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新春祭後,劍咎因爲犯錯,被殷允勒令回到山門,在不得請外人相助的前提下,把山門中的藏書用刀刻在竹簡上,刻滿一萬冊方可下山。
以劍咎的速度來說,這一萬冊,他日夜刻錄,也需要半年多時間才能完成。而且,這個記錄,還是他內力深厚,運刀靈活的結果。
劍咎這人,最不喜歡讀書,又生『性』好動,要他老老實實的守在空無一人的山谷中,刻書刻上半年多,這對他來說,還真是一件極爲痛苦的事。
最痛苦的是,他不得不答應,而他一答應,便不得不好好完成。
直到這個時候,衛洛才知道,劍咎每次犯錯,殷允便用這一招來制他。而這一招對劍咎來說,已是人間酷刑了。
送走了垂頭喪氣的劍咎後,衛洛兩人稍稍整理一下,便向楚國出發。
矩子大會就要舉行了,路程遙遠,得早些出發。
至於衛洛,殷允原本是不贊同她一起去的。可衛洛堅持要去,有所謂富貴險中求,她如今與楚人是不死不休的仇恨,與晉人的關係也轉爲緊張。反正躲不開,何不如直接面對?也許在那種墨門精英薈萃的場所,她能以她的口才,令得衆墨俠放她一馬呢?
這一次前往楚國,殷允沒有選擇走水路,而是與衛洛各騎一馬,通過官道前進。
年關剛過,春寒料峭,趕路的人還不多。衛洛兩人走了半個月後,官道上的行人陡然增多了。各國的商隊,以及各地的遊俠,賢士紛紛出現。
與衛洛兩人這般輕身趕路不同的是,這一路上遇到的賢士,都是駕着驢車爲主。他們的驢車上,往往裝着一整車的竹簡。那些賢士一邊坐在驢車上,一邊搖頭晃腦地閱讀着竹簡。就算是遊俠兒,也在坐騎上,裝着滿滿的行囊。
這一天,又是夕陽西下之時,眼看來到了吳越邊境了,時間還比較充足,兩人可以放慢行程了。
兩人跳下馬背,殷允去撿柴火打獵,而衛洛,則尋些野菜,準備煮飯炒菜。兩人吃罷飯,天邊晚霞正豔。
衛洛看得心動,轉身便向前方的山頭走去。
不一會,她來到了山頭上。
這山頭不高,也就是個百多二百米的海拔高度。山頭上樹木不多,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奇形怪狀的石頭。
這些石頭,都經過了千年的時間沖洗,一塊塊都姿態各異,極具韻味。
衛洛坐在一顆石頭上,抱着雙膝,靜靜地欣賞着一縷縷豔紅淺紅相疊加,交映在藍天白雲中的晚霞。
不管世事如何變幻,這人間美景,真是讓人心醉。
衛洛癡癡地望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她不用回頭,也可以感覺到,殷允溫暖的氣息瀰漫而來,不一會,他在衛洛的身邊站定。
他和衛洛一樣,仰望着豔麗奇美的天邊,久久不動。
衛洛轉過頭去。
夕陽下,他負手而立,因爲參加矩子大會,他便不想以假容示人。因此,他現在『露』出的是他的本來面目,那白玉般俊美的面孔上,被那紅豔豔的晚霞染出一道道華影。他那雙眼睛裡,折『射』出天空中的美景。
衛洛望着他,清聲說道:“這千山美景,君怕是走了個遍。”
殷允聞言回頭。
他微微一笑,搖頭道:“天地何等廣闊,我這有生之年,怕是走不遍的。”
他說到這裡,聲音微沉,“衛洛。”
“恩。”
“每到夕陽西下,你便沉醉其中。”
衛洛點了點頭,她輕輕地說道:“恩,此景華美,我每每望之,便感慨造化之功。”
說到這裡,衛洛夢囈般地說道:“人生數十載,轉眼便逝,縱位列諸侯,也不過宛如朝『露』。我這一生,殊多身不由已之時。然而,我不甘心認命。”
她知道殷允對她懷有好奇心。這些年來,他一直在關注自己,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爲了解得非常清楚。對於自己這麼一個與時人迥異的『婦』人,他定有很多問題想問。
不過,他的爲人寬和,不喜歡追根究根,所以縱使好奇,他也不會開口。
衛洛這是向他解釋。殷允給她的感覺很舒服,她寂寞太久了,她想跟人說一說心底的話。不管殷允能不能理解,他一定會默默傾聽的。
她說到這裡,又低低地說道:“我想活得自在些。就算是『婦』人之身,我也想如世間的大丈夫一樣,活得自由,不會被人做爲禮物而買來賣去。年華老去時,我不能被昔日的良人棄之寒宮中,流着眼淚,看着一個又一個年輕美貌的佳人,輪流躺上了良人的牀塌。”
她說到這裡,聲音一頓。
她知道,自己的說法對時人來說,太過奇怪。
可不知爲什麼,這一刻,她便是想這麼唐突地說出這種話。
沉默中,他的聲音低沉地響起,“你與世間『婦』人全然不似。”
衛洛一怔,半晌後,她笑了笑,喃喃說道:“然,我與世間『婦』人迥異。”她說到這裡,突然清脆地一笑,振衣而起。
她望着那漫天紅光,聲音一提,吐詞清亮地說道:“天地無極,朝有『露』,晚有霞,春有花,冬有雪!縱此身孤零,形與影相照,我也要爲心求一個自在自得!如此,方纔配得上這天地造化,方纔不負這一世生命。”
她說到這裡,格格清笑起來。
這笑聲,清亮甜美,一掃她多日的鬱抑。
這一刻的衛洛,似乎一直以來的掙鬱,不安,無助,失落都已消去。
笑聲中,衛洛清脆地說道:“殷允。”
“恩?”
“這次去了楚地,我亦不會易容。我便以紗帽遮臉。不管是宗師之怒,還是國家之恨,我將直面承擔。”
她說到這裡,轉過頭來,雙眼晶亮晶亮地看着殷允,那雙墨玉眼中光芒耀目,華燦之極,“望君勿以我爲念。”
她說,她願意自己一個人承擔所有的風雨,請他不要太過爲難。
殷允靜靜地盯着她的墨玉眼,對上她眼中的熠熠華光。對上她臨風吹拂的翩然身姿。半晌半晌,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
他的中指,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碰,接着,他溫柔的聲音傳來,“癡兒,癡兒。。。。。。”
他嘆息般的說出這幾個字後,長袖一甩,轉身向山下走去。
衛洛愕然半晌,連忙提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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