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陳靄(3)

一個堅決不找醫生,一個堅決要找醫生,這聽上去挺像是死對頭的兩人,由於性別上的不同,年齡上的相近,居然一拍即合,談起戀愛來了。

陳靄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巧合的事!這可真是人在診室坐,緣從天上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用走路!

只能說是緣分了,不然的話,一個老師,一個醫生,老師不像是馬上要得腦溢血的樣子,醫生不像是個會改行學吹拉彈唱的樣子,這樣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如果不是因爲緣分,怎麼會碰面?

陳靄想感謝一下趙亮的令尊在適當的時機適當的地點爆發了腦溢血,但覺得那實在是虧良心,遂改成暗中感謝自己選擇了正確的科室。想想看,一個醫院那麼多科室,陳靄在各個科室都輪轉着實習過,無論她選擇哪個科室,都不會跟趙亮碰上,唯獨這個腦系科,纔可能造就這段姻緣。

陳靄選擇腦系科,可以說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

從醫學院畢業後,陳靄被分配到A市第一醫院,先在醫院的各個科室輪轉着實習。那個經歷可真是豐富多彩到恐怖的地步,差點就把陳靄給嚇跑了。

產科,據說是醫院裡的“幸福科”,因爲面對的不是病人,而是孕婦和孩子。但在陳靄看來,也充滿了血腥。接生一個胎兒,好幾天都滿鼻子血腥味,飯都吃不下。最殘酷的是處理那些計劃外懷孕的胎兒,有的已經長足月了,有鼻子有眼,會哭會叫,但就因爲是計劃外懷孕,政策不允許生,爲孕婦引產的醫生護士就得硬生生地把孩子弄死。陳靄沒親自動過手,只被迫旁觀了幾次,但她老覺得自己也成了幫兇,心情沉重,日夜不安,所以她打死不去產科。

兒科,據說是醫院最天真無邪的科室。兒童,祖國的花朵!祖國的未來!但兒科醫生看見的都是受着病痛折磨的花朵,尤其有些孩子患的是絕症,而做醫生的迴天無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孩子走向死亡,那感覺簡直是在受酷刑,所以陳靄打死不去兒科。

外科也呆過,開膛破肚的,看了連肉都不敢吃,豬內臟就更是免談。記得有天正做着手術,手術檯上的病人就沒氣了,醫生讓一個實習的男大夫上去做人工呼吸,只聽“啪”的一聲,病人肋骨斷掉一根,“啪”的一聲,病人的肋骨又斷掉一根。陳靄聽得毛骨悚然,只得在心裡祈禱這位危重病人走了就走了,別再回過氣來,不然的話,肋骨斷了這麼多根,剩下的日子會更加受罪。

於是陳靄選擇了腦系科,這裡的病人大多是老傢伙,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萬一治不好,我也能脫身,至少可以自我安慰一番,比較容易自欺欺人一點。

其實腦系科也有很恐怖的場面,不過那時陳靄已經選定了科室,沒法改變了。

話說有天來了個重病人,需要立即開顱。那可是個重體力活,都是派男大夫上。那位男大夫好大的猛力,把鑽子鑽進病人的腦骨裡拔不出來了,男大夫只好用一隻腳蹬住病人,雙手握住鑽子往外拔。鑽子拔出來了,病人也被蹬倒了。有經驗的老醫生慌忙搶到窗前,拉上窗簾,怕萬一有人看見,傳出去嚇壞人。

俗話說“條條蛇咬人”,幾乎每個科室都有殘酷的場景,陳靄恨不得轉行去學農田病蟲害防治,那個專業多好啊!治死的越多,功勞越大,人越開心。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賣,醫學院都畢業了,人也二十好幾了,再去改行也來不及了,只有硬着頭皮往前走,走到哪頭是哪頭。

