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段即將從洪泰年過渡到建章元年的時間裡,京師城熱鬧非凡。
孝聖太皇太后的孝期已過,舉朝上下都在爲建章帝與晉王的同一日大婚而議論和猜度。如此一來,反倒沖淡了來自南方戰場上的硝煙味兒。
洪泰帝的兒子們,那些分封到各地的藩王,因入京爲太皇太后服喪和皇帝大婚,都被獲准逗留京城,暫時不歸藩地,等大婚之後再行啓程。以北狄以太子哈薩爾爲首的一干使臣,也因烏仁公主的大婚來臨尚未還京。而那些爲了朝賀大晏皇帝大婚特地入京的四方夷使,也紛紛涌入京師。人都湊齊了,應天府被擠得像一口沸騰的粥鍋。興奮、喧鬧、嘈雜,擁擠不堪。據說這些日子,應天府衙門裡每日的案件都在增加。茶樓、酒肆、歌舞坊,就連秦淮河上的青樓裡客流量都上升了不止一倍。
總而言之,大晏朝的“gdp”正在呈直線上升。
臨近年關是好日子。
民間百姓在熱鬧的準備過年。
朝廷和皇宮裡,也一連出了好幾樁大事。
第一樁,帝后大婚,乃龍鳳呈祥。爲了避免刀光與血腥的不吉利,建章帝下旨“大赦天下”,除觸犯綱常的“十惡”大罪,一律在押的囚犯予以免罪。四方盜賊,也一律不咎既往。就連“十惡”大罪也給予了減等處刑。如此一來,關押在刑部大牢裡等待問斬的夏廷德等一干人犯,也都受到“帝后大婚”的庇佑,從死刑改爲了流刑。
夏廷德被免了死,舉朝不安。
衆所周知,皇帝的每一個舉動,都不是表面那麼簡單。這往往可以解釋爲釋放的某種訊號,於是乎,閒極之時,臣工們開始打肚皮官司,私底下猜測,趙綿澤對於他這個曾經的老丈人,到底是真心恩澤,還是別有圖謀。
第二樁,孝聖太皇太后的孝期一過,穿了許久孝服的宮中嬪妃們,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起來,各自打起了自家的小算盤。在趙綿澤守孝的日子裡,他一直沒有臨幸後宮,也未對哪個妃嬪有過好感,美人兒們憋了這樣久,如今終得機會,無不蠢蠢欲動,都想搶佔先機,成爲新一輪的大晏第一寵妃。
只可惜,任憑她們爭奇鬥豔,心機用盡,趙綿澤卻並無偏愛。
當然,他的職業就是做皇帝,雖摯愛夏楚,又操勞國事,也沒有忘了爲君之道,得爲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於是乎,在百忙之中,建章帝仍是盡到了與他的妃嬪們“睡覺生孩子”的責任和義務。只不過,這種小事兒,輪不到他做皇帝去操心,宮中有千方百計爬上牀的,主動送上門的,吟詩的,彈琴的,唱歌兒的,想方設法把他吸引過去的,他的後宮一點也不寂寞。
如此在各宮播種,他終是有了收穫。
接下來,便是第三樁事兒。
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中旬,繼在東苑被夏初七設計得騎馬流產的惠妃之後,淑妃謝靜恬和敬妃李琴月以兩日之隔的時間先後被診出懷上龍種。得聞喜訊,闔宮歡慶,有些老臣甚至設香案叩拜,激動得聲聲嗚咽,那個勁頭兒,好似宮妃有孕,他們也幫了多大的忙似的。至於朝堂上,淑妃謝靜恬之父、兵部尚書謝長晉和李琴月的爺爺、曹國公李富山在朝中的行情也是水漲船高。
妃嬪有孕,趙綿澤自然也是大喜。接到消息,他除了親自丶慰問,並給兩位妃嬪賞賜若干之外,還直接發了話。兩位有孕的妃嬪,不論誰生下小皇子,都將會晉升爲貴妃。
從妃到“貴妃”,一字之差,卻是質的轉變。
在這個宮中,除了那未過門的皇后,還沒有一個貴妃。
能晉爲貴妃,無疑是人生贏家,命運的跳轉。
一時間,有人生嫉,有人生疑,宮中之人各有辭色。但不論是淑妃還是敬妃,大抵心裡都很清楚,這個貴妃的“貴”字,其實與她們無關,只在乎她們的肚子是不是爭氣。
