亮起兩行文字。他掃了一眼將翼天翔交代的交換地點和時間牢記在心,說道:“事不宜遲,就請洞掌門安排吧。”
於是中午時分,楚天攜着翼輕揚與衆人作別,登上太虛號劈波斬浪駛向西方。
船在碧波萬頃的大海上航行了一整日,於當日深夜漸近陸地。
楚天和翼輕揚換乘了一艘小舟,升起風帆向岸邊駛去。
翼輕揚俏立船頭,澎湃的濤聲擊打在船舷上濺起一朵朵晶瑩的浪花,弄溼了她的衣衫。遠處的天空黑黢黢,微弱的星光下遙遠的海岸線巖壁峭立,宛若隱伏在黑暗中的龐然怪獸,偶露猙獰眺望海中。
“如果你不願意,就不必去。我們另想辦法。”楚天操縱舵槳,打破靜默。
“我願意的。”翼輕揚遠望那頭的海岸線怔怔出神。
楚天點點頭,揚手拋出纜繩,精準地纏繞住海邊一塊突兀的礁石,靈覺舒展卻並未發現岸上有何動靜。
但他心知翼天翔必然早已到了,此刻應是隱身在暗處往這裡窺覷,以防禹余天設下陷阱趁機圍捕。
“走吧。”楚天輕摟翼輕揚柔若無骨的纖腰,察覺到她嬌軀一顫,卻擡起胳膊輕輕環住了自己的。兩人縱身御風掠過暗礁密佈的海灘,飄落在一座陡峭的懸崖上。
楚天放開翼輕揚,目光尋索便見不遠處有一堆尚未點燃的篝火,曉得是翼天翔預先設置的信號。他彈指一點,“呼”地聲篝火燃了起來,在黑夜裡散發出醒目而悽豔的光芒。
翼輕揚的芳心不由自主地加速,屏息凝神打量着伸手不見五指的四周。
須臾之後,就看到洞寒山步履遲滯,遠遠從山崖另一頭走近。
翼輕揚花容微變,低問道:“怎麼不見我爹爹?”
楚天也自奇怪,揚聲問道:“洞寒山,翼天翔在哪裡?”
洞寒山擡起頭望向楚天和翼輕揚,冷冷道:“他不來了。”
翼輕揚心一沉道:“爲什麼?”
洞寒山重重地哼了聲,道:“我怎麼曉得?不過他讓我轉告楚天: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否則,他必不饒你。”
楚天劍眉一揚火往上撞,但見翼輕揚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哀求之色,爽然若失又楚楚可憐的模樣,終究強忍住,對洞寒山沒好氣道:“小船就在崖下,向東約莫十里,令尊就在大船上等候。”
洞寒山像是沒聽見,目光望着翼輕揚,試探道:“翼師妹,你可要隨我回去?”
翼輕揚的視線投向楚天,又垂下頭堅定道:“不要。”
洞寒山恨恨瞪視楚天,說道:“姓楚的,我接連兩次敗給你,無話可說。山高水長,他日定當再行討教!”
▲Tтkǎ n▲C〇 楚天蔑然一笑,將翼輕揚拉到自己身後不再理會洞寒山。以他的性情,是真想將這大言不慚狂妄自大又死不悔改的傢伙一腳踹進海里。不過總算瞧在洞天機和洞上原的面子上,不再爲難他。
洞寒山望着楚天和翼輕揚立在一處,姿容絕世珠聯璧合猶如仙侶,他的心底不啻打翻了五味瓶,暗自一咬牙轉身躍下懸崖,解開纜繩倏然去遠。
楚天陪着翼輕揚又在懸崖上等了三個時辰,直至天色大亮翼天翔始終沒有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