看來緣分的“緣”字,從陳靄選擇科室的時候就開始動筆寫就了。

想想真玄乎啊!如果不是進了腦系科,趙亮的父親就不會成爲她的病人,那麼趙亮也就不會到她的診室裡來,他們倆就不可能認識了。

這麼巧的事被她撞上了,令陳靄不得不對“緣分”二字肅然起敬,從一開始就覺得跟這個趙亮有緣。

趙亮又陪父親來看了一次病,這次父親就退居二線,主要是兒子在跟陳大夫說話了。趙亮第三次來的時候,父親乾脆就不見了,只剩下趙亮一個光桿司令,說是來爲父親開藥的。

陳靄不記得趙亮是怎麼把她的電話號碼要去的了,甚至沒注意趙亮給她打過電話沒有,就算打過,肯定也只打過一次兩次,因爲每次見面,告別之前都已經把下次見面的時間地點約好了,下次又把下下次的時間地點約好了,一環扣一環,就像一根無形的鏈子,栓着兩人,無限延伸,根本不用再打電話重起頭。

兩人的約會走的是當時談戀愛的主流路線,吃飯,看電影,逛公園,外人聽來索然無味,但當事人卻覺得很有意思。

談得差不多了,雙方就把對方帶回家去,讓家裡人過目驗收。

陳靄在趙亮家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很容易就驗收了,因爲趙亮家住在A市的東頭,屬貧困地區,而陳靄家住在A市的西頭,屬富庶地區。東頭的兒子能娶到西頭的女兒,在A市是件體面事,陳靄又是A市大醫院的醫生,比趙亮小兩歲,人也長得乾乾淨淨,又給趙亮父親治過病,簡直就是觀音菩薩再世,所以趙亮的父母沒什麼理由不滿意。

但趙亮在陳靄家就沒那麼順利了。

陳靄是個存不住話的人,剛跟趙亮談上戀愛,就把這事告訴了父母。父親聽說趙亮是大學老師,名校畢業教名校,而且是團委副書記,心下十分喜愛,還沒見到趙亮真人,就已經驗收合格了。

陳靄的媽媽是個清高人,什麼名校不名校,大學不大學,全不在乎。她別的沒聽進去,只把“音樂學院畢業”幾個字聽進去了,高興得不得了,連聲說:“好啊,好啊,搞音樂的好啊,搞音樂的人一般都不會是壞人,我就喜歡搞音樂的。到時候他彈鋼琴爲我伴奏—”

陳媽媽嗓子不錯,很高的音都唱得上去,在部隊時雖然是文化教員,但真正走紅的卻是這條嗓子,在聯歡會上露那麼一手,總是博得掌聲一片,有“XX部隊百靈鳥”之美稱。

離開部隊到地方上當了老師之後,教的是語文,就沒什麼機會一展歌喉了,連教音樂課的機會都沒撈上,因爲學校的音樂老師說陳媽媽就是嗓子尖,能喊那麼高,但並無任何唱歌技巧,都是直着喉嚨喊的,糊弄那些五音不全的戰士還可以,但不適合教音樂,因爲陳媽媽連樂理都不懂。

但陳媽媽一生的夢想就是當個著名歌唱家,哪知陰差陽錯的,不僅沒著名,連歌唱家也沒當上,只好把夢想寄託在女兒身上。

陳靄不負母望,繼承了媽媽的好嗓子,但她繼承什麼都會弄出一點變異,嗓子也不例外,陳媽媽的女高音,到了女兒這裡就變成了女中音。

女中音就女中音,只要嗓子好就行,不能做朱逢博,那就做關牧村吧。陳媽媽一心想讓女兒完成自己的未竟事業,成爲中國著名的女歌唱家,總是把女兒送到這裡那裡去試唱,想發現一個伯樂,把女兒這匹“歌唱馬”給發掘出來。

有一次差點就成功了,一位著名歌唱家真的給了陳靄一個機會,讓她唱首歌給他聽聽,答應如果陳靄唱得好,就把她帶到北京去好好調教調教。

結果那天陳靄選的歌曲不對,選了首女高音的歌曲,是她媽媽經常在家唱的。陳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把高音部分唱上去,還把嗓子“唱破了”,連重選一首中音歌曲再唱也不行了,因此失去了被著名歌唱家帶到北京去調教的機會。

那是對陳媽媽的致命一擊,這麼好的機會都能丟失,陳媽媽再沒心情爲女兒找伯樂了。

現在女兒找了個搞音樂的女婿,陳媽媽那已經熄滅了的理想之火又熊熊燃燒起來,咱陳家的嗓子,再加上趙家的鋼琴,不愁孫子輩不出個把歌唱家音樂傢什麼的。至於那經濟條件什麼的,陳媽媽也不愁,買得起鋼琴的人家,總不會窮到哪裡去。

未來女婿上門來拜訪,陳媽媽熱情接待,跟未來女婿進行親切友好的談話。

“你是彈鋼琴呀,還是拉提琴?”