都以爲懷了龍種的兩位娘娘會得到聖寵,可趙綿澤也是個奇人,他除了對龍種上心,對生長龍種的土地卻一點兒也不熱愛,更沒有偏寵。在禮部和宗人府爲他準備熱熱鬧鬧的大婚之際,他仍是“業精於勤”,一定也不懶惰,隔三差五就會去各宮裡走動走動,順便與他的愛妃們在被窩裡“談談人生和理想”,令六宮同被恩澤,舉朝一派和諧。
在一片歡騰之聲裡,誰也沒有想到,樂極會生悲,那敬妃李氏明顯不如淑妃謝氏有運道,她還來不及得知腹中的胎兒是男是女,也來不及等到那封貴妃的聖旨,一個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是把孩兒摔沒了。
說來此事蹊蹺,她是在與淑妃發生爭執之時,一小心滑倒在地,摔掉了孩兒的。更爲蹊蹺的是,她摔跤之處,竟然是被禁足的惠妃烏蘭明珠的住處——興秀宮。
李琴月摔沒了孩兒,不肯依了。
她找到趙綿澤哭泣,把謝靜恬和烏蘭明珠一起擼了出去,要伸冤。
宮中鬧得雞犬不寧,趙綿澤不得不出面兒。如此一來,許久沒有見到趙綿澤的烏蘭明珠也“被迫”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帥皇帝。許久不見,她在趙綿澤的面前,那小產之後鬱結在身的瘦弱身子頓時添了幾分嬌柔。沒有想到,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蒼白憔悴的面容,還有那雖有滿腹怨懟卻仍然柔柔展現的微笑,當然,還有她脣角那一抹適時偷現的小梨渦,竟讓趙綿澤想到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喟嘆一聲,解了她的禁足之苦。
敬妃李氏偷雞不成蝕把米,被趙綿澤訓斥一頓,哭暈過去。
有人說,她原就沒有懷上孩兒,這一舉動,不過是想把懷孕的淑妃和曾經最得聖寵的烏蘭明珠一網打盡。有人說,分明就是淑妃與她同時懷孕,爲爭那貴妃之位,先下手爲強。也有人說,是烏蘭明珠被禁足興秀宮數月,按捺不住自家施的苦肉計。
說什麼的都有,可每普通的一種看法,卻都是——帝后大婚在即,皇后要入主中宮,衆位妃嬪都慌了神兒,想在最後的時刻賭一把,撈上自己的立足資本。
可不管李琴月有沒有懷上孩兒,謝靜恬有沒有先下手爲難,此事的贏家都只有一個——烏蘭明珠。發生滑胎之事的第二天,曾經盛寵不絕的惠妃烏蘭明珠再度成爲了趙綿澤的“枕上常客”。據彤史記載,一連數日,建章帝都召幸了惠妃。惠妃娘娘重獲聖寵,一如當日,又勝於當日。
宮中羨豔的眼,又盯在了烏蘭明珠的身上。不過,明眼人卻一笑嗤之。只道:如今大晏邊陲戰火不斷,皇帝再度寵幸惠妃不過是他想借着與北狄聯姻的當兒釋放給北狄皇帝一個信號——睦鄰友好。
一個女人,就是一枚棋子。
需要你時,便捧在手裡。不需要你時,便踩在腳底。
如此,而已。
沒有了大嘴巴的梅子在,夏初七還是知道這些事。
因爲從十一月初開始,魏國公府裡便來了兩位宮中的教習嬤嬤。
她們不僅訓導她大婚的繁文縟節,還教導她身爲皇后應有的繁雜禮儀。除之此外,也適時地向她傳遞宮中的各種八卦消息,並且教給她一些“宮鬥常識”。兩位嬤嬤的年紀都不小了,都是經過洪泰朝的種種宮鬥而大浪淘沙出來的僅存“碩果”,她們都非常有戰鬥經驗。
改朝換代,人心思變。
她們的目的很簡單,想要依附夏初七這個未來皇后。
在依附之前,她們首先得提升她的戰鬥力。
可偏生,不論她們說什麼,夏初七卻毫不關心。
宮中女人的爭寵,這些下三濫的招數,她在前世的電視劇裡都快要看膩了,這一世她不想經歷,更不想親手去做。
“一個皇帝睡一羣女人,歸根到底,都是睡出來的毛病。”
“若是皇帝只有一個女人,再沒那麼多事兒。”
“一個渣男而已,誰想睡誰睡去,老子不稀罕!”
