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絹講到這裡,已是漫天晚霞了,連海面上也泛起了一片粼粼的金紅色。落日血一樣紅,在白雲的繚繞下,正向被它燒紅了的海水中沉去。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打斷了黃絹的話頭,問:“那是多久前的事?”
黃絹偏過頭去,不敢正視原振俠,也沒有回答。原振俠嘆了一聲:“超過一個月了,是不是?核彈頭已經安裝好了?”
黃絹“嗯”了一聲:“考古隊也已經到了沙漠,正在進行考古活動。”
原振俠的聲音,聽來有點冷淡……一切全都進行過了,黃絹這纔來找他!黃絹不在事先,或事情正在進行時找他,自然是爲了事情要在極度秘密的情形下進行之故……這不會令原振俠不高興,但是,卻會令他生出一股厭惡感。
他冷冷地道:“你行事的手法愈來愈小心了!我不是什麼軍事要人,也不是情報頭子,不論是什麼大秘密,在我看來,都不算是什麼……”
黃絹自然知道原振俠的不快,她只是輕咬着下脣,不動,也不說什麼來解釋。
夕陽西沉之後,暮色飛快地籠罩。在暮色之中,黃絹的身形看來有點模糊,她那種一聲不出、一動不動的情形,很有點楚楚可憐之感。
原振俠一陣心軟,低嘆了一聲:“你聽取我哪方面的意見?“
黃絹像是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一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表示她十分重視原振俠的情緒。以她如今叱吒風雲的地位而言,在原振俠的面前,仍然保持女性的嬌媚,這已很令他感動。他伸過手去,輕握了一下她的手,黃絹擡眼望來,在暮色中,她的眼神,看來有一種異樣的明亮。
黃絹也輕輕地反握了原振俠的手,想了一想:“聽說過收買古董的故事?”
原振俠立即知道黃絹是指什麼而言。故事大致是說:古董主人不識貨,古董商識貨,古董主人伸出五隻手指來,開價五兩銀子,古董商卻立時道:“五百兩,好,成交……”
這一來,反倒引起了古董主人的疑惑,搖頭說:“不……五千兩才賣!”
黃絹是在說,普通教授的出手太高了!普通教授一出手,就是六枚中程導彈的核彈頭,照常理來說,他得回的東西,一定比他送的禮更多更大!
問題集中在一起,變成了一個:通過不受干涉的考古活動,普通教授能得到什麼?在滾滾黃沙的沙漠之中,普通教授能找到什麼寶物,價值遠超過六枚核彈頭的?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和黃絹互望着,原振俠笑了一下:“我想,你不會真的完全不加干涉吧……”
黃絹有點不好意思:“有許多許多小疑問,但都不如那個大疑問。所以,考古隊中有一個嚮導,一個腳伕,都是極精明的特工人員。”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黃絹繼續說下去。
黃絹苦笑:“考古隊在沙漠中已經十天了,全然不知道普通教授想做什麼。”
原振俠皺着眉:“可以試試別的方法……”
黃絹伸了伸舌頭,樣子頑皮可愛:“試過了,有三個考古學家,都是普通招來的助手,接受了我們的饋贈。如果他們知情,一定會全告訴我們……”
原振俠道:“這未免說不過去,他們是考古隊的成員,一定知道考古目的……”
黃絹搖頭:“他們確然不知,一切似乎都只在普通教授的心中。其餘人只知道在有所發現時,才發揮他們的專業才能。”
原振俠搖頭:“對學者來說,這簡直是一種侮辱,他們怎麼肯參加?”
黃絹笑:“自然是由於優厚的酬勞。他們和普通教授訂了一年合同,在這一年過後,參加的學者,每一個都可以不再工作,而十分舒適地過一生……”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漫天星星。原振俠擡頭向天:“的確神秘之至,去問普通教授本人,一定不肯說……事實上,你也不必太心急,除非他根本沒有發現,要是有發現,考古隊中肯向你報告的人很多。你一定在第一時間,就可以知道他找到了什麼──”
黃絹嘆了一聲:“除了這個辦法,還可以……”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用在黑暗之中看來更明亮澄澈的眼光望向原振俠。原振俠立時知道了她的心意,哈哈大笑:“別說出來,我是醫生,不是考古學家……”
黃絹還是說了出來:“考古隊,正在招聘一個隨隊的醫生──”
原振俠揮着手,作了一個誇張的神情:“我不會去應徵,更不會做你的臥底人員,想也不要再想這種事!”