“我不彈鋼琴,也不拉提琴—-”

“那你是—作曲的?”

“嗯—也作點,不過我的專業不是作曲—”

陳媽媽搞糊塗了,學音樂的,既不是彈鋼琴的,又不是拉提琴的,而且不是作曲的,那能是幹啥的?

陳靄代替趙亮回答媽媽:“他學的是笛子專業—”

陳媽媽當場就露出一臉的不屑:“吹笛子的?那怎麼說是音樂學院畢業的?”

趙亮解釋說:“音樂學院也有中國民樂專業—”

陳媽媽堅持說:“吹笛子算什麼音樂專業?像吹根燒火棍—”

趙亮最忌諱別人瞧不起中國民樂了,但凡有人說聲“笛子沒有鋼琴好聽”之類的廢話,他就要跳起來跟人辯論,非得把對方說服了不可。

但在未來岳母面前,趙亮只好隱忍,雖然臉兒氣得鐵青,兩個拳頭捏得緊緊的,但終於沒跳將起來。

陳靄沒想到媽媽會來這一手,還以爲媽媽是逢音樂人就喜歡呢,哪知道媽媽喜歡的是西洋樂器,而不是所有樂器。她慌忙出來打圓場:“趙亮,你給媽媽演奏一段—”

趙亮十分不情願爲一個並非知音的人演奏,但看在陳靄的面子上,還是拿出笛子,給陳媽媽演奏起《梅花三弄》來。

陳媽媽的眉頭從笛子吹響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是皺着的,按住性子聽了一折,不耐煩地說:“還沒吹完?這麼長?算了,別吹了吧,吹得我頭疼。”說完,就退回臥室休息去了。

趙亮臉上很掛不住,堂堂音樂學院民樂專業的高才生,還從來沒受過這種窩囊氣,哪次演奏不是觀衆鼓掌了又鼓掌,歡迎了又歡迎?人在臺上謝幕,臺下“再來一個”的呼聲此起彼伏,等到下得臺來,小丫頭片子一擁而上,圍得水泄不通,哪裡有中途就被人叫停的?

趙亮氣呼呼地坐在那裡,笛子放下也不是,拿着也不是,捏在手裡,像捏着一管暗兵器,手兒抖抖的,彷彿在發功。

陳靄自然是尷尬之極,既不敢得罪老媽,又怕傷了趙亮的心,低聲說一句“我媽就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就跑去張羅開飯。

還是陳爸爸高瞻遠矚,一開始就只出來打了個招呼,然後就躲進廚房潛水,彷彿預料到會有這種尷尬場合一樣。現在聽到女兒在張羅開飯,忙壓低了嗓子問:“怎麼樣?你媽她—”

“媽嫌別人是吹笛子的—”

陳爸爸似乎也沒料到:“啊?是吹—笛子的?你怎麼不早告訴你媽呢?”

陳靄萬分委屈:“她又沒問過我趙亮搞的是什麼樂器,我怎麼知道她不喜歡吹笛子的?”

“嗨,你媽這個人,你還不知道?”

陳靄還真不知道媽媽不愛吹笛子的人,平時沒誰說起過這事。但她知道媽媽是個有主張的人,而且非常固執,一旦拿定主意,誰都勸不動。

當年媽媽跟爸爸結婚,受到姥姥家全家反對,但媽媽執意跟爸爸結了婚。文革的時候,爸爸捱整,被下放到老家勞動改造,媽媽要跟爸爸離婚,姥姥家也是全家反對,但媽媽也是執意跟爸爸離了婚。後來文革結束,爸爸得到平反昭雪,媽媽又跟爸爸復婚,又是受到姥姥家全家反對,但媽媽又執意跟爸爸復了婚。