這三句話,都是她懶洋洋說出來的。
聽完第一句話,一個教習嬤嬤打了個噴嚏,感冒了。
聽完第二句話,另一個教習嬤嬤當晚大病不起,辭了工。
聽完第三句話,那一個感冒的教習嬤嬤,當即口吐白沫,陷入了昏迷。
沒有了教習嬤嬤在跟前做“蜜蜂”的日子,夏初七的生活再次美好起來。
吃飯、睡覺、扮阿嬌——從早到晚,她只剩下這三件事。
她是一個灑脫自在的人,任由他人翻天覆地,她自清心寡慾。除了打造她的大美人顧阿嬌,似是對生活再沒有了任何的追求,卻無人知道她“扮阿嬌”到底有什麼目的。而她每一天都專注在阿嬌身上的樣子,除了讓顧阿嬌越來越不自在,心生膽怯之外,晴嵐也一度詭異的以爲,她是不是痛失了孩兒,對阿嬌產生了某一種特殊的移情作用,比如,把她當成了自家的孩子來看待。
這個想法驚悚了晴嵐自己,卻沒敢告訴夏初七。
但晴嵐不傻,她看得出來,夏初七不論對阿嬌多上心,卻再也不與她交心。
或者這樣說,她對誰也不再交心。
養了幾天病,那個“昏迷”的吳嬤嬤再次上了工。
同時,她也帶給了夏初七又一個令人驚悚的宮中消息——在衆說紛紜的“貴妃爭奪戰”之後,昨日晚間,繼惠妃烏蘭氏和敬妃丁氏之後,淑妃謝氏腹中的龍胎竟然也滑掉了。短短時日之內,痛失兩個孩兒,趙綿澤大怒,讓人查實。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
淑妃的滑胎,問題竟出在一個姓丁的太醫身上。
說到此,不得不多一句廢話。太醫院的太醫們“上可讓帝王低頭,下可讓妃嬪脫衣”的本事,在相當多的時候,都是一個讓人羨慕嫉妒恨的職業。但這樣的職業也存在太高的風險性,他們面對的是這個皇朝的最高掌權者,稍不注意就會掉腦袋,就比如這位丁太醫,他根本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被下了大獄。
最爲悲催的是,他即便到了獄中,也沒有搞明白,他家的親戚譜上,何時多了一位曹國公這樣的顯戚。更不明白,自己什麼時候,就和敬妃娘娘扯上了親戚關係,成了一個打擊報復的棋子。
不過,不論他哭出多長一串的淚水,也只能自認倒黴。
這樣的事兒攤上了,就是大事兒。沒有直接被皇帝要了腦袋,他告訴自己,惜福吧。若不是顧及“帝后大婚”見不得血光,恐怕他也沒機會再吃一碗大晏王朝香噴噴的牢飯了。
於是,又一個得益於“帝后大婚”的人誕生了。
帝后大婚,關乎社稷。
晉王大婚,也繫着江山。
就在人人都在猜測晉王到底來不來得及趕回成親的時候,趙綿澤似乎卻沒有懷疑他這位十九皇叔的能力。他令禮部與宗人府按親王禮制操辦着晉王大婚,一應禮儀一樣未缺,箇中的繁文縟節按去不表,總歸在洪泰二十七年的十一月,“大婚”二字,是大晏王朝的關鍵詞,皇帝和晉王的大婚也成了南邊戰事之外,最最緊要的大事。
夏初七自己,在大婚之事裡,也收益良多。
爲了朝賀她與皇帝的婚事,那些溜鬚拍馬的,想走後門的,藉機套近乎的官吏們,沒有少來魏國公府裡走動。自打進入十一月以來,夏初七自然也沒有少收東西。吃的,穿的,玩的,耍的,用的,金的,銀的……各種各樣的物什兒,她楚茨院的庫房每日都有進帳。
水漲船高的人,還包括夏常這個皇帝的大舅子。
不僅他再次擢升爲了正一品官員,在朝中頗受重用,在文武百官中間也很受追捧。可事來運了,偏生這位國公爺是一個膽兒小的。有了夏廷德的教訓在前,他平常都不敢朝人伸手,別人貼上來,他也得後退幾步,惹得夏初七嘲笑不已。
夏常曾憂心告誡她,說這般做,影響不好。
但夏初七卻笑,“飛來橫財,不要會減壽。”
她還說,做皇后,真是一個好營生。這人也不必見,連嘴皮子都不必磨,就能日進斗金的差事,世上只是一家,別無分店。她若不好好利用機會,搜刮搜刮那些人,怎麼對得起她“替天行道、除暴安良”的價值觀?