原振俠的神情和語調,都表示了他心中極度的不快。黃絹沉默了片刻,纔再開口,卻已換了話題:“派來的專家一共有四個人,一箇中國人,一個日本人,另有一個德國人和一個美國人。四個人除了工作之外,半句話也沒有多講,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弄清楚他們的身分……看來,四個人都經過了整容外科手術纔出現的。”
原振俠想了想:“自然是爲了掩飾,普通教授幕後支持者的真面目。”
黃絹點頭:“那是唯一的可能,這幕後支持者,會不會是‘非常物品交易會’?我查過,在某個交易會上,曾有過核武器交易的紀錄!”
原振俠推測:“如果是他們,那麼,就是勒曼醫院的醫生們……可是,醫生和考古,這又會發生什麼關係呢?”
黃絹淡淡地道:“所以,這事很值得去探索一下!”
原振俠大聲打了一個呵欠,伸了一個懶腰,又大口喝着酒,嘲笑道:“你應該問我要什麼代價了!”
黃絹連半秒鐘也沒有耽擱,就道:“好,你要什麼代價?”
原振俠沒想到她真會問,他分明是在奚落她,而她真的問了!一時之間,兩人四目對視,原振俠脫口說道:“你!”
突然之間,像是一切都靜止了,原振俠望着黃絹,黃絹望着原振俠,好久好久,黑暗之中,他們雙方都感到對方眼光的閃耀。然後,黃絹慢慢地向原振俠移動……在原振俠後來的追憶中,他甚至想不起,黃絹是怎麼和他接近的了……由於黃絹的全身,都散發出迫人的熱力,那種熱力,可以清清楚楚、實實在在地感覺得到,使得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暈眩。
原振俠只知道灼熱的黃絹,來到了他的身邊,接着,是她的一下幽幽的嘆息,然後,灼熱和柔軟就整個包圍了原振俠。原振俠在恍惚之中,像是置身在那個山洞之中,而外面是漫天的大風雪,他和黃絹第一次緊緊的相擁,就是在那種情景之下發生的。
他有時清醒,有時迷糊。黃絹的身子像一團火,他的身子也像一團火,一團火和另一團火相併在一起,結果是兩團火變成了一團火,只是燃燒得更劇烈,像是要把世上的一切都燒成灰燼!
他們是不是被烈火燒成了灰燼?連他們自己都不是十分清楚,只覺得飄飄忽忽,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全到了海面上,而海水的微波,一下子又到了天上。天空的碧藍和海水的碧藍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海,當然,他們也全然不知自己在何處,只是大概地知道,自己是在海天之間。
海風略微增強了一些,船身在輕輕搖晃着,黃絹和原振俠同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在極近的距離下互相凝視。雖然在黑暗之中,也可以看到對方的眸子之中的自己。
原振俠再吁了一口氣:“三天之後,我去應徵,可是怎能保證他們一定錄用我?”
黃絹的回答,倒也並不太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一知道他們要請隨隊醫生,我就想到了你,自然有辦法先叫全國的醫生都不去應聘……”
原振俠苦笑:“你又怎知我一定會答應?”
黃絹擡起身子來,仍然凝視着原振俠:“你不會很願意,但是你會答應……”
原振俠不禁苦笑:“你真自信……”
黃絹低嘆了一下:“不是那麼自信,一半,你會爲了我;一半,你也爲了自己的好奇心。”
原振俠笑了起來,在黃絹的那幾句話中,他似乎多少找回了一點自尊。不然,不管剛纔黃絹是怎樣把她給了他,他總有點被擺弄的感覺。
在原振俠的笑聲中,黃絹懶洋洋地伸了伸身子,站了起來。
新月如鉤,月色十分清冷,映在她頎長健美的胴體上,反映着微弱的銀輝,簡直是無與倫比的藝術傑作……上帝的傑作。
她步履輕盈地走進船艙,原振俠半坐了起來,斟了一大杯酒,慢慢地呷着。不一會,他就覺出船身在緩緩移動,海水在船頭濺起水花,發出汩汩的聲響。
黃絹在發動了自動駕駛系統之後,又回到甲板上,靠着原振俠。過了好一會,才道:“船在天亮之前,不會靠岸……我‘劫持’你一晚。”
原振俠高舉雙手:“投降,隨便你處置……”
黃絹忽然柔聲道:“餓不餓?你或許不知道,我會燒很可口的菜……”
原振俠張口,在黃絹的手臂上輕輕咬了一口:“你就是可口的……”
黃絹伸出手指來,抵住原振俠的脣,不讓他再說下去。
兩人都陶醉在一股異樣的溫馨之中。
他們兩人的心中都知道,這種溫馨和愉快,都不會是永遠的,甚至不會長久,或許僅此一夜,以後,就算刻意安排,都不會再有。可是那並不要緊,重要的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配合好了,自然而然產生了那樣的環境,這就夠難得的了!
