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9.淮使

衛恆摒退了其他人,連洛少謙亦在殿外候命,殿中只餘他父女二人。

臨去時,衛悠對他微微一笑,他略一點頭,在福公公的引導下步出殿外。

“將軍若是累了,可先行回府,公主的去留自有陛下旨意。”福公公見他俊美的臉龐略有一絲疲憊,便低聲提醒。

“不必了,我就在這裡。”他搖頭拒絕。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殿門開處,衛悠盈盈步出,見他仍在,先是一怔,後脣邊隱現婉約笑意,“父皇不留我,只好煩着你罷。”

回府路上,他一直沉默着,而她則蜷縮在白色狐裘之下,異樣地安寧,似心事重重,一任馬蹄踏碎月光,越過道道宮門。

次日清晨散朝後,洛少謙一改往日直奔軍營的習慣,回府命侍女喚衛悠早起,侍女卻回公主不願起身。

他挑眉堅持道:“再請,直到公主起身爲止。”

這次等待格外漫長,他強捺下心中不耐,反覆擦拭着自己的偑劍。

終於,她姍姍而來,或許是畏懼春寒,她整個人躲入了一襲腥紅絲緞的披風中,帽沿四周點綴了一圈茸茸的銀貂毛,明媚的顏色映得她肌膚如玉生暈,本來略見慵懶之態的臉龐平添幾分嫵嫵媚可愛。

蘊着薄嗔,她圓睜美眸,“何事非要吵我的睡覺。”

他目光沉靜,片刻前的驚豔之感已生生強壓下去,似笑非笑,脣角輕輕上揚,眼底的笑意尚未擴深,臉龐卻亦凝斂。還劍入鞘後,得意地道:“要隨我去神羽營看看麼?”

神羽營建於會豐五年,衛恆親自詔令,任命年僅十五歲的洛少謙爲神羽營威遠候,該營幾乎全由燕國彪悍精壯,善於騎射的軍士組成,本爲皇帝護衛,後經洛少謙鐵腕管制操練,成爲了行動迅捷,軍紀嚴明的精銳之師。會豐七年,洛少謙便是領着這支燕軍精華重挫圓沙騎兵,名震天下。

衛悠在淮時便聽聞燕國神羽兒郎的大名,也曾爲洛少謙的治軍能力驕傲不已,但她素知他脾性,生來便是爲國而戰,抗擊外侮就是他生存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因而格外厭惡王公貴戚和世家子弟,與他厚密之人,多是軍中的豪爽軍士。她雖對軍中之事大感興趣,也常常入營探視,卻往往爲爲他冷酷之姿氣走。如今竟他主動相邀,不由吃驚地望着他,喜上眉梢,驚喜道:“好,我隨你去。”

洛伯備下馬車,小小心翼翼地候在臺階前,豈知她只看了一眼華麗的馬車,再轉眸凝視洛少謙那神駿非常的“逐風”,不由眉尖深蹙,淺笑道:“我還是騎馬去吧。”

“老奴是想永寧城的百姓都觀望着……”洛伯爲難地解釋,“公主,還是乘車爲好。”

她脣邊明亮的喜色忽然隱去,淡淡拒絕:“我不乘車。”

洛伯無奈,對方到底是公主之尊,只好以勸諫的眼神轉向小候爺,盼他阻止公主那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驕縱,但洛少謙卻旁若無人地笑出聲來。

“洛伯,給公主備上好馬。還與往年一般,我們溜馬跑街。”言罷,將一條烏金馬鞭拋給她。

她穩穩接住,頓時笑意飛揚。

洛伯嘆氣,很是爲難,但小候爺既然發話,亦只得命人重備下一匹雪白的馬。

洛少謙揚身上馬,向她道:“你的騎術可曾退步?”

她並不作答,伸手按住轡頭,右腳輕踏在蹬子上,驀地一旋身。他只覺眼前紅影一晃,她已穩穩地端坐在馬背上,姿態嫺熟優美,同時向他凝目微笑,似乎是想激怒他,小女兒的驕傲表露無疑。

他不覺莞爾。

她彷彿從前,喜歡爭勝,嬌叱聲剛落,已策馬疾行。

洛少謙自記事以來,不論是營中訓練還是上戰場,也不管是那一方面的挑戰,他從來都未遇着對手,加之天生富貴,自然便養成眼高於頂的孤傲脾性,難得在騎術上可以和他爭高下,論長短的卻僅有衛悠。

“駕!”他猛喝一聲,催動坐騎,如箭般射出。

燕國都城才從綿綿陰雨中從出來,迎接久違的陽光,風中尚餘雨後微香。城中最繁華的街道上因難得的晴天而喧囂起來,貨物成堆,人流如織,只要到了這裡,無論是誰均可滿意而歸。

