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硼緊的心絃突然波動了一下,這一刻呼吸竟成了難事,但他決意不讓她看出自己的驚豔,皺眉道:“不冷麼,當心受寒。”
衛悠輕巧笑道:“既然來了,爲何不進門,莫非是怕我的箏音污了耳朵?剛纔那一首曲子你可沒聽全,我再彈一首吧。”她笑語晏晏,神情嬌俏之極,一如四年前的天之驕女,眉梢眼角盡是不知憂愁的純粹歡欣。
“現在?夜已深了,恐有不便。”洛少謙略有些遲疑。
“你不愛聽也罷,那有這麼多的託辭,看來我行我素的威遠候不過是個世俗酸儒罷了。”她眉一揚,轉身作勢回房。
他長眉挑起,或是受她言詞所激,抑或是其他原因,此刻已分辨不出來了,他不再多想,隨她昂然邁步進房。
兩人淺淺交談了幾句,她便奉上一盞清茶。
他細看茶盞,不過是普通白瓷,並不名貴。揭蓋後,茶色淡碧,清澈的水中盈盈飄起兩三朵小巧粉桃,色澤清雅之極。
他淺嘗一口,讚道:“此茶清新脫俗,尤其是這幾朵桃花,確是點睛之筆,我府上之人,何曾有了這般雅趣?”
她抿嘴一笑,暫不回答。見他仍在等待答案,她才朗朗釋疑。
“其實茶葉取自將軍府,我不知產生何處,只是覺得色澤過於翠綠,所以在沏茶時加上幾朵桃花,或許,那幾分雅緻便是因此得來。煩了你這些日子,奉上良茗,以當謝意。”
他持杯不語,沉吟片刻方纔正色說道:“行刺之事,尚未定案,你在宮中要諸事小心。”
房門未關嚴,夜風吹進來,紗簾四下飛舞,燭光因而乍明乍暗,投射在她輕巧微笑的臉龐上,竟異常柔和。
“何必事事小心,我能宮裡留幾天呢?或許比箭之後,我便會在異國度完此生。”見他眉梢揚起,眸中燃起明亮的火焰,顯是勉強隱忍着不快,這是正她預料中的反應,心中不免有幾分得意,故意鬱鬱寡歡地道:“聽說,與你比試之人可是圓沙罕有的勇士,箭術出神入化,世間少有敵手。”語音淡淡,和她臉上的薄愁一樣,恰到好處。
俗語說得好,請將不如激將,看來還是頗有道理的。她深信以洛少謙的能力,贏得比試,應該極有把握。可他孤傲成性,事事俱無所畏,除了領兵打仗,其餘彷彿均不在意,爲刺激他的求戰慾望,傾力一搏,她只好出此下策了。
誰知洛少謙聞言居然不爲所動,反而保持着最初的神態,緊盯着她看,目光清澈明亮之極。
她忽然有種被窺探到心中秘密的感覺,不覺羞赧,頰邊暈染出一絲淡淡的粉紅,薄嗔:“爲何如此看我?”
他握緊茶杯,冰冷的白瓷上染了他的餘溫,暖暖的,他隨手擱在桌上,皺起了眉,冷聲道:“你非得這樣嗎?”
“怎樣?”衛悠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道:“今天你是沒看到,那圓沙人目光湛湛,非尋常……”
他冷冷打斷她,臉上的不悅之色漸起,看她的目光像看着一個被打碎了的絕美玉器:“箏樂、良茗、激將,公主大可不必爲此放低姿態,公主若是對鏡一覽,便能發現此刻的面容上戴着一張面具,可惜不是人人都適合戴面具,公主尤其如此。”
她先是一陣錯愕,後是差惱,反問:“如果我懇求你,你就能在校場勝過那圓沙人嗎?”