別說他們有整整的一夜,就算只有一小時,他們也會盡情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原振俠握住了黃絹的手,兩人靠在一起。海風吹上來有點涼意,所以黃絹偎得原振俠很緊,原振俠用他強有力的雙臂,環抱着黃絹。他們互相聽着對方的心跳聲,什麼也不必說,什麼也不想說。
船在平靜的海面上,一直緩緩地打着圈,直到海面上起了霧,他們纔回到了船艙中。黃絹倦慵地伸着懶腰,神態十足像一頭野貓,即使在她的眼神中,滿溢着溫柔的時候,也少不了有一分野性。
黃絹並沒有誇口,她的確會煮相當可口的食物。美酒和食物令原振俠心滿意足,擁着黃絹,他睡得十分舒暢,等到醒來時,已經陽光刺目了!
黃絹比他早醒,這時坐在他的身邊,望着他:“後天上午,會有人來接你到機場,外交飛機會送你到目的地去,參加普通教授的考古隊!”
原振俠雙手一攤:“人生真是太無常了!二十四小時之前,若然有人告訴我,我會到沙漠的一個考古隊去,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
黃絹揚了揚眉,原振俠立時笑:“我十分願意,因爲代價是……”
黃絹轉過了身去,原振俠沒有把話說完,自她的身後輕輕地抱了她一下。
船在碼頭上停定,黃絹的手下已在等候,黃絹駕車,送原振俠回住所之後,絕塵而去。
原振俠在住所的沙發上坐下來時,思緒十分亂。他和黃絹之間的關係,一直是那樣微妙,倒並不令他多想,使他有點心神不寧的是,那個考古隊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十分難以設想,用了那麼大的代價換來的考古行動,希望能發現什麼?
原振俠知道想也沒有用,參加了考古隊之後,纔會有弄明白的希望。可是他還是禁不住胡思亂想,一直到了黃絹約定來接他的時間。
他試圖和那位先生聯絡,但那位先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看來,神秘而值得探索的事太多太多了!
兩天以後,黃絹一見到了他就道:“有了什麼設想?”
黃絹對原振俠太瞭解,自然知道他在這段時間中,一定作了不少假設。
原振俠搖頭:“有幾百個假設,似乎都講不通。可以肯定的是,六枚核彈頭只是餌,普通教授要釣的,一定是一條大魚……“
黃絹嘆了一聲:“這誰都知道,問題是,那條大魚究竟是甚麼?”
那條大魚究竟是什麼?這自然是問題的關鍵。接下來的時間,在外交飛機上,黃絹一直和原振俠在一起,不斷地討論着這個問題,進行各種各樣的假設。兩人會突然在熱切的討論之中停下來,互相凝視着對方……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他們雖然誰也不說話,但是卻都可以知道,對方的心中在想些什麼。
這也就是爲什麼,他們在互相凝望了片刻之後,總會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或是裝着不經意,但卻是刻意地避開對方的眼光。
他們的心中,都有一份無可奈何的惆悵。這種情形已存在得太久了,以致有了一種習慣的惰性,而且,他們都知道,根本無可更改。
他們更知道,在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永遠或長久,只有一-那的爆炸。從第一次在大風雪圍困的山洞,到最近海天之間的狂歡,都只一次爆炸。爆炸可能會有好多次,但一次和另一次之間,不會有什麼聯繫,而且,下一次爆炸什麼時候會來,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原振俠心中在想:就像沒有人知道,太陽黑子何時會再爆炸一樣,自己和黃絹之間的情形也相仿!
