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還有一些時候,永寧黑沉沉的天幕,低低的壓着地面,雖有夜風吹拂,仍覺壓抑得難受。
案上的酒冷卻後又溫熱,如此反覆,洛少謙終究厭煩了,他揮手命侍女立得遠些,然後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目光彷彿即將臨敵的‘獵豹’,平常尚顯得年輕的五官如雕刻的一般冷峻硬朗,他的身後,便是深不可測的夜色。
賀術易迎着那能殺人的眼神,揚眉淡笑,面色既而變得無比鄭重:“候爺想是恨不能將我立斬於劍下,以奠亡魂。不着急,總有那一天的。”
言罷一仰頭,飲下杯中所餘的殘酒,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繼續未完的故事。
“她在靠近老周後,展開所捧的白絹,讓老週一一確認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我見老周雙臂一振,拋開長刀,朝她筆直跪下,大聲稟道:‘卑將周顯峰,東陽太守蒼雁麾下校尉。’
她傾身攙扶,周顯峰忽然越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在她俯身之際,以他人無法聽見的聲音低語了幾句。
‘不,我不相信。’她驀地大聲尖叫起來,身子不住顫抖。
周顯峰喘息着撐起身子,‘爲了燕國,卑將相信公主會作出準確的判斷。’
她怔怔看着他,臉龐蒼白得近乎透明,容顏中乍現一抹難以言喻的悲哀,輕移目光,定定望住遠處的楚灝,彷彿是看着一個陌生的怪物,眼睛裡迸射出難以抑止的痛苦。
楚灝眉頭一皺,亦體味着她的反應,略有幾分瞭然。
兩人四目交投時,她倏地斂去了悲傷的軟弱,斷然回首,恨聲道:‘不,我做不到。’
周顯峰縱聲大笑起來,再次匍匐於地,嘶聲道:‘公主保重,卑將所託均在公主一念之間,卑將泣血拜別。’然後起身挺立。
話音剛落,叱羅利一箭射來,穿透周顯峰的胸膛。
她眼睜睜地看着他瞳孔驟然收縮,張目倒下,呼吸一點點消逝,欲上前爲他合上眼睛,雙足卻如被石化,邁不開,掙不開……
一衆圓沙貴族嘻嘻哈哈湊上前,各抱起一個早已相中的燕國女子,往居所走去。
一時間笑聲、哭聲、咒罵聲、求救聲混雜在一起,響徹大漠。
她望着她的族人,眼神中盡是無奈、挫敗、憤怒與痛心。忽然她尖叫一聲,拾起老周遺下的長刀,便欲衝過去,楚灝閃電般將她攔腰摟住,低聲安慰。
我向叱羅利做了個手勢,他立刻命手下搬來柴火,將屍首堆放在一起,點火焚燒。
她先是奮力掙扎,後似想起什麼,奇異地靜默,注視着前方巨大的火球,吞噬那些名字的主人的臉、身軀、手足……
大漠風大,掠過火團時,便帶出灰燼飛旋,附帶着星星火點,漫天而舞。
她怔怔地看着這可怖的一幕,不知不覺間淚痕滿頰,但卻哭不出聲來。
忽然間,幾片黑灰飛來,落在她素白的衣衫上,給風一刮,只在眼前翩翩迴旋,她忍不住伸開右手,想去承接,誰知仍是空,因此她不禁眩惑起來,全身一軟,暈倒在楚灝懷裡。
我目光所及,那幅白絹居然被她的左手牢牢緊握。
這天之後,她不曾出現,我遣去打探消息的人回報,她自清醒後便不再開口說話,亦不進食,似也不再關心何時歸去,日間渾渾噩噩靜坐沉思,夜深時蜷縮在一張梨木榻上,以薄被遮臉,只露出失神的眼眸、流溢四散的烏髮,異樣地安靜,一任鬱郁月色流瀉滿室。
楚灝數度欲與她交談,均爲那冰冷刺骨的目光所迫,不得不狼狽退出,有一次他忍無可忍,握着她的肩頭拚命搖晃,她亦不言不動,只是承受,承受。
楚灝幾乎崩潰,咬牙道:‘如果恨我,那便活下去。’
她仍不置一詞,直到楚灝一把搶過她握在手中的白絹,湊近燭臺作勢欲燒,她才撲過來阻止。待搶回後,淚如決堤,捧着這幅白絹泣不成聲,滴滴晶瑩水珠落於白絹之上,與已轉爲黑紅的字體相融,一圈一圈化開,變得模糊不清。
自此,她開始進食,什麼都吃,完全不似初時,厭惡圓沙食物難以下嚥,此時的她,彷彿帶着某種目的,即便是入口之後蒼白着臉嘔吐出來,她也不在乎。
楚灝並未放棄與她修好,他問我要回一名叫做蒼翠的少女,據聞,蒼翠乃是爲東陽殉國的蒼太守之女,年過十五,她還有一個姐姐蒼紫,便是那日第一個隕命的女子。
他命蒼翠好好服侍公主,似乎想借此挽回她的心。
或是這燕國孤女的身份打動了她,她便摒棄慣有的驕傲,待蒼翠有如親妹妹一般,而蒼翠本決心以死捍衛清白,誰知關鍵時刻爲楚灝救下,歷經非難後的她有着超乎年齡的成熟與智慧,爲人乖巧之極。
與楚灝幾番深談之後,我忍不住問他:‘那日姓周的給她說了什麼?’