衛悠、洛少謙如兩道旋風般便一前一後襲近這熱鬧的朝前街,急促的馬蹄聲剎時令人羣躲閃不及,驚慌失措的叫喊聲紛迭而起,夾雜着攤鋪被撞到的“稀里嘩啦”聲,一時間街上亂成了一鍋粥。

人羣中一位年輕公子忽地越衆而出,挺身擋住了一匹白馬,“噠噠”的馬蹄聲轉瞬襲至跟前,此馬的速度奇快,他眼前白影一晃,就在衆人驚呼之時,那馬就直衝着他的腦袋踏過去。

眼看這公子要在瞬間喪命,他卻反應迅疾,硬生生向左側猛躍,就地一滾,堪堪避開了揚起的馬蹄。

饒是如此,他仍不免狼狽之極,衣衫沾滿了灰塵穢物,正欲起身,卻聽到衛悠嬌嫩清脆的叱斥,“孟月泠,你怎在此?”

衛悠勒住繮繩,將馬頭撥開,躍到一邊,冷冷注視着不住拍打衣衫的年輕公子。

他不怒反笑,昂然擡首,未顯出半點驚慌畏懼的神情或是動作,只想看清聲音的主人。

“公主別來無恙。”

待那張夢幻般的面龐以無比囂張的姿態闖入了他的眼簾後,他不禁微笑欠身。

“怎麼了?”

隨着音止瞬間,孟月泠轉目,一身戎裝的洛少謙帶着侍衛縱馬上前,俊俏的臉上神色冷峻,眉宇間透着幾分凜然不可侵犯大將之風。

他向洛少謙施禮,意味深長地讚許:“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

洛少謙挑眉,昂然受這一禮,“你是何人?竟敢故意攔道,還不讓開!”

“此人名喚孟月泠,南淮鼎鼎大名的相府公子,亦是淮天子無比倚重的大行令。”衛悠釋疑的語調毫無溫度,彷彿對其人格外厭惡。

“公主竟然記得小臣?這實在令小臣受寵若驚。”孟月泠形容閒雅溫潤,笑容和熙如三月春風。

“你爲何來此?又爲何當街攔我去路?”

“小臣受天子所託,恭迎公主回南淮。”他頓了頓,眼中笑意更深,“只因陛下臨行吩咐過,公主歸國情況特殊,入朝覲見或許不易,但只須在這朝前街守候,必能見到公主。陛下希望公主摒除前嫌,隨小臣回去。”

她緊盯着他,其實,這一幕似曾相識,所不同的僅是四年前面對的是另一張俊美陰鬱,卻又清貴難言的臉龐,當時,她便有種恍置夢境的虛幻之感。只可惜憧憬之後,陡餘悲傷無望的悽清。

見她無言,孟月泠亦不着急,含笑望着她,一派從容。

孟月泠的篤定令她失笑,傲然道:“你的差使既已辦到,就給我讓開。”

側首看着洛少謙,他那深邃而認真的黑色眸子似乎正在洞察着自己的心思,當即柔柔一笑,“我們走罷。”

洛少謙剎時雙目閃亮,脣角浮起一絲不可琢磨的笑意。

“公主……”衛悠的決絕似乎令孟月泠頗感意外,見她們撥轉馬頭,不假思索便搶上一步,“這些年來,陛下從未忘記與公主相逢一幕,爲何公主怨恨至此。”

只見她雙脣緊抿,不住顫動,想是心中恨極,眼睛微微閉了閉,再度睜開時,眸心多了一股迫人的鋒芒。

“自離淮之日,我衛悠便與南淮毫無干系,孟月泠,這其中緣由,豈是你能任意評斷的。”

洛少謙向侍從使個眼色,示意讓圍觀之人速速離去。

隨他多年的貼身侍衛趙小滿點頭,自懷中摸一袋錢,隨手拋下,喝道:“被撞壞傢什的人上前聽着,這是候爺賠償的,爾等自行點算。”

百姓早知威遠候作風,又礙於他權勢,即使有心要觀望,但見他一臉鐵青,均不敢試膽,待銅錢撒下“哄”地爭搶起來,一會便遠遠散開。

孟月泠又驚又奇,在淮時常聽人言道,燕國威遠候少年英雄,功勳卓絕,但爲人冷酷寡情,喜歡馬踏大街,茲事擾民,且飛揚跋扈,如被寵壞的富貴小孩一般。可見今日一見,人是如傳聞中的氣勢不凡,但這少年戰神的某些舉止還是令他覺得費解。

再擡頭時,衛悠等人早已疾馳而去。

“燕長公主,到底是什麼力量在苦苦支撐着你的驕傲?”

他略覺困惑,後揚眉而笑,她一番叱斥言猶在耳,在他聽來卻宛若一縷幽幽清煙,嫋嫋縈繞於耳畔,拂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