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謀攻

入夜,涼意徘徊於燕國皇城的昇平殿外,燕國皇帝的心情正如同這沒有了陽光的天幕,晦暗而陰沉。

從邊關呈上的加急軍報正靜靜躺在案几上,衛恆整個人都向後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彷彿不勝倦怠。

福公公手持拂塵,小心翼翼侍候在一旁。

半響,皇帝睜開眼睛,目光如炬,一把抓起軍報,冷笑不絕。

“福順,少謙還未到?”

福公公連忙弓身回答:“已經傳諭下去了,洛將軍稍候即到。”

洛少謙,他幾乎視爲已出的驕子。這小子那身特質滿足他對兒子的所有完美想像:俊美的外表、機敏的頭腦、生與俱來的從容自信,從不退縮。不但如此,這小子從幼年時便展露出了非凡的軍事天分,以及處於逆境時令人咋舌的求勝欲。

如今雛鷹已成長爲一飛沖天的迅猛的鷂鷹!不是兒子,卻可以成爲半子,這份急於“爲父”的喜悅促使他忽略了女兒的心思,當女兒不顧一切地選擇以驚人方式尋求自己的愛情時,徹底粉碎了他的期望。

他是那麼寵愛生平第一個女兒,爲她精心選擇了名字‘悠’,並以燕國都城作爲了長公主的封號,永寧,他心底深處盼望寶貝女兒永遠安寧幸福,悠然快樂。

“陛下。”福公公素來精於察顏觀色,眼見天子若有所思,便已揣度出幾分,本想爲衛悠進言,可巧此時洛少謙不疾不緩地踏進來,便嚥下即將出口的話,忙小聲提醒。

衛恆一擡眼,便看到恍若玉樹臨風一般清俊神氣的少年將軍,心中微微一喜。

行禮之後,衛恆揮手讓他坐到下首,眼睛卻不看他一眼,隨手將軍報扔過去。淡淡道:“看看吧。”

洛少謙打開軍報,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看看吧,這一羣酒囊飯袋。”衛恆突然煩燥起來,站起身,來回踱着步子。

洛少謙一口氣看完軍報,慢慢合上,皺眉道:“北鄆竟然爲圓沙所襲,不但損兵折將,且相鄰幾座小鎮均相繼失守。如今,圓沙屯兵北鄆城外的浮圖鎮,五萬大軍與屬國之一的遙犁呼應。一旦我軍再敗北鄆失守,那麼此消彼長,圓沙得勢,必定通過此城長驅直入。”

只聽“砰”地一聲,衛恆狠狠擊案,額際的青筋不住跳動,形容十分可怖。

他立即單膝跪地,垂首道:“臣失言,陛下息怒!”

“沒有失言,上月圓沙使者曾遞書請求與我國通商,購置農器三千具,鐵數萬斤,爲朕所拒,這些以遊牧爲主的民族,靠掠奪起家,決不是農、牧兼通或耕、戰雙全的,此次興兵犯境必是爲此。目前局勢正如你分析的這般嚴峻,起來吧!”頓了頓,方纔咬牙道:“那高權曾隨你作戰,軍功赫赫,朕本以爲此人堪當大任,不曾想亦是個平庸之將。”

洛少謙昂然起身,重新落座。他無意爲高權開脫,東陽首戰,他便發現此人雖熟悉兵法,卻拘泥於常規,不懂因地制宜,且心高氣傲,因此他對此人並不看重。

“你來告訴朕,如今這種局勢要如何控制?”

他略略沉思片刻,便從容道:“圓沙連連獲勝,必定驕氣日盛。在大漠作戰,圓沙士兵的體力的消耗並不亞於我燕兵,想必屯兵浮圖鎮的用意便是爲養精蓄銳。此時圓沙的勢氣如虹,若要命仲孫謀出城迎戰強攻,只能令我燕軍折損更多兵士,且勝負難定。”

衛恆一面仔細傾聽,一面緩緩點頭,眼中明顯流露出寬慰之色。

洛少謙心知自己已然得到了衛恆的贊同,神色更加自如了,開始侃侃而談:“臣素不喜作戰時爲兵法所限,但兵法亦自有其理,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以治待亂,以靜待譁,此治心者也。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飢,此治力者也。臣以爲,僅這一句便足以應對目前之勢。”

“哦?”衛恆挑動眉尖,神情有些激動。

“圓沙之威,僅挾個人之勇,並無深厚的韜略素養。連下數城,已是勇之極限。此時朝庭應遣使者前往,遞書求和,答應其要求。圓沙的戒備必然鬆馳,一旦其成爲惰性之兵,我燕軍再挑選精良的騎兵,帶二十天的給養,乘機出擊。即使無法挫其銳氣,也能毀其糧草,逼其自亂,我軍前後夾擊,必能擊潰圓沙騎兵。”

“好!”皇帝拍案叫好,“好一個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如若圓沙斷糧,那麼我們便是以飽待飢了?”