就這麼三起三落的,媽媽每次都跟所有人意見不同,每次都是我行我素,雖然每次我行我素之後都後悔莫及,但下次仍然我行我素。

陳靄不知道媽媽這次又會怎樣我行我素,但她知道媽媽是無法改變的,她只希望趙亮不會計較她媽媽今天那些話。

等她着急上火的把第一盤菜端到客廳的飯桌上擺好,才發現趙亮已經溜之乎也了。

艾米:陳靄(4)

陳靄發現趙亮跑掉了,二話不說,拔腳就追,一直追到公共汽車站了,也沒看見趙亮的影子,只好停下腳步,思考下一步行動計劃。

到了這時,她才警覺這回不是跟人出去旅遊,在追某個撒嬌賭氣跑掉的女生,而是在追自己的男朋友,於是心裡一陣忐忑,追男朋友?這好像有點丟份吧?世上只有男追女,A市哪有女追男?傳出去豈不是被世人恥笑?

她在車站傻站了一會,才拖着腳步往家走,心裡像被吸塵器吸過了一遍一樣,空蕩蕩的,沒有着落。

跟趙亮談了這段時間的戀愛,陳靄雖然沒明顯感到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但也沒有神魂顛倒的感覺。她想可能戀愛就是這樣的吧,那什麼“神魂顛倒”之類的事,要麼就是書上編出來的,要麼就是一個口頭禪,就像“世界末日”之類的說法一樣,人人都那麼說,但誰也不知道世界末日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爲誰也沒真正經歷過世界末日。

但現在趙亮這麼一跑,卻讓她突然發現自己早已把未來跟趙亮聯繫在一起了,她簡直不敢想象,從明天起,她又要回到了從前那種沒對象的狀態,又得重新相親約會,然後又得帶回家裡去面試驗收,說不定又被她媽媽給驗跑了。

考慮到她媽媽那個脾氣,驗跑是非常非常之可能的!趙亮還能吹個笛子,她媽媽都看不入眼,如果換個連笛子都不會吹的,那她媽媽還不更加刁難?

最怕的就是那些同事、熟人和朋友,他們肯定要問:趙亮呢?怎麼沒見你跟趙亮在一起了,你們吹了?

於是你就得詳細告訴他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個人問,你就得講一遍;兩個人問,你就得講兩遍;一百個人問,你就得講一百遍。問過的人,過兩天又忘了,又問,你又得從頭講起,一遍,兩遍,一百遍。不然的話,人們會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專門往壞處想,給你瞎編亂造出一個分手故事來,把你抹得黑乎乎的。

也許你詳細告訴人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也不管用,人們還是會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專門往壞處想,給你瞎編亂造出一個分手故事來,把你抹得黑乎乎的。

怎麼着都離不了那六個字:高不成,低不就。

更惡毒的就四個字:被人甩了。

陳靄想到這點就頭疼,如果沒人管她這些閒事,那該是多麼開心,跑了就跑了,吹了就吹了,大不了一輩子不結婚,不結婚就不結婚,還少操一個人的心。但人家怎麼可能不管她的閒事呢?她自己不也經常管別人的閒事嗎?她自己不也是看到一個單身漢單身女,就恨不得馬上替人家把“個人問題”解決了嗎?說起來都是出於一片好心。

她覺得這事不能怪趙亮,只怪她媽媽太過分了。她媽媽不喜歡笛子,喜歡鋼琴,她還是能理解的,因爲她自己也覺得笛子沒鋼琴那麼“洋氣”。她很少對人說自己的男朋友會吹笛子,不是問急了幾乎不會主動提起,因爲她基本沒把笛子當回事,感覺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沒有鋼琴提琴那麼像樂器。

趙亮曾給她一個人演奏過幾次,但她都沒聽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她跟媽媽不同,她聽不出名堂來,就覺得是自己沒水平,而不是笛子不好聽,更不認爲趙亮演奏有問題。堂堂音樂學院民樂專業的高才生,演奏怎麼會有問題呢?肯定是她自己沒音樂細胞,纔不懂欣賞。

她生怕趙亮嘲笑她不懂笛子,不懂音樂,所以每次趙亮問她好聽不好聽,她都很緊張,連說:“好聽,好聽”。

但她生怕趙亮會追問她:“好聽?哪段好聽?怎麼個好聽法?”

