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如水月華悄隱,暗藍色的天空稀疏地遺下幾顆孤單的星子,落下幾點無可奈何的黯淡光亮。
她便傲立在那薄熙的光影中,默默注視着在強者面前惶恐無依,瑟瑟的抖動着的十餘名燕國民女。
‘公主,救救我們……’她們彷彿對未來的命運不再抱有希望,悲鳴嗚咽不絕,蔓延至無窮的天際。
她悽然一笑,無力地搖搖頭。忽然間雙手用力一扯,嗤的一聲輕響,身上那件紅衣霎時被撕裂爲兩片,拋諸於地,惟餘一身素白的中衣內裙,緊貼住如玉的肌膚,更顯婀娜窈窕。
四下立即掀起一陣亢奮的口哨之聲,數百道火熱的目光齊刷聚在她身上。
我忍不住失笑,這樣的女子,真是罕見,我習慣性觀察楚灝的反應,只見他脣角微微上揚,神色清泠,望着她的目光一閃,眼底卻不見多餘的情緒。憑着這份深不可測的城府心機,他的確算一位人物。
再看她,完全無視那些無禮的,甚至是粗俗的目光,坦然而驕傲地仰首,彷彿身上所着仍是尊貴無比的服飾。
‘校尉於正。’一名燕軍大聲報出了自己的名號。
她轉眸,朝向楚灝身側久久不置一詞的諸餘,鄭重低語:‘可否借諸將軍的匕首一用。’
諸餘一怔,雖不知她何意,仍選擇恭敬地奉上匕首。
她接過那鋒利冰冷的利器,毫不猶豫地割下一副衣襟,低低命道:‘有勞諸將軍爲我展卷。’聲音柔和,卻隱含不容拒絕的威嚴。
諸餘既爲淮軍大將,亦有軍人相通的血性,或許爲眼前這一幕所懾,便重重一點頭,雙手各握白綢一角,輕輕展示在在面前。
她微微一頷首,算是道謝,衆人尚在猜測她以何爲筆時,她驀地擡起左腕,右手所持的利刃飛快劃過瑩潔的肌膚,一道豔麗的暗紅自皓腕上沁出。
我倒抽一口冷氣,目光忍不住落在她所持的那匕首的鋒尖,眼見一滴滴血珠兀自顫動着,隨着垂直的匕身陡然墜下,綴於翠綠的葉片之上,兩種極致的色澤相映,說不出的美麗。
只是這美麗來得未免太觸目驚心了些。
楚灝僵硬的背部突然微微抽動一下,顯然是她的舉動已超乎他的意料,令他有所震動。
或許傷口的痛楚令她輕輕蹙眉,抿了抿脣,她指尖沾着自己腕上的血,在白綢上鄭重其事地寫下第一個名字,然後面向一衆沉默不語的燕軍士兵,高聲命道:‘你們還在猶豫什麼,是不相信我麼?’
李三兒淚如泉涌,當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哽咽着道:‘卑將李進三,大夥都叫李三兒,卑將是個粗人,剛纔無端冒犯公主,實在是愚駑之極,望公主大量不計。’
她嫣然一笑,‘你是好樣兒的,沒有辱沒燕國的軍威,我會將你的名字帶回去,令燕國朝野上下都知曉,燕軍有一個姓李名進三的勇士,令你的家人爲之自豪。’
‘謝公主。’李三拼命擦拭臉上的淚水,起身昂然入列。
燕軍們終於激動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一一寫於白綢之上,轉瞬間,白綢之上便列滿了或俗或雅,或剛或文的名字。
只有一人,始終不曾將名字宣諸於口,他默默目視她腕上的傷口,已有三道了,那是血幹後她再次劃下的。
她亦回視着他,問:‘老周?’
‘是。’
‘你的大名?’
老周仰天一笑,大聲回答:‘戰事未完,卑將要擱倒幾個圓沙蠻子纔有臉報上名字,公主有心了,請稍候片刻。’
叱羅利聽了通譯之言,怒氣衝衝地命令:‘中原人就愛囉嗦,還等什麼,開始了。’
一聲令下,燕軍的鐵鐐均被斬斷,然後扔給他們一堆不知是否稱手、是否鋒利的長刀,衆燕軍俯身拾起,長嘯震天,猛喝一聲:‘燕軍威武!’
