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新春祭到了。
這一天,是大年三十,從有歷史以來,這新春祭,便是所有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節日。
衛洛在薄霧剛起,晨光剛現時,被殷允喚醒。
她穿着新做好的淡紫長袍,梳着時下流行的頭。這種髮型,與後世的有點相似,也是長髮披垂,只在額頭系一根系帶。不過別的越地女人,都喜歡在左右兩頰塗上赭和石墨。臉上塗了這兩種顏『色』,再加上脣上的胭指,整個人便有了一種巫氣。
而巫氣,是楚地流行的,喜歡的。
衛洛剛剛出門,想了想,又回到房中把自己打扮得普通一點後,再走出來。
她走出來時,劍咎和殷允,都穿着新制的裳服,跪倒在大門外靠近街道處。在兩個人的身前,擺着由三張幾拼成的大桌子。几上面,呈放着新鮮的,熱騰騰的米飯,這米飯共有四碗。米飯的旁邊,是一整隻的燒好的羊頭,牛頭,馬頭!這三牲,時人叫做太牢。另外還有一些鹿脯、兔肉、黍湯、樑飯、棗子、榛子,栗子,白餅。
衛洛疑『惑』地看着那牛頭馬頭,特別是看向那馬頭,她能認得出來,這是一匹二歲的黑鬃黑尾紅馬身上的。
據她所知,一般的人家,是供不起這樣的祭品,最多也就是供一供羊頭罷了。牛還不算什麼,如馬頭,那是昂貴之極,也尊貴之極的物品。
按時人的理解,這已是很尊貴的祭祀了。
衛洛來到兩人身後。她略側了側,在殷允的下方跪下。
這一天早上,有一點霧氣,天空中寒氣十分濃厚,只差沒有下雪。
約過了一刻鐘左右,一陣鼓聲從正街處傳來。那鼓聲越來越近,間中伴有琴瑟等音。
又過了一刻鐘左右,一隊穿着草鞋,頭上戴着竹冠,額上和兩頰各用赭和墨,繪着古怪圖案的中年人在一個老頭的帶領下,走了過來。
這夥人的兩旁,是一隊樂者,這樂器有鍾、磬、琴、瑟、鳳簫、龍笛、笙、壎,所奏的音樂,中正平和中,透着淡淡喜悅,這樂音衛洛聽過,叫《昭平》。
令衛洛好奇的是,這樂音中,有鼓聲。
衛洛知道,鼓,在這個時代可是尊貴的,是帝王諸侯才能享用的樂器。就算楚熊問鼎,導致禮樂不再像以前那麼尊貴,可這鼓聲,依然很難在民間聽到。
想來,今天是新春祭,一切自是不同。
三聲鼓聲,那個走在最前面的老頭手一揮,在令得衆人止步後,他大步來到三人身前。
他來到殷允的面前,略略退後三步後,跪下來,朝着那幾上的三牲,雙手向前平平伸出,平平落下,額頭點地。
老頭連行了三禮後,並沒有站起。他只是直起腰身。
老頭一直起腰身,殷允兩人也坐直了。
那老頭盯着跪在當中,最前面位置的殷允,嚴肅地問道:“君祖上何人,竟以馬頭祭祀?”
殷允嚴肅地看着他,朗聲回道:“我祖商契!”
他這話一出,衆人齊刷刷地往來。連同那些鼓樂吹壎的樂師在內,竟是齊刷刷地向殷允躬身行了一禮!
商契,是商的開國帝王。沒有想到這殷允,竟是殷商正統。
那老頭得到了殷允的這個回答後,雙手前伸,再次平平拜伏於地。
這一禮,這老頭是衝着殷允本人行的,而殷允此時,坐得筆直端直,生生地受了老頭這一禮。
衛洛不知道,這老頭,卻是周室遠房宗親,身份十分高貴,能讓他行如此大禮的,也只有上古幾個帝王,以及夏商的正統後嗣。
老頭行了一個大禮後,坐直身子,在《昭平》清樂中,再次問道:“君可有子?”