那就慘了,因爲她真的不知道該說那段好聽,她連曲子有幾段都沒聽出來,更不知道怎麼個好聽法。

不過陳靄都是白緊張了,趙亮從來沒問過她“哪段好聽”,大概早看出她是個外行,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就不爲難她了。

本來陳靄就覺得自己跟趙亮在音樂方面有距離,總怕趙亮瞧不起她。這下可好,人家趙亮沒嫌棄咱們不懂音樂,咱媽倒先嫌棄趙亮是吹笛子的來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吃了豹子膽!

陳靄知道這事算是黃了,也不再追尋,怏怏不樂地往家走,滿心都在思考明天如何應付同事們的詢問。

哪知道一進家門,就看見趙亮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坐的那個姿勢無比彆扭,一看就知道是在假看。陳爸爸坐在客廳另一個角落裡,大約算是在陪趙亮,坐的姿勢也是無比彆扭,一看就知道是在假陪。

就這麼兩個以無比彆扭的姿勢坐在那裡假看電視的男人,居然把陳靄感動得差點掉下淚來,如果允許她牽強附會打個比喻,那應該是好比一個病人剛被醫生診斷出得了癌症,正悲痛欲絕,尋思自殺呢,連老鼠藥都買好了,卻突然接到醫院消息,說他沒事,是醫生誤診了。

心裡那個如釋重負啊!

趙亮看見她,似乎比她還如釋重負,連聲問:“你跑哪裡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我—我去—追你—-”

“追我?爲什麼?”

“我—我以爲—以爲你—跑掉了—”

“跑掉了?跑哪去?我一直都坐在這裡—”

“我—怎麼我從廚房出來沒看見你?”

“我就上了趟廁所—”

陳爸爸見兩個年輕人連廁所都扯出來了,估計是接上關係了,便不聲不響地潛回到廚房去張羅飯菜。

陳靄也不進廚房幫忙了,就坐在客廳陪趙亮看電視,好像生怕他又跑掉一樣。她擔心待會吃飯的時候,媽媽還要搗亂,覺得應該及時給趙亮打針強心劑,就把電視機聲音調大了,坐到趙亮旁邊,小聲賠禮道歉說:“我媽這個人—本質不壞,就是—脾氣不好,太直了點—,希望你別見怪—”

趙亮也壓低嗓子說:“我見她的怪幹什麼?我娶的是你,又不是她—”

陳靄聽趙亮的口氣,兩人的事不僅沒黃,而且還提到“娶”了,可見趙陳兩國人民的友誼是經得起風浪的,必將萬古長青,不由得一陣感激。

趙亮試探着說:“你媽這人太難相處了,結了婚,我們學校會給我分住房的,到時候別把你媽帶過去跟我們一起住,我們也別窩在你媽這裡住—”

陳靄覺得趙亮這個要求簡直太合理了,就像行人靠右走一樣合理,行人不靠右走,還能靠哪走?難道她還想結婚之後天天像今天這樣看媽媽跟趙亮鬧彆扭?她趕快表態:“你放心,我結婚之後不會跟我媽住一起的—”

趙亮就像一個面臨高考的學生向老媽要求玩遊戲機,還居然被老媽批准了一樣,睜大眼睛看着陳靄,滿臉是“你居然—”的表情。

就這麼三言兩語,趙陳二人就算是把婚也求了,把未來也安排好了。

陳靄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既然親口答應了趙亮,那就抵得過一份經過公證的婚前協議。結婚之後,他們果然沒跟陳靄的父母一塊住,而是住在趙亮學校分給他的一個筒子間小單元裡,雖然房子破舊一些,住得擠一些,但不用整日看媽媽跟趙亮鬧彆扭,也算不虧本。

陳靄婚後還是愛玩,經常跟同事朋友出去旅遊,但趙亮不愛出去旅遊,尤其不愛跟陳靄的同事朋友攪在一塊出去旅遊。幸好趙亮也不拘束陳靄,她想去哪,就可以去哪,趙亮不陪,但也不阻攔。