洛少謙不語,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中頗有幾分難以言喻的驕傲與渴望,彷彿迎戰勁敵只如他打過的一場馬球般簡單。
“我,從未輸過。”
不錯,這些年來,洛少謙經歷大小十餘場惡仗,無論以寡敵衆也好,處境堅險也好,他均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方式和意志獲取了最終的勝利。她,應該信任他的。可是自從她以全部的憧憬、勇氣、天真去投入的愛情幻滅後,心底深處便存在着一種讓她迷茫的東西,加之歸國之後的連番境遇,更令她害怕,但她看不見,那感覺彷彿有濃霧雲繞,陰冷入骨。
他見她的神態像個孩子般無助,眉頭下意識就蹙了起來。
她依稀從他目光中讀出了憐惜之意,心下一凜,她怎麼能放任情緒寫在臉上,被別人看的明明白白?然而心中的不安卻是那般清晰,根本無法控制。
“我應該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我心中有些不安。”她忍不住自嘲地笑笑,身子軟軟地坐回箏前,指尖撫弦,再也沒有一絲動彈的力氣,望着他懨懨道:“可笑我竟成了一個患得患失,自作聰明的尋常女子。”
柔光中的她清靈美好,但卻隱含淡若晨霧的飄渺,彷彿不經意間便會消散一般。
這時的衛悠應該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但她堅韌的笑容卻讓他意外。此際,洛少謙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憐惜多一點,還是迷惑多一點,或許還有那麼點讚賞,他緩緩俯下身子,目光自她的雙眉上緩緩劃過,然後他伸出手指,握住了她那冰涼的纖手。
“放心,會贏的,沒人能打敗我洛少謙。”
衛悠怔怔地看着他,本訝意他突如其來的越禮之舉,待意識到他是在向她許一個承諾,是一個極其珍貴的承諾後,她忽然有些感動,遂輕輕點頭。
就在他們都沉默下來時,窗外一道黑影閃過。
“誰?”洛少謙猛喝一聲,一個箭步跑過去,迅速推開窗子,探身向外看。
靜諡的夜空下,一個清秀的中年婦人護着托盤正欲轉身離開。
“你是誰?”他迫視着這女子,腦中逐一搜尋府中每張臉孔來。
“候爺恕罪,奴婢夫家姓商,是頭一天進府的廚娘,洛總管吩咐爲公主熬製一碗蓮子羹,奴婢見一時沒人來取,怕羹湯冷了,所以才自作主張送來,不想壞了規矩,請候爺恕罪。”
洛少謙聽她口齒清晰,遣詞簡潔,不似一般民婦的唯唯諾諾,倒象是見過些場面的女子,心下不免疑或,爲何這樣的人會來自己府上做廚娘?他揮手命商氏將蓮子羹送進來,那商氏低頭入內,小心翼翼地放下蓮子羹,但在觸及衛悠臉龐的瞬間,目光中竟有了一絲離奇的怨責。
好熟悉的一張臉,她拚命搜尋腦海中的記憶,直到商氏埋首離去,始終無解。
永寧公主重回燕宮的第三天,比箭之日終於來臨,彷彿是爲了迎接這場盛事,永寧城出奇的乾爽明媚。
或許是天氣的原因,易起得很早,穿戴整齊後便走到驛館的院落裡舒展筋骨。他血管裡的每一滴血液都隨着天邊第一抹霞光來臨而變得沸騰起來。臨敵之際,他的頭腦總是格外清醒,這已是多年來的習慣,一直令他引以爲傲。
蘇哈齊在他之後出館,兩人會面時,蘇尼正待向易行禮,卻被他一雙強有力的手托住了。
“此地不宜行此大禮。”易用眼神示意他收斂。
蘇哈齊臉微微一紅,拘束地保持着恭敬的沉默。
“什麼時候前往燕宮?”易那浩淼如海的藍眸裡掠過一絲慍怒。“難道要我就這樣等下去?”
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令蘇哈齊惶恐不已,一時不敢接話。
“今天比箭之後,不論勝敗如何,我們必須立刻回去。”易望着遠空嫣紅的朝雲,漂亮的脣邊竟然勾起一抹極淺的溫柔笑意,自言自語說道:“今天,我一定要贏!”
蘇尼聽在耳裡,稀疏的兩條眉毛頓時擰在一起,他對易突如其來的求勝欲感到驚奇,同時也深感不安。那一天在水閣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當時他就發現易看着那美麗公主的眼神十分異樣,那是一種強烈掠奪的衝動。
“如果真的獲勝,您會把永寧公主帶回圓沙嗎?她的名聲已經夠壞了。”蘇尼不安地問:“何況,她曾是要與可汗和親的人選。
易倏地開懷大笑起來,“我圓沙沒有漢人的迂腐規矩,有誰會拒絕如此美麗的女子?”他對蘇尼表現出的擔憂極爲不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放心,我絕不會讓她成爲危及圓沙的紅顏禍水。”說到最後四個字時,本來笑意盎然的眼睛霎時涌上一股莫明的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