有錢入庫的日子,一切都好,唯獨有一點不好。
十一月,天兒冷了。
夏初七以前的身子好,原是不怕冷的,在漠北那種苦寒之地,都能受得住,如今也不知怎的,在金陵這樣的風水寶地,還未進入臘月,她就已經凍得不行,晚上睡覺,整夜整夜的手足冰冷,怎麼都暖不起來。於是,她窩在屋子裡的時候更多了,基本不怎麼出門,沒事兒就盯着窗臺上的鴿籠瞧,瞧得發神、發傻、發癡,也不眨眼。
一隻蝴蝶的翅膀振動,可以引起龍捲風,爲整個大環境帶來變化,那叫“蝴蝶效應”。一隻鴿子撞破夜色,落在她的肩膀上,也引起了她的心理變化與環境變化,她叫它“鴿子效應”。
“等。”
那封僅有一個字的家信,早被她捏成了毛邊兒。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她也不知看過多少次。
她其實很清楚,只有一個字,是他不敢寫太多。不敢寫太多,是爲了她的安全。
可一個“等”字,也生生切割了她的心。
一日又一日過去,已經快過十一月了,她如何等?
就在今日,她還聽說他在南疆戰場上,再怎麼等,他也來不及了吧?
“七小姐,你有什麼話,要告訴爺的?”甲一察覺到她的異態,立在她的身邊問。
夏初七沒有回頭,只盯着剛剛出去做了一圈“飛翔運動”的小馬出神兒。
“小馬,飛一飛,是不是舒服多了?”她問。
“咕咕——咕咕——”小馬抖着它沾了夜色的羽毛,啄向她的手心。
掌心裡的癢癢,樂得她彎了彎脣,又低頭撫着它的羽毛。
“小馬,你能飛多遠?”
“咕咕!”小馬再一次說話了。
只可惜,她不懂她的語言,實在遺憾。
“七小姐!”甲一看了她良久,皺着眉頭站過去一點,身軀靠着窗臺,一把將小馬從她手裡捉了過來,再一次嚴肅着臉對她說,“你有事不要憋在心裡,若是有什麼話要對爺說的,我是可以去安排,把話帶給他的。”
關於這個事兒,夏初七是知道的。
她一直都知道甲一有渠道可以聯絡到趙樽。
但是從趙樽離開,已經整整四個月過去了,她卻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不動,就不會出錯。一動,便會漏洞百出,說不定,滿盤皆輸。
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她心裡比誰都要清楚。
可是如今臨近臘月,離她的婚期也越來越近,她真的有些等不及了。
“唉!”甲一見她不動,長長嘆了一聲,“你先歇着,我退下了。”
今兒又是一個月中的十五日,窗口的月光照進來,很是明亮,可夏初七看着甲一棱角分明的嘴巴一張一合了好久,方纔反應過來,低低喊住了他。
“甲老闆,稍等一下。”
甲一站住,卻只是看定她,沒有吭聲兒。
夏初七回視着他,也沒有說話。窗臺上的月光落在鴿籠上,落在她的臉上,也落在甲一的臉上。可皎潔如月華,也不懂人心,更不懂得它灑在這個天地上的光芒,會照出怎樣的故事。
“七小姐,有何吩咐?你說吧。”甲一眉頭蹙緊,再一次開口。
夏初七盯着他,卻沒有聽見他。
她的耳朵裡,只有一陣又一陣來自南疆的馬蹄聲。
“夏楚!”甲一忍不了她這樣,咬牙切齒的直呼了她的名字,大步走近她的身邊,扼緊她的雙肩,逼着她擡起頭來面對自己,而他的視線,也沉入了她迷茫的雙眼,“你到底怎麼了?”