他這話一出,殷允臉『露』愧『色』。
他向後移出兩步,頭一低,說道:“無!”
“怎可無子?你的『婦』人何在?”
那老頭咄咄問出兩句後,殷允已是以頭點地,一臉羞愧得再不擡頭。
那老頭也不再問,他轉頭看向劍咎,問道:“君祖上何人?”
劍咎移着塌,向後退出兩步,他雙手前伸,朝着那老頭平平地行了一個大禮後,嚴肅地說道:“我實孤兒,不知何人爲祖,何人爲父!”
那老頭長嘆一聲,再不言語。
他緩緩退後,站起,他端過幾上的一杯祭酒,縱聲長歌起來。
老頭所唱的歌單調十分古怪,全部由單音節組成,衛洛聽了聽,彷彿是,‘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琅.?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這支歌,單調很古怪,很有楚風巫音的味道。與衛洛在齊晉兩地聽到的歌調大不相同。
長歌一曲後,那老頭轉身,離去。
隨着那老頭轉身,所有的人也跟着轉身,樂音越去越遠。
他們身影一離開視野,殷允和劍咎便站了起來,擡着那奉着祭品的幾,大步向院中走回。
衛洛袖着手跟在他們身後,並沒有上前幫忙。因爲,她是『婦』人,她是沒有資格碰這些祭品的。
這祭品一擡回,便可享用。三頭大動物,再加上其餘的酒肉,夠三人吃上一陣的了。
當天晚上,城中燈火通明,一夜都是焰火騰騰。越人們在腰間圍着細鼓,整整敲打了一夜。鼓聲中,有不少巫被衆人用竹椅擡起,擡在頭頂遊行。
坐在衆人頭頂的巫,縱聲長歌,下面的遊俠劍客,在巫的歌聲中,一一抽出長劍,以手拍着劍面,腳踩着舞拍,跟着巫合唱。
第二天,衛洛照樣天沒亮便起來了。
這一天是大年初一。昨天晚上的鼓聲,是逐邪辭穢,而今天一大早,百姓們就要迎新納福了。
天剛矇矇亮,梳洗一新,依然易容,掩去了豔『色』的衛洛,在殷允和劍咎的帶領下,向着城南的胥河走去。
當他們到達時,胥河兩岸,已跪滿了人。
殷允身份高貴,他帶着兩人,徑直來到最前面跪下。
他們剛剛跪下,一陣鼓聲便遠遠傳來。
衛洛擡頭一看,只見一條由舟排組成的長河,出現在河水中。這舟排分成兩隊,一隊在河那邊,一隊在河這邊。每一隊,都有四十九隻舟排。
每一個舟排中,站着九個大漢。其中兩人撐舟,二人在前,二人在後,中間三人圍着一個竹蔞而立。那竹蔞中,是一條條活蹦『亂』跳的大魚。
鼓聲和樂聲,是從兩岸傳來。
舟排是從衛洛幾人的前方駛來的。他們一來到衛洛三人面前,便見一個大漢撈上一條魚,右手一甩。
“啪”地一聲,那魚生生地落在了殷允的身前。接着,又是一陣“啪”的輕物落地聲,卻是劍咎面前也被甩了一隻。
不過沒有衛洛的份,不止是她,所有的女人,都沒有份。
劍咎和殷允同時撿起地上那魚,站了起來。轉身便向回走去。
衛洛一怔,難不成,巴巴地起這麼早,便是得到這麼一條魚?