陳靄自己是不想再讀書了,但她總希望趙亮能多讀點書,她這輩子做不了碩士博士,那就做個碩士博士太太也行啊,所以她總是在趙亮耳朵邊吹風,讓他去讀碩士讀博士。

趙亮也不是個愛做學問的人,況且他的笛子專業也不容易弄個碩士博士讀。但趙亮在大學工作,漸漸發現本科學歷不夠用了,於是起了讀碩士的心,改行去讀中國民族音樂史。

陳靄爲了支持丈夫讀書,包攬了一切家務,一個人包攬不住了,就請了一個保姆。她當醫生的,收入頗豐,工資呀,獎金呀,加班費呀,醫藥公司給的回扣啊,等等,一古腦加起來,養家餬口請保姆是綽綽有餘了。

趙亮讀完碩士,仍然回到B大工作,不過這次沒幹團委的活了,老老實實在系裡做個講師。幹了一段時間,發現碩士在大學也很難混了,只好又去讀博士,仍然攻讀中國民族音樂史,不過重點從國內轉到了國外,研究中國民族樂器在國外的傳播。

陳靄仍然是大力支持,爲了一個“博士太太”頭銜,甘願承擔一切家務。

這樣下來,陳靄結婚多少年,趙亮就讀了多少年的書,從來沒跟家務沾邊,一切都是陳靄打點。反正陳靄這輩子從來沒享受過男人的殷勤,也就不覺得有什麼欠缺,如果不是這次出國,還以爲生活就是如此呢。

這次出國,也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陳靄那個醫院的院長也是腦系科的,讀過研究生,還出國做過訪問學者,知道一點醫學界的新玩意,在院裡搞了個科研項目,研究幹細胞。A市第一醫院沒什麼科研環境,院長就把醫院的一個空置的小房間改造成實驗室,買了一些白老鼠,就在那間破房子裡搞開了科研。

陳靄是腦系科的,人也聰明,院長挺信任她,就把她也拉進了科研小組。但陳靄在醫學院也沒做多少實驗,完全摸風,好在實驗室工作也不是很難,無非就是養白老鼠,抓白老鼠,殺白老鼠。這些活別的女醫生女護士幹不了,但陳靄幹得了,經常是她跟院長兩個人在小實驗室裡追白老鼠,追得滿頭大汗,抓住一個就勝利地歡呼,然後殺掉,解剖研究。

就這麼喂呀抓呀殺呀,居然還爭取到了一點科研經費,院長對陳靄說:“我可以給你半年的資助,你自己去找個接收單位,到美國去做訪問學者,給我把整套技術都學回來!”

陳靄一聽可以去美國,眼睛都直了,比以往上任何地方旅遊都興奮,旋即上網去找接收單位,還真給她找到一個,是美國的C大,在D市,有個幹細胞科研項目正在招人。

陳靄二話不說就跟C大那邊聯繫,那邊聽說陳靄是自己掏腰包過來工作,也是眼睛都直了,世界上還有這麼傻的人?不要錢來爲C大做研究,那還有不歡迎的道理?

雙方一拍即合!

陳靄的護照簽證什麼的,都辦得異常順利,沒費什麼勁,就到了買機票的關頭了,這纔想到本次旅遊的目的地是人生地不熟且語言不通的美國,得找個人接機才行。

真是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子轉。陳靄找來找去,找到了小張頭上,原來小張若干年前就出國了,前不久也轉戰到了D市。

消息靈通人士幫陳靄和小張接上了關係,小張說接機沒問題,但讓陳靄別買太早太晚的票,他孩子還小,得有人照顧。

陳靄聯繫上了小張,心虛得不行,馬上向趙亮坦白:“我倒是找到了一個人來接機,但是他—就是—我以前—以前對你講過的那個—那個小張。”

趙亮不解:“哪個小張?”

“就是—就是—我以前對你講過的—”

“你對我講過的人多了去了,我怎麼知道你這次說的是哪個?”

陳靄只好把陳穀子爛芝麻又搬出來說了一通,趙亮聽後撇嘴一笑:“我說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呢,原來是那個小張?那有什麼?難道你以爲他到現在還在打光棍等你?”

“你瞎說些什麼呀,人家老早就結婚了,孩子都—老大不小了—”

“就是呀,那你怕個什麼?難道還怕人家見到你會舊情復燃?”

幾句話說得陳靄面孔發燒,感覺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小張不是小人,趙亮也不是小人,就她一個人是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