“沒事。”她嚥了一下唾沫,臉上浮上笑意。
他一嘆,怎會不知她的憂心?
“你不必擔心。即便爺趕不回來,還有我。”
“不,你想錯了,我不是在意這個,我原就是要嫁的,不管他回不回來。”
夏初七笑着推開他的手,徑直入了內室,抱出了一大摞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那是她這些日子爲趙樽準備的冬衣。看着一動不動的甲一,她輕輕一笑,道,“他走時還是夏季,帶的都是薄衣裳,如今南方也冷了,他的衣裳恐怕也不夠穿。你把這些冬衣,快馬送過去便成。”
甲一接過衣裳,抱在懷裡,奇怪不已。
“只帶衣裳?”
“嗯”一聲,她微微一笑。
“不帶家書麼?”甲一遲疑着又問。
夏初七想了想,沒有回答,直接走到幾步外的書案邊上,高高挽起袖口,拿筆蘸了墨汁便在紙上“沙沙”寫了起來,神色專注,樣子極爲投入。
甲一看着她,默不作聲。
靜謐的時刻,一陣微風從窗口吹進來,拂在她披散的長髮和飄逸的衣裙上,吹得她腰上那一條雙鳳銜珠的宮絛輕悠悠的盪開,而她,如畫中仙子,帶了一種遺世而獨立的美好。
“不必麻煩,飛鴿傳書就好。”
她寫好回頭,朝甲一莞爾一笑,把墨汁未乾的字條遞了過去。那脣角笑開的弧線,冷冷的,凌厲似冰,沒有半分溫度,卻容色傾城。
甲一看着她愣住,忘了伸手去接。
她眉梢揚起,“在看什麼?”
“沒什麼。”甲一垂下眼眸,輕輕道,“你何時竟長得這樣好看了?”
“你才發現麼?平常眼睛都長在後腦勺上吧?”夏初七淡淡調侃了一句,看他接過信紙要轉身,突地又搶步過去,負着雙手擋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的挑高眉梢,“甲老闆,你要何時才肯告訴我,你的事情?”
“我有何事?”甲一面色微沉。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爲何這般面熟?”
這個她重複了一百零八次的問題,聽得甲一脣角微微抽搐一下,無奈的搖了搖頭,把手上的信紙揚了起來,說一句“這先去傳信”,就走向了窗口的鴿子籠。
“給小馬吧。”看着他在卷信筒,夏初七突然吩咐。
甲一回頭,不解地問她,“爲何一定要是小馬?”
夏初七看着他剛硬的面容,輕輕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事兒,臉上璨若春色,“大馬上次就送錯了信。這一回若是它再錯了,趙十九定會把它燉成鴿子湯的。”
看着她幽深的一雙黑眸,那一抹隱藏不了的思念,甲一輕道一聲“好”,轉頭背對着她,在把信紙裹入信筒的那一瞬,瞄到紙上的一行字。
“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歲月長,衣裳薄,珍重!”
洪泰二十七年的臘月,轉眼就到了。
進入臘月,京師城裡就有過年的氣氛。城中的歌舞酒茶衣飾糕點鋪,都紛紛張燈結綵,懸掛上了燈籠。長街深巷之中,偶爾還能聽見一兩聲燃放鞭炮煙火的喜慶之聲。
百姓們都在忙碌着,迎接一年一度的除夕了。
臘月到了,離帝后大婚也更近了。
但就在這時,晉王在南邊的戰事消息,還在陸續傳來。
據聞,洪泰二十七年十一月十五日,晉王大軍一路推進孟璉司,與當地土司經過十來日的短兵交接之後,於十一月二十五直插元江。元江一役,晉王大勝,親自督戰的安南國王子阮承啓被擒,此事引起四方譁然。而晉王一路揮師南下,棄烏那而攻安南的意圖更加明顯,安南邊境數座城池被他收入囊中,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此時,早已沿着瀾滄江西進的陳景,卻帶着南征軍的大部分主力出現,一路挺進磨兒勘,奇襲了烏那國護教王駐地,與之鏖戰七天七夜後,烏那敗退磨兒勘,護教王戰死。
如此一來,南征軍大部主力實則已在陳景之手。
晉王僅以晏二鬼爲先鋒,用小股隊伍入安南,能有何作爲?