黃絹在想些什麼呢?她長睫毛在急速地抖動,看來十分誘人,她心中想的是:不可捉摸的感情,全無規律的爆發,莫非正是自己的性格所造成的?
既然細胞中的遺傳密碼早已規定了人的性格,那麼,也就應該在這種既定的性格之中,迎接自己的命運。沒有什麼可以退縮和惆悵的!
一想到這一點,黃絹自然而然昂起頭來,英姿煥發,看來是一個又美麗又能幹非凡的女將軍了。她把自己安排好的事一樁樁告訴原振俠……考古隊需要醫生,原振俠一定可以參加考古隊的工作,因爲全國的醫務人員,都被警告不得參加。
原振俠是唯一的應聘者,考古隊方面,全然沒有選擇的餘地。對於這種方式,原振俠曾表示了他的意見,以示反對。
原振俠的意見是:“這樣做太明顯了,明擺着我是由政府挑進去的人。就算考古隊有什麼秘密,也必然不會讓我知道,豈不是失去要我加入考古隊的意義?是不是可以另外想辦法?”
黃絹卻斷然拒絕,理由是:“很多情形之下,就算迂迴曲折,人家不相信你,還是一樣不相信,反倒不如直截了當的好。至於工作的開展,你想想,世界上那麼多醫生,爲什麼我哪個都不找,單單找你?”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黃絹則補充:“在遼闊的沙漠裡,什麼事都可以發生。普通教授能用導彈的核彈頭作禮物,這證明他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你千萬要小心……”
原振俠駭然而笑:“要是讓他知道了我真正的身分,我會有生命危險?”
黃絹嘆道:“難說得很,世上怪事越來越多,很多超乎任何想象之外。我替你準備的東西,相當完善……”
黃絹替原振俠所作的準備,的確十分完備……原振俠駕着一輛性能十分好的中型吉普車,在沙漠中疾駛,駛向考古隊的一個據點。他所駕的那輛車,載有足夠的常用藥物、急救和醫療設備,良好的通訊裝置,簡直就是一個小型的診所!
當他在沙漠上看到考古隊豎立的旗幟時,由於沙漠上的溫度高,空氣的對流快,旗杆和那面藍色的旗子,看來像是不住地顫動,有一種十分怪異的視覺效果。
再駛近些,原振俠看到了駱駝……沙漠中永恆的交通工具,也看到了汽車拖屋,那當然是現代化的設備。車屋一共有六列之多,可知考古隊的裝備,何等充分。
原振俠忽然想到:這樣有規模的一個考古隊,何以不早就準備醫生,而要臨時招聘?
原振俠的車子上,髹着明顯的紅十字,駛過營地之後,立時就有人迎了上來。雙方早在無線電通訊儀上聯絡過,所以原振俠一下子就被帶進了一所車屋之中,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了普通教授。
普通教授的外型並不普通,他個子極小、極清瘦,以致看起來,像是一頭猴子。他約莫五十上下,可是,眼光炯炯,全身精力瀰漫,像是隨時隨地可以彈跳起老高來一樣!
原振俠和他握手,普通教授的態度,不是十分熱烈,劈頭第一句話就問:“你帶了應用的醫療用具和必需的藥品沒有?”