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無知,便跟在兩人身後,向着家裡的方向走去。
剛走到街道中,衛洛便看到前方,一個赤着胳膊的大漢,腰繫草裙,手拿菜刀,正圍着一隻精壯精壯的牛旋轉起舞。這牛很奇怪,它沒有被繩繫着,也沒有栓起來。它站在街道中,卻是一動不動,明明雙眼有光,是活着的,卻就是一動不動,安靜得很。
在這大漢的身周,圍着數十個女人。漸漸的,女人越圍越多,衛洛看到她身周身後的女人,都向那大漢圍去時,不由一怔。
她回過頭去,正好劍咎掏出一隻陶盆遞給她,笑道:“今歲有『婦』,不懼迎春了。”
衛洛怔怔地接過那陶碗,跟在衆女人身後,來到那赤胳膊的大漢旁邊。
她悄悄地瞟了瞟,發現劍咎和殷允,與別的男人一樣,退得遠遠的。
正在這時,那圍着牛起舞的大漢,突然仰頭一聲暴喝!
他的喝聲一起,衆『婦』人齊刷刷地跪倒。
衛洛連忙跟着跪下。
她剛剛跪下,那大漢動了。
他手中菜刀翻飛,嗖地一聲刺入了牛的心臟處,又嗖地一聲抽出,轉眼間,那一動不動的精牛胸腹處,現現了一道極薄極小的傷口。
那傷口雖只一線,一道血『液』還是汩汩而出。只見一個打扮得華貴的『婦』人走上前去,用她手中的陶盆,在牛的傷口下接了十幾滴血水。
那『婦』人剛一退下,衛洛便發現,好幾雙目光都盯向了她。
難不成,輪到她了?是了,這是按地位高低來排的。她的衣飾分明比其餘的『婦』人要高檔。
衛洛上前,把陶盆在牛的傷口下一送,略略接了十幾滴血後,便退了下來。
當她拿着那陶盆,退到殷允和劍咎身側時。殷允伸手接過,頭一擡,便把那新鮮的牛血,抿了一口。
接着,他把那陶盆給了劍咎。劍咎跟着仰頭,把所有的牛血全部生喝下。
喝完牛血後,劍咎兩人並沒有馬上離去。
就在衛洛有點疑『惑』時,那些『婦』人,都一一接過了牛血,一一退後。
那赤胳膊的大漢再次走到牛的旁邊。
嗖地一聲,他菜刀翻飛,已順着牛的傷口處,再次刺入。
這一次,衛洛只看到那大漢圍着那牛,前走後趨。以她的眼力,可以看得出,那大漢的刀,一直都在牛的體內削劈。這其中,那牛的眼光越來越淡,最後完全沒有了光芒。可是從頭到尾,它都沒有動一下,鳴一聲。
就在最後一刀落下時,只聽得“叭”地一聲,整頭牛所有的肉像被風同時撕碎一樣,紛紛而落。
那大漢顯是高手,牛肉剛散,他已嗖嗖嗖地菜刀翻飛,翻飛中,一塊塊牛肉『射』向四面八方,其中一大塊牛肉閃電般的飛向了殷允的陶碗,穩穩的落在其上。
只是一轉眼,那頭剛纔還活生生的牛,現在只剩下一個仍然站着的,完好無損的骨架了!
這等解牛的本事,當真不凡。
衛洛暗忖時,殷允等丈夫,齊刷刷地向着那赤胳膊的大漢躬身行禮。
一禮行罷,衆人開始散去。而那個解牛的大漢,便肩着那完整的牛骨架,得意洋洋地向家中走去。
大街上,並不止一個這樣的大漢,衛洛走了幾條街,便看到幾個這樣的解牛漢子。不過,這些人中,也有失手把牛肉灑到了地上,沾了泥土的,更有解了牛後,骨架零『亂』,碎落一地的。衛洛看到,這樣的人往往是低着頭,一臉失落。而那些圍着他們受肉的百姓,也沒有向這種失敗的人躬身行謝禮。
三人走回府中時,劍咎笑嘻嘻地轉頭看向衛洛,說道:“『婦』人,新春祭禮已完成,你何不約我師兄,一起上街玩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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