朝中一羣紙上談兵的大臣,又開始“憂國、憂民、憂戰”起來,可趙綿澤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陣笑談後,說絕不會對大將軍王的作戰方式干預和指正。
但暗地裡,他的探子活動更爲頻繁了。
有經驗的臣工,都嗅到了空氣裡的硝煙味兒。
這味兒,隨着帝后大婚的日子來臨,也越來越濃。
臘月初五,前往北狄的和親使者元小公爺抵京,他帶回來的,除了北狄皇帝給烏仁公主置下的豐厚嫁妝之外,還有北狄皇帝給趙綿澤“以和爲貴”的親筆手書。看得出來,北狄對烏仁瀟瀟與晉王趙樽的婚事也是極爲看重。
甚至有人在說,北狄與南晏“即未盟、也未打”,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了這一樁聯姻。但真相到底如何,誰也不知。只知道從時間來論,不論烏仁公主的嫁妝有多麼豐厚,兩國之間到底有多重視,南邊的戰爭一直未完,晉王這個新郎倌,哪怕用飛的,也趕不及回來大婚。
臘月初五,是大朝之日。
莊重的奉天殿上,君臣就近日來的各項奏議進行商討之後,還未退朝,禮部右侍郎蘭子安突然上前奏稟:“陛下,禮部對晉王大婚之事,已籌備多日。但如今這般情形,恐怕晉王不能如期返京,這……臣惶惑,晉王的婚期,要不要推遲?”
這事兒裝在臣工們肚子裡許久了,見蘭子安問起,都指着趙綿澤發話。
但趙綿澤一吭不聲地默了片刻,卻把球踢給了他們。
“依衆位臣工的意思呢?”
從漠北迴來休息了幾日,今兒第一次上朝的元祐,身上的風塵還未退去,左右看了看,見無人發聲兒,他心裡憋的一口濁氣終於按捺不住,上前兩步,拱手便回,“陛下,婚姻大事,兒戲不得。臣以爲晉王如今征戰在外,婚期應當延遲,待他得勝歸來再辦。”
趙綿澤沉思着看他,撫在龍椅上的手指摩挲片刻,緩緩一笑。
“元愛卿說得有理。但婚期已定,延遲恐有不吉。再且,北狄對大婚如此看重,大晏單方面延期,也是對北狄的不敬。另外,北狄太子一行逗留在京,便是爲了吃這一口喜酒,若是延期,也會引發諸多猜測,實在不利國之安定……”
不吉,不敬,不利。
一連三個不字,他的話,軟中帶硬。
可一件破事兒,就扯上國家安定了?元小公爺卻不認可。
他心裡冷笑一聲,嘴上更少了恭敬,“那依陛下的意思,如何纔好?”他向來桀驁不馴,說話也少有轉彎,當着衆臣的面兒,見趙綿澤不回答,又是一陣質問,“莫不是陛下要下旨讓晉王先回來拜堂成親,再返回去和烏那蠻子幹仗?呵,即便下旨,恐怕也來不及了吧?再說,烏那蠻子會等着咱喝完喜酒再打嗎?”
他的聲音,一句比一句高。
殿中衆人瞄着他與趙綿澤,脊背都是冷汗。
可高倨龍椅上的皇帝,抿緊脣靜默片刻,卻是笑了。
“元愛卿的顧慮是對的,此事朕倒有一個法子。不知諸位卿家有無聽過民間嫁娶的習俗?若是新郎趕不及拜堂,可用公雞代替。公雞可趨吉避凶,那是大利,我等也可效法爲之。”
他一言即出,殿中短促的抽氣了一陣,就靜謐了下來。
晉王的大婚,用公雞代替,也太荒謬了。
可他是皇帝,他說公雞是“大吉”,誰也不敢說不吉。
頃刻時,殿內安靜得落針可聞。衆人低垂着頭,不知該如何反應。
尷尬的頓了片刻,誰也沒有想到,元祐再一次冷哼,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公雞代替晉王拜堂成何體統?既然陛下無意推辭,臣也有一個更好的法子。衆所周知,臣與晉王素來親厚,又是晉王的子侄輩,爲視對北狄的尊重,不如由臣代叔拜堂如何?”