原振俠在一進來時,就注意了車屋中的陳設。看來,這所車屋,是普通教授的工作室兼臥室,一張牀小得異樣(因爲他個子小),一張工作桌,卻又大得異常,至少佔了車屋中三分之一的空間。
桌上堆着許多書和大量捲起來的圖紙,在桌子的中心,釘着一張地圖。原振俠看了一眼,那是專門性的考古地圖,看來是沙漠中的一處地方,何處有沙丘,何處有水源,都用特殊的顏色和記號標示着。
他回答了普通教授的問題,而在接下來的時間中,由於普通教授開門見山的話,使得原振俠十分狼狽。
普通教授直盯着他,言語冰冷:“當我發現,這個國家的所有醫生幾乎都像消失一樣之後,我就知道,來應聘的醫生,是我唯一的選擇。”
原振俠欠了欠身子:“也不一定,你至少可以選擇要我,或是不要我……”
普通神情有點憤然:“不少隊員水土不服,需要治療。原醫生,卡爾斯將軍、黃絹將軍,他們得了那麼大的好處,還想來探索他人的秘密,這可以說是一種極其不道德的行爲……”
原振俠雖然感到狼狽,但是在表面上,他卻不動聲色:“那要看你對道德的解釋怎麼樣……在人家的國土上要發現什麼,人家似乎也有知道的權利……”
普通教授的目光更加銳利:“哈,我要是再送些合心意的禮物,卡爾斯會把他國家的整個沙漠送給我……”
原振俠不禁默然,因爲在黃絹的轉述之中,自稱爲“偉大的愛國者”的卡爾斯將軍,的確講過這樣的話……
普通教授咄咄逼人:“原醫生,請你記住,你是醫生,不是別種身分的刺探者……”
原振俠揚了揚眉:“我一直記得自己是個醫生。不過,教授,考古隊有那麼多成員,大家共同進行工作,你絕不可能把秘密,只留在你一個人心中的……”
普通教授“呵呵”笑了起來。他個子雖然小,可是聲音十分洪亮,這時,他看來更是充滿了自信:“第一階段的工作,並無秘密可言……我特地這樣告訴你,是免得你做不必要的工作來浪費生命。我沒有空,但可以叫別人告訴你,我們第一階段的任務。”
他說着,拿起了對講機:“羽生,你進來一下,我們來了一位特殊的隊員!”
然後,他放下電話,自顧自去看那張地圖,用簡單的儀器量度着。
不一會,有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推門進來。原振俠和他打了一個照面,第一印象,就對這個人十分有好感。
那人膚色黑裡透紅(後來原振俠才知道那應該是紅裡透黑),微笑着,眼睛明亮,牙齒潔白,十分爽朗活潑,大手大腳。一進來就伸手和原振俠相握,用力搖着原振俠的手,說話之中也帶着笑意:“呵呵,我們隊裡終於有一個醫生了!我看到了你的醫療車,真了不起……”
他講一口美國腔的英語,又自我介紹:“我叫羽生,很怪的名字……”
普通教授指着羽生:“他的祖先名字更怪,有一個最著名的,甚至叫‘瘋馬’……”
原振俠“啊”地一聲,望向羽生,羽生的個子比原振俠還高。
原振俠把手放在口邊,作了一個發出叫聲的手勢:“那位着名的酋長?你是他的後代?”
羽生咧着嘴,爽朗地笑了起來:“他們都那麼說,不過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開羅大學考古系的研究生,兼任助教,羽生助教……”
原振俠再度和他熱烈握手,普通教授道:“真熱鬧,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已經有白種人、紅種人和黃種人……”
原振俠和羽生異口同聲:“大家都是地球人……”
一聽到“瘋馬”這個名字,再加上羽生的外型,原振俠就立刻知道了羽生是北美洲的印第安人。
這一點,也令羽生十分高興,對原振俠有了十分良好的印象。他們兩人,迅速地建立起了友誼,對以後事態的發展,很有點影響。
普通教授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向原醫生介紹我們的行動任務,如果原醫生有興趣,儘量滿足他的好奇心……”
羽生答應了一聲,先離開了車屋,原振俠也退了出來。才一下地,羽生就眨着眼,指着車屋:“怎麼一回事,老普通好象並不歡迎你……”
原振俠苦笑:“說來話長……”
羽生立時打斷了他的話頭:“印第安人有一句諺語:對陌生人說來話長,對朋友就不會。”
原振俠直視着羽生,在他的眼光和神情之中,看到了坦率的誠意。他心想:如果必須在這裡有朋友,那顯然就應該是眼前這個熱誠坦率的印第安人。
他點頭:“是,也不能怪普通教授。因爲我不算是醫生,還另外負有刺探情報的任務!”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對自己的行爲也有厭惡感。可是他既然答應了黃絹,又不能不進行,所以又十分之無可奈何。
羽生怔了一怔,不禁失笑:“你在開什麼玩笑,考古隊有甚麼情報可供刺探?”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我用最簡單的方法,告訴你一件極複雜的事,你要用心聽……”
羽生也在原振俠的神情之中,感到了自己獲得信任,他抿着嘴,點頭,又用力拍拍原振俠的肩頭。
雖然說“用最簡單的方法”,兩人邊走邊說,原振俠也花了十五分鐘時間,才說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振俠說到一半時,羽生已連連喘氣。等說完,這個高大強壯的印第安人,簡直呆如木雞!
