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1.驚眸

“一時間兩人均靜默下來,她凝視着夕陽餘輝,脣邊彎出一縷極溫柔的笑意,眼波流轉,朦朧似霧,咯咯一笑,繼而嘆息:

‘我和他邂逅的那天,桃花開得也如此際的彩霞一般絢麗,我揚鞭策馬,在陌上飛弛,迎面拂來的微風別樣和熙,混合了嫋嫋的桃花香氣,沁人心脾。

我生平第一次與父皇爭吵,我有意疏遠他,確切地講,是有意疏遠宮裡的一切人。

燕國的都城是如此的美麗繁華,百姓是如此的善良熱情,包容着任性的公主偶爾的放肆。風本是柔和的,我帽上的輕紗隨風迤儷地飄動,誰知它忽地肆虐起來,以致擾亂了我的視線,我一生氣,扔掉了帽子,險些因此撞到了他……

他長得真是好看……翩翩風采,月白輕衫,臨風而立,卓逸出塵。

我對愛情朦朧而期待的想象彷彿在那一瞬間突然豐富纏綿起來,有如夢境,而他竟然那麼坦然地直視着我的臉龐,絲毫不知迴避。

在我訝異的目光中,他爲我拾起了那頂紗帽,微笑着交到了我的手裡。’

言罷,她睜着霧雅雅的眼睛,凝視着他,明眸如波,眉眼盈盈,顧盼傳情。

‘知道我以爲自己看見了什麼嗎?’她幽幽一嘆,‘是風、是花、是月、是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但是,風是虛幻、花是虛幻、月是虛幻,原來當日我眼中所見,所有美好均是虛幻,真實的,惟一卑劣之徒而已。’

‘不,你沒看明白。’楚灝從她身後輕輕地摟住她,悠然道,‘他被迫離國整整二年,他的故國,血雨腥風,他的母親,爲保護他而慘死,他的叔父,奪去了本該屬於他的夢想。爲了從小就構想實現的盛世南淮,他心裡從此便只有一個心願—復國、復仇。

遇見她時,正是楊柳清風,燕子呢喃的人間四月天,滿城桃花、春水微漾,青山如黛。她姿態翩躚,冒冒失失猝然映入了他的眸心。

不知她是誰家女子,如此眉目如畫,美麗非凡?

當他手持紗帽奉上之際,那嫣然淺笑霎時投影入心湖,奇怪的感覺彷彿乍起的春風,吹散了鎖着心湖的冰霧,更激起點點漣漪。後來,他聽說她就是美名遠播的永寧公主,他一向不喜歡這樣烈性如火的女子,偏偏她的清豔,她的皎潔,她的驕傲,她的倔強,她的聰慧完完全全匯成了一泓含煙的秋水,令他沉醉其間。’

她忽然連連搖頭,‘我不會再相信這美麗的謊言了,它已令我付出了太大的代價,問梅姐姐曾告誡我,愛上他,一定會後悔。’然後,她習慣性抿脣,泫然欲涕,不見彼時的剛烈,模樣極是楚楚可憐,‘這一語成讖。對嗎?’

他聞言目光驟然冰冷,握着她香肩的手不再溫情,似乎加大了力量,她吃痛,睜目回首。

‘夠了,酒還沒醒麼?’他冷冷一笑,不由分說抱起她身子,大步向所宿的營帳走去。

我立在原處,久久不曾的挪動,剛纔我看得分明,她是借醉欲探知某種真相,可惜楚灝是何等人物,怎會輕易爲情所動。

類似的事此後又發生過一次,只是她不再柔和婉轉,反而以咄咄逼人的方式追詢東陽失守的真相。我知道,她二人勢必決裂,但在真相浮現之前,她是決不會離開他的。若我要追逐這樣的女子,只能先讓她累得筋疲力盡,對一切都絕望得無以復加。

因此便有了一個一石二鳥的主意,讓她們決裂得更加徹底。”

故事隨着天色乍亮而漸漸明瞭,晨色自霧氣中氤氳而生,洛少謙側首聽聞鳳凰臺上沉重的銅鐘嗡鳴,隱隱感到了某種杳然悠遠難以捕捉的情感,混合着一股燃燒的火焰,正在一絲一絲地甦醒。