話音一落,君臣倆人同時縱聲大笑。

“福順,你去備些酒食,朕要與洛將軍細議一番,你最清楚朕的大將軍嘴裡刁鑽得很,別叫他食不下噎。”

福公公連聲答應,命其餘內侍好生侍奉,自己退出殿外張羅酒食。

剛一出殿,初春的涼氣撲面而來。

“福公公!”

清脆悅耳的問候,令他全身一震,漫天月光下的長公主神色幽涼落寞。

“大公主……老奴見過大公主。”福公公望着這個從小看着長大的公主,又是激動又是無奈,連忙哆嗦着叩首。

“公公別來無恙。”

“勞大公主掛念,老奴可不敢當啊。”

“福公公,父皇可願見我?”她輕輕問道。

“大公主,你是怎樣進宮的?陛下可沒宣旨啊。”

衛悠微微一笑,“我求洛將軍帶我進宮。”

她長於皇城,深知富貴中人的絕情寡義,自來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當她任性地提出進宮的要求時,洛少謙竟然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心中自然感動之極。

入得宮門之時,或許因爲她的‘名動天下’,持戈分列兩則的禁軍侍衛一見到她,均是一臉淡漠,但礙於洛少謙銳利的眼神,不得不勉強行禮,以示尊重。她便迎着這刺目的光線從容地邁上玉石階梯,心底卻一片冰涼。夜風拂過,她情不自禁地瑟縮着,彷彿那是一股刺骨深寒。

她無數次想過重回故國的尷尬,卻不知每行一步竟是如此堅難。

福公公不禁苦笑,正待勸言她回去,卻聽殿內一聲怒喝:“洛少謙,你未免太大膽了。”

她與福公公同時一驚。

“永寧,既然來了,就進來吧。”衛恆大聲道。

睜眸盯住眼前這扇硃紅色的大門,她心裡輕輕顫抖了一下,少傾,輕咬下脣,從容前行。

殿內衛恆正襟危坐。

大概剛纔承受了皇帝的雷霆之怒,洛少謙單膝跪地,頭略低垂着,宛若一張精緻華麗的長弓,呈現出優美的弧線。

“父皇。”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喚了一聲,然後跪在洛少謙下首,定定望着神情複雜的衛恆。如記憶中的一般,父皇的威儀絲毫未減,只是常常對着她流露出的慈愛之色已爲一種疏離的冷漠所替代。

“沒有朕的旨意,你居然就這樣入宮了?”衛恆望着這令他愛極亦惱極的女兒,目光自那緊抿的脣畔緩緩上移,最後,停駐在了那雙明亮的眼睛上......與記憶中的星眸相似卻不神似。

她象她的母親,相似的眼睛,卻沒有一脈相承的溫婉。比之他所鍾愛的女子,眼前這如畫的眉目更多了一種明媚鮮活得照亮整張容顏的頑強生氣。

衛悠喟然嘆息,心頭重疊的倩影再度分開。

每當父皇眼中出現這般神色,便是想念早逝的母親,她心頭雖難受,卻依然保持着沉靜的姿態。“是女兒膽大任性,爲難洛將軍了,請父皇別再責怪他,一切都是女兒的錯。”

“陛下......”洛少謙忽然開口,在聽到她傻傻地想一力承擔後,他竟然有種奇怪的悸動。

“朕沒問你!”衛恆粗暴打斷了他的話,仍轉向越發鎮靜的衛悠。“從你離開燕國之時起,你便不是燕國公主,不再是朕的女兒了。”

“是,我明白了。”

她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氣,似乎強抑住起伏不定的心情,勉強哽咽着續道:“衛悠此次回來,只想面見陛下,說幾句不得不說的話,除此別無他意。”

到底是自己疼愛一時的女兒,衛恆有些動容地望着她,目光中多了一絲憐惜,臉色也溫柔多了。

“什麼話?你起來說。滖少謙,你也起身罷。”

她起身後拂拭染塵的衣裙,那神態如同拂開近日所承受的羞辱。靜默須臾,提高聲音說道:“陛下,朝陽不能下降於洛將軍。”

洛少謙吃驚地望向她,眼中滿是詫異,他雖對朝陽無意,有心堅拒,卻不願假口於人,特別是她。

衛恆則眼中疑慮浮現。

“南淮楚灝自登基後便將燕國視爲了最強勁的敵手。”她忽然語氣急促起來,“陛下新封了娘娘,推出了國策,楚灝均有聞報。”

衛恆望着她的眼神變得凌厲非常。“你可知道,你的話意味着什麼?你是在暗示朕,朕的身邊有奸細,而且這個人還是朕的至親。”

她坦然無懼,“東陽一戰,不等援兵趕來,燕軍便已全軍覆沒,在雙方兵力相仿的情況下,如此速度地潰敗,竟似完全失去了抵抗之力,陛下難道便未懷疑過麼?”

衛恆極度震驚,他不是沒懷疑過,只是暫未將目標鎖定於自己的至親。

“其實,我與他相識的那一天,便是成爲棋子的開始。”美好的脣線忽然微微上揚,劃出一朵姣好卻也傲然飄忽的笑容,“只是,這一局遠沒結束,勝負亦無法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