‘沉默。’他淡淡一曬,眼眸中隱有一抹秋水般深刻的孤獨,‘這就是她給我的答案。很好,很好!’語罷,仰天而笑,那微顫的笑聲裡夾着深深淺淺的落寞。
過了兩日,暮色時分,我巡營歸來,手扶毫無溫度的牆磚,探身向外看去。
城外殘陽漸沉,瑟瑟漠風,吹打在臉上,令人懨懨欲睡。
我收回目光,想要回營帳,剛一轉身,她卻選擇在此刻出現在我視線中,由遠及近。我怔怔地看着她明媚的容顏,忽然有些恍惚,於是,難以自持地步下城樓,慢慢靠近他們。
晚霞燦爛,晚風清爽,她牽着馬緩緩走在大漠上,楚灝不緊不慢地跟着她,傾聽她哼唱着一曲婉麗動人的歌兒,暮色中的她,衣袂飄飄,妙音如天籟,真如傳說中的仙女一般。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偑,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星眸微睜,仰面遠眺,於是回頭開心地咯咯笑了幾聲,然後再看。
天空被絢麗的晚霞點綴得五彩繽紛,看着看着,笑意便淡了,再低下頭來時聲音幽幽:‘連天空都是紅色的了,和那晚一樣,都是紅色的。’
‘你喝了酒?醉了?’他挑眉以問。
‘是嗎?’她嫣然揚眉,那隱於眸心的勉強笑意中頗有幾分正當韶齡的淺淺嬌態。‘醉了多好,頭也不痛,心也不痛,那裡都不痛了。’
忽然腳下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他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扶住了她的身子。
她擡眸,傻傻地盯住他的臉龐,似乎是記不起他的名宇了,那張臉近在咫尺,卻仿若相隔天涯,她蹙眉,努力地回想。
‘楚灝……楚灝在那兒……我讓他陪我走走,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她喃喃自語。
於是他澀然一笑,道:‘你是真醉,還是假醉?’
‘我怎麼了?”她呆了一呆,繼而偏着頭笑了起來,“是啊!我好象是醉了。”言罷,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再也不肯用半分力氣。
‘你幫我找找他,好麼。我要問問他,爲什麼要騙我?爲什麼要用燕國軍民的血去成就自己的功業?’
他全身一僵,咬牙道:‘好,我去找他來。’
她卻抓住他的手,抓得緊緊的不肯鬆開,彷彿她一鬆開,他便會消失一樣:‘算了,問與不問都一樣,我不想再聽了。從今天開始,他就是我的敵人。’
霞光如金,投射在他臉上,俊美依舊,只是光影中他臉上的錯愕、震驚、迷惑,還有那麼一點點痛苦與無奈,全都毫不設防地坦陳在我眼中。
她頭靠在他肩上,閉着眼睛喃喃道:‘父皇,永寧錯了……你要我和親,你卻沒有告訴過我這有多重要。父皇,我不想,我有我喜歡的人,可是我卻犯下了一個無法估量的錯誤。現在,我要去彌補,還來得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