元祐會提出這麼荒唐的請求,令人訝然不已。
可趙綿澤會同意這樣荒唐的要求,更是令人費解。
竊竊私語中,臣工們魚貫而出,退出了奉天殿。趙綿澤也在元祐戲謔的目光注視下,疾步離開,徑直回到了御書房。甫一入屋,他神色一凜,隨手摔倒桌案上的硯臺,纔在硯臺落地的“啪”聲裡,無力地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
“喚焦玉來。”
何承安應聲去了。沒多一會,焦玉閃身入內。
“磨墨!”趙綿澤坐在椅上,聲音極是疲憊。
焦玉不明所以地立在御案之前,拿眼風瞄皇帝的臉色。何承安也是小心翼翼地撿起落在地上的硯臺,等安放妥當了,方纔上前爲他磨墨,心裡卻一直琢磨皇帝今兒到底受了什麼氣,臉色會這般難看。
外頭的冷風嗖嗖在吹,御書房裡卻已燒起地龍,溫暖如春。
趙綿澤提起筆,寫了一張紙,又撕掉一張紙。
來來去去,他寫了好一會兒,桌上的廢紙都撕成了一團小山,似乎纔有了最終的定奪,匆匆寫成了紙條裹好,從御案下方的一個上鎖的抽屜裡,拿出一個鯉魚紋的玉質哨子,輕輕搭在紙上,把它推向焦玉。
“拿去!”
“陛下?這是……?”焦玉不解的接過哨子和字條。
“你去一趟南邊,親自去辦。”趙綿澤瞥一眼何承安,聲音沉了不少,“命令都在字條上,看完燒掉。”
御書房裡就三個人,他的意思是連何承安都不信了?
焦玉心裡一緊,屏緊了呼吸。
“是。”
他手中,是一個小小的鯉魚紋玉質哨子。樣子看似簡單,與普通的把玩之物沒有任何區別。可它的內裡乾坤卻不可小覷。只不過,知曉它的人少之又少。
認真說來,這事兒算得是一件僅屬於皇帝的重要機密。再認真一點說,那一隻靠哨子支配的人馬,並不算是趙綿澤自己培置的勢力,而是洪泰帝的心腹。洪泰帝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把趙綿澤看成他的接班人,也順理成章讓他接管了這一支秘密人馬。這些人,隱藏在各處,他們纔是真正的皇帝親衛和眼線。比如,在漠北燒燬北伐軍糧草的黑皮。更比如,那個一直秘密潛藏在陳大牛身邊的人,他們都是屬於同一類。
這些人到底都有誰,焦玉也不知。
但鯉魚紋的玉哨子,卻是聯絡之物。
“焦玉,這一番,看你的作爲了。”
趙綿澤低低說罷,似是有些疲憊,闔上了雙眼。
焦玉凝重地道了一聲“是”,側過頭來,看一眼他半明半滅的面孔,緊了緊汗溼的手心裡那一隻鯉魚玉哨,指尖顫歪歪地把那一張寫着“晉王必死”的字條,點燃在了燭火之上。
“何承安——”焦玉剛一出屋,趙綿澤又睜開了眼睛。
何承安怔了怔,連忙換了一張笑臉。
“陛下,奴才在。”
趙綿澤轉過頭,看向御書房的門口,聲音驟覺,“傳令下去,讓盧輝再派三千禁衛軍,把魏國公府守好。大婚在即,絕不能讓七小姐出了任何岔子。還有,告訴阿記,若是七小姐有個三長兩短,讓他提頭來見。”
“是,陛下……奴才這就去。”
何承安垂下頭,夾着尾巴喏喏地出去了,脊背卻在生生髮寒。
這哪裡是守衛,分明就是軟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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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錦:站住!
衆妞:嘎哈呢?劫財還是財色?
二錦:劫個票!
衆妞:來句好聽的,姑娘考慮考慮!
二錦:咳!我寫的書不是最好的,但我的讀者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