我圓沙士兵亦不示弱,齊刷刷抽出兵器,大聲呼喝着圍攻上來。
眼看血戰即將來臨,面對如此沒有懸念的決戰,在場之人心中無不清楚,結果是註定的,只是過程如何,尚無法預料。
與燕軍交戰數十年,這是第一次爲他們的鬥志所感,不少圓沙將領都收起了輕謾之心,不再嘻嘻哈哈地戲謔調笑,反而神情肅然,頗有幾分尊重。
楚灝傾前一步,伸臂攬住她的纖腰,一邊細細察看她腕上的傷口,一邊放低姿態,語氣中還有一絲難以覺察的懇求,‘鬧夠了麼,我們先回去。’
‘放開我!’她彷彿被他掌心的熱度燙到似的,拼命想要脫離,雅緻如畫的眉稍眼角只餘切齒的厭惡。
楚灝渾身一震,僵硬的表情好像剛被大漠的風沙刮過,臉上唯一能活動的只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她厭惡他?
一雙曾對他流瀉出脈脈嬌羞的眼睛,與此刻分明的厭憎形成強烈的反差。
如此清晰地呈現在面前的這項事實狠狠灼痛了他的心,他望着她的目光更見深邃,似乎在透視自己,眼珠四周漸漸蒙上一層陰影,好像正在探取深藏於心底的記憶與情感。
頓了頓,他倏地再度捉住她的皓腕,絲毫不給她掙脫的機會,只略運勁一收,她柔軟的身子頓時跌撞入他的胸膛。
拇指輕輕摩娑那已有血茄凝固的第一抹深紅,眼神變得溫柔了許多。但她卻秀眉緊鎖,不住掙扎,他不禁着惱,那懾人的鋒芒又再度清晰浮現於眸中,於是狠狠一拉,迫她不得不面對自己,完全無視她的反抗,自懷中抽出一條幹淨的絹袙,爲她包紮傷口,冷冷道:‘若因流血過多送命,誰能將這份名單送回永寧皇城?’
她一愣,安靜下來,只目不轉睛地看着燕軍的戰鬥。
這羣燕軍瘋了,他們仿若遍體鱗傷的狼羣,個個目中充血,面色猙獰,神情亢奮——老周儼然就是他們的領袖,不管傷與不傷,他始終緊握長刀,指揮作戰。
燕軍最大的優勢便是素養過人,行動起來整齊劃一,他們左突右劈,手起刀落,一瞬間銳不可當,即使受傷跌到地上,他們亦不放棄,咬牙忍痛,就着地勢,或躺或臥,竭盡全力的橫掃圓沙士兵的腿腳。只要那一個圓沙士兵摔倒,他們便撲將上去,狠狠咬住其咽喉,猶如困獸的垂死掙扎的!
但面對數倍於他們的剽悍的圓沙士兵,奇蹟終究未能發生。
於是,震天的鳴嘯、慘叫聲裡,兩軍士兵或死或傷,然燕軍最終都沒能逃脫身首異處的下場。
看着這羣殺紅了眼的燕國瘋子,還有潑散在那碧草上腥紅熱血,以及在草地上痛苦掙扎的軀體,在場之人無不不寒而慄。
這一夜無聲無息地飄走。
當遙遠的天邊啓開第一道明亮的紅光時,天真的亮了。持續兩個時辰的戰鬥,天地間俱被染成了一片帶血腥味的紅色。
餘下的四十多名圓沙士兵將惟一存活的老周團團圍住,老周渾身浴血,幾乎不成人樣,長刀駐地,支撐着搖搖晃晃的身子,眼神凌厲地掃向四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殺!’叱羅利半眯着眼睛,冷冰冰地下令。
老周忽然大聲喚道:‘公主,卑將懇請公主近前說話。’
楚灝並不放手,低聲道:‘不要去。’
她緩緩仰起頭,望着眼前的這個男子,除了同樣俊美的臉龐令她熟悉之外,那雙深黑的眼睛卻給予她全然陌生的感覺。因此,她淺淺一笑,捧着那‘名單’款款而出,晨曦懶懶地流瀉在大漠之上,溫泉般的陽光毫不吝惜灑落,迷離變幻着。一切都帶着華麗而的耀眼色澤,她便迎着這刺目的光線從容地走入慘不忍睹的屍海。
我忽然有種感覺,她與楚灝之間的愛情即將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