這個年輕的印第安考古學助教,看來十分單純,剛纔十五分鐘之中,他所聽到的那些詭秘、怪異、驚詫、不可思議的事,一定令他的思緒十分紊亂。所以他不但目瞪口呆,而且臉上到處都冒出汗珠來,足足過了兩分鐘之久,他才道:“天!我的祖宗,你肯定你是醫生,不是幻想小說作家……”
原振俠對他竟然感到了如此震驚,也不禁有多少意外,他壓低聲音:“我以爲你既然有瘋馬酋長的血統,就應該十分富有冒險精神……”
羽生苦笑,抹着臉上的汗。這時,有考古隊的職員過來問:“新來的醫生,住所怎麼分配?”
羽生指向一座車屋:“和我一起睡,嗯,你去通知所有的隊員,有必要和醫生約會的,可以提出來……”
那職員答應了一聲離去。
原振俠看出,羽生處理事情很有條理,行政能力很高,是考古隊中的負責人。他剛纔那樣失魂落魄,不能怪他,是由於事情實在太怪異。考古學和導彈的核彈頭之間,到底有一大段距離,羽生做夢也想不到,在沙漠上考古的批准,會是用核武器交換來的!
所以,他在緩過氣來之後,聲音由於緊張,而變得相當嘶啞:“老普通究竟是什麼身分,他怎麼會和核武器發生關係?”
原振俠也壓低了聲音:“我相信那是這次行動的支持者的事,普通教授只是一個考古學家,他不可能和特殊勢力有關……”
羽生又發出了一下持續很久的低呼聲(這種呼叫是印第安人的習慣),然後嘆道:“天,祖宗,老普通究竟想在沙漠中找到什麼?”
這時,原振俠和羽生已來到了原振俠駕來的車子之旁,原振俠道:“這就是我的特別任務……我要弄清楚這一點。請相信我,我絕沒有破壞你們行動的意圖,只是想知道普通教授的真正目的。一則,由於我本身的好奇……我有許多奇異之極的經歷,有時間可以講給你聽,所以我直覺到這次考古行動,也必然奇異莫名。二則,這個國家的一個主要人物黃絹將軍,和我有十分奇妙的關係……”
羽生“啊”地一聲:“我見過黃將軍,她和你……啊,真是浪漫刺激!”
原振俠沉聲:“你肯幫助我?”
羽生雙手一起握住了原振俠的手:“當然,當然!我喜歡你這樣的朋友。”
原振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好,那我就向你刺探第一個問題:盡你所知,考古隊的目的是什麼?”
羽生一聽,竟然睜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樣子難堪之極。原振俠伸手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下:“天!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羽生神情焦急,頓了頓腳:“真的不知道,真的!”
原振俠十分不滿:“不知道,如何行動?”
羽生再嘆了一聲:“參加考古隊的時候,每一個成員都曾簽署一份合同,大小行動都由老普通分配指揮,不能多發問,也不能拒絕分派到的任務。我們在這裡等隨隊醫生,人人都知道,一等醫生報到,第二天就出發。可是別說不知道目的地,連出發時該向哪一個方向走,也沒有人知道。達曼教授也算是很有地位的考古家了,問了一句,老普通就冷冷地提醒他簽過的合同……”
原振俠不禁呆了半晌,出不了聲。
普通教授竟然把整隊的考古行動,保持成這樣的秘密!這隻怕是人類考古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
羽生苦笑:“隊員有的叫這次行動是神秘之旅,有的乾脆稱爲死亡之旅,有的戲稱我們的目的地,不是天神的住所,就是魔王的宮殿。我也早知事情有點怪,可是也絕想不到,會有那麼可怕的內幕……”
原振俠忙道:“我對你說的內幕,絕不能擴散出去。事情的背景究竟如何,一無所知,一枚核彈頭可以殺死十萬人,我想能調動這種武器的人,不會把一兩個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羽生聽了,不由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面部有短暫時間的失血現象,同時低呼:“祖宗!”