賀術易望着他那張俊朗臉龐,驚奇地發現,那雙深黑的眼睛裡閃爍着瞳瞳火影,彷彿彷彿那晚的她,恨不能用沖天的火焰蔓延至整個大漠。

“爲了一個與你生平所見女子皆不同的永寧公主,你便行此卑劣行徑,這實在有些匪夷所思。”洛少謙眉毛動了一下,反覆抑制胸中的憤怒。

賀術易微微一笑:“你與她一般無二,都那麼純粹,只忠於自己的心。楚灝不能,我也不能,包括你們燕國的皇帝,我們的每一個選擇都意味着某種意義上的野心。而你們的這種品質恰恰是我試圖征服和擁有的。

如你所知,我是圓沙的六太子,我的父汗擁有太多的兒子,當他決定將汗位傳給我那自命不凡的大哥時,我的區區薄名便成爲大哥的眼中刺,他處處掣肘我的行動,連迦樓之行也派來不少探子。

我所說的一石二鳥,其中之一就是針對我那了不得的大哥。

楚灝太清楚我的謀劃了,他太清醒了!無論在何種不利的局面下,他那令人羨慕的聰慧頭腦都能保持着高度冷靜的認知,這正是我由衷欽佩他的地方。

他認定我比目前圓沙的儲君更加優秀,儘管我的勢力暫不如大太子,他也堅信我能代替他,統治西域。所以,對我結盟的提議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

我告訴他,爲了消除大太子的戒心和奉上一個可以攻訐我的理由,我需要借用他的夫人,製造一場香豔的逸事,爲自己贏得一個浪蕩不羈的花名,以加深六太子不過是一酒色之徒的印象。當然,我向他保證,決不會真的侵犯她。作爲回報,在我鞏固自己的地位之後,將說服父汗,全力支持他復國。

他似乎不是珍視名譽的人,但此刻我的提議竟令他面色一沉,手指從腰間冰冷的長劍上滑過,脣畔隱約的笑意隨着低寒溫度凝結。

我身側的僕從爲那眼神、動作所迫,不免戰戰兢兢的搶在我向前,作勢護衛我的安全。

楚灝淡淡掃視我一眼,冷冽的眼神有所收斂,我揮手命僕從退下,然後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怎樣,這樁交易閣下並不吃虧,夫人或許會受驚,但絕對不會失節。’

他頗爲銳利地盯着我的眼睛,少傾,笑意淺現,意味深長地‘呃’了一聲,彷彿是探知了一個困擾許久的迷題,‘六太子用心之深,令楚灝歎服,只是世事難料,如此用心,只怕到最後未必能盡如心意。’

他窺破了我欲隱藏的用心,並暗示我機關算盡,我也不生氣,這樣也好,什麼都說得明明白白的,多幹脆。

於是,我在深夜輕易進入了她的營帳,爲了不讓她記住並痛恨,我選擇戴上一個還算溫和的面具。

她睡得並不安穩,長而密的睫毛上隱有水光,顯然是哭過,我忍不住伸手爲她拭去那並不適合她的一點脆弱痕跡。

她當即驚醒,見到戴着面具的我,立刻大聲呼救。

那晚的事,你都親眼目睹了,她在掙扎中摔到了,當她潔白的衣裙上浸染了觸目驚心的深紅時,我才驚覺自己是何等殘忍。

楚灝入帳後,面色蒼白,他本想抱住她,她身子卻本能地一縮,避開了他探出的微微顫抖的手,不哭不鬧,只是睜目,大大的眼睛空洞無神。

她的雙目一瞬不瞬地對着他,但他卻不能確定她是在看他。這景象忽然令他略微一凜。

他不自覺地靠近她,俯身抱起她的身子:‘我帶你去看大夫。’

她彷彿很痛,額際沁滿了粒粒晶瑩的汗珠,卻始終不曾□□,只是靜靜地打量他,從眉梢眼角到衣衫服飾,然後,我聽見她清泠的聲音。

‘孩子,記住了麼?永遠不要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