遇到有需要的時候,一面叫“我的天”,一面又叫“我的祖宗”。如果這是那一族印第安人的習慣,多半是由於他們這一族,出過一個傑出的祖宗瘋馬酋長的緣故。
原振俠伸手在他的心口指了指,他連忙把手按向心口,作了一個一定保守秘密的手勢,神情仍是駭然。原振俠低聲道:“對不起,把你-進了一件不可測的事情之中!”
羽生的神情又緊張又刺激:“不要緊,這或者是我冒險生活的開始!”
原振俠自車子中取下了簡單的行李,和羽生一起走向羽生的車屋。可是,剛纔的那個職員急急奔了出來,喘着氣:“原醫生,普通教授說,請你和他同住一處。”
原振俠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普通教授的行動如此詭秘,幾乎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極度的秘密要保守。剛纔的相會,氣氛已是敵對之極,可是前後不過半小時,他即來邀請原振俠和他同住一間車屋!
他的工作室也在那車屋之中,原振俠要是住進去,他要保守秘密,必定困難得多,他找這個麻煩作什麼?若說這樣,方便監視原振俠的行動,那更是說不過去之極了!
所以,原振俠在呆了一呆之後,搖頭:“你恐怕聽錯了吧,怎麼會……”
原振俠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得大約四十公尺之外,有人在大叫:“原醫生,請過來!”
叫聲自那間車屋的門口傳出,攀住門口在聲嘶力竭大叫的,正是普通教授。
考古隊據點中的空地上,三三兩兩的人很多,一時之間,都循聲看去,每個人的神情都毫無例外,驚訝之極。顯而易見,普通教授這時的行爲十分反常。
原振俠忙高舉右手,表示已經聽到,同時,向羽生使了一個眼色,羽生連連點頭。原振俠索性上了車子,駛到了普通教授的車屋之前。
他一直不能確定普通的用意何在,直到看清楚了普通的神情,是異乎尋常的高興,和剛纔接見他的時候,大不相同,他纔可以肯定兩點:在這半小時之中,有事情發生過,而普通這次是真正在歡迎他。
他下了車,提着行李進了車屋。普通這時關上門,搓着手,神情興奮,看樣子,像是準備發表一篇熱情洋溢的歡迎詞。
原振俠詫異之極:“在這半小時之中,發生了什麼事?”
普通教授的回答簡單明白之至:“我的朋友告訴了我,你是什麼樣的人……”
原振俠恍然,他微笑:“我只是一個醫生!”
普通用力一揮手:“什麼醫生!你,正是我最需要的人!”
原振俠攤開了雙手,普通已說了最關鍵的一句話,他用力拍着原振俠的肩頭……由於他矮小,原振俠高大,所以他要做這個動作相當辛苦:“我和你之間,將不會有任何秘密……”
他忽然之間改變了態度,前倨後恭之至,倒令原振俠大感意外。他小心地問:“你的朋友……是指什麼人?”
普通教授神秘地一笑:“啊……剛纔我的話要修正一下,這個問題,是我和你之間的唯一秘密……”
原振俠冷冷地諷刺他:“這樣一直修正下去,你剛纔的話,可以變成我們之間的一切,全是秘密……”
普通教授神情尷尬,乾咳了一聲:“我的朋友,他們要求我不要泄露他們的秘密……”
在普通遲疑地想說明什麼的時候,原振俠迅速地轉着念。他和黃絹曾討論過,支持這次考古行動的幕後人是誰?都認爲有如此雄厚的財力,和那麼廣大的神通,一定是一個大集團,而勒曼醫院,那羣走在地球人類科學最前端的醫學科學家,最有可能!
這時,原振俠決定應該對普通教授表示一下,自己並非一無所知。
當然,他也知道,要是料錯了,會十分難堪,所以措詞要小心一些纔好。
普通爲人機警,看他對自己的話反應如何,也多少可以知道估對了多少……
所以,原振俠裝出一副十分隨便的神情,笑了一下,聳了聳肩,像是不經意地一揮手,打斷了普通的話頭,可是又直視着他,道:“敝同行的興趣越來越廣泛了,他們竟然會支持起一個考古活動來,真叫人想不到……”
原振俠不經意的神態是假裝出來的,事實上,他心中也十分緊張,在留意着普通的反應。
他的話,強烈地暗示,他知道考古活動的幕後支持者是什麼人。他是醫生,他的“敝同行”自然也是醫生,就這一句話已足夠了。如果事情和勒曼醫院的醫生無關,那麼,這句話就變得十分含糊,他可以隨便打一個哈哈就掩飾過去。
他預料普通必然會對他的話有反應,可是他卻無論如何未曾料到,普通的反應會如此之強烈!
他身子一個踉蹌,歪向一旁。普通教授的個子十分矮小,身子在一歪之後,他趕緊伸手去扶一張椅子,可是那仍然未能使他站得穩,竟然“咕咚”一聲,連人帶椅,一起跌倒……
原振俠吃了一驚,連忙一步跨過,把在地上掙扎的教授扶了起來。
普通一面喘着氣,一面盯着原振俠,神情就如同在看一頭怪物!
原振俠指着自己:“我怎麼了?”
普通伸手在臉上撫摸着:“你真的如他們所說一樣,什麼都瞞不過你……”
在普通教授的反應上,原振俠已經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測是事實……也就是:支持這次考古行動的是勒曼醫院!
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在研究人類的生命,在複製人體上,有那麼超時代的巨大成就的一羣醫生,爲什麼會對考古大有興趣?
不過他並不着急,因爲他知道,普通一定會從頭到尾講給他聽的。
當時,他只是淡然一笑:“如果真有人那麼說,那也未免誇張了一些。”
普通連連搖手:“不……不……一點也不誇張!剛纔你一離開,他們就來了電話……嗯……他們中的一個,一直是他在和我聯絡。”
原振俠知道,在勒曼醫院從事生命奧秘研究的醫生很多,但是有一個核心組織,約三至五個極有才能的人,在處理重大的事務,和管理運用天文數字的龐大財產,以及和世界各地,掌握權勢財富的人打交道。
由於他們幾乎掌握了人類生命不斷延續的奧秘,幾乎也可以使人達到長生不老的境界,所以,他們的財富和權勢的範圍,也幾乎無窮無盡!
普通口中的所謂“他們之一”,應該是核心組織中的一員。如果是這樣,那麼,可想而知,勒曼醫院方面,對這次考古行動,重視之極……當然是如此,要不然,也不會設法弄來六枚核彈頭送給卡爾斯將軍了!
原振俠向普通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完全明白他的話,請他繼續說下去。
普通眨着眼:“要聽一聽我們之間的對話?”
原振俠笑:“如果方便的話……”
看來,普通竭力想討好原振俠,他十分熱情熟絡地拍了原振俠的肩頭一下:“這是什麼話?我們之間,真的不會有任何秘密!”
普通一面說,一面在桌子下面,取出了一具無線電通訊儀來。原振俠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副極先進的通訊儀,通過人造衛星的接駁,利用這具通訊儀,幾乎可以和全世界,任何角落直接通話。
原振俠也知道,這種尖端科學的製品,並不太多,而且價格極高昂!(自然,對勒曼醫院來說,根本沒有“價格高昂”這回事。)
原振俠也知道,眼前的這一副,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製品,出自兩個天才設計家的設計,並且由他們親手製造,精密正確無比,在南極和阿拉斯加之間的通話,簡直和麪對面說話一樣。
那兩個天才設計家的名字,加在一起,十分有趣……他們一個叫戈壁,一個叫沙漠。
普通按下了和通訊儀聯結在一起的錄音裝置掣鈕,就聽到了以下的對話:
“有一位非常出色的人物,據情報,極可能已到了考古隊來當隊醫……”
“是,纔有一個醫生來報到,他的名字是原振俠!”
“真是他!教授,不管他來的目的是什麼,他的出現一定對我們有利。你要把他當作最親密的朋友,除了我們的存在之外,什麼也不必瞞他……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可以瞞得過他的,我們的存在,他……我想也早已料到了……你照我的話去做吧──”
“是……”
“原振俠醫生經歷過的傳奇極多,他對我們的工作會有很大的幫助,你必須完全把他當自己人……”
“是……”
“有必要時,我們會和原醫生直接聯絡。”
“是……”
對話很簡短……到後來,也不能算是對話,只是一方面在發命令,一方面在接受。
普通按了停止鍵,原振俠這時,已經完全可以知道他前倨後恭的理由了。他淡然笑着:“我和他們有十分特別的關係,我現在的這個身體,就是他們幫我製造的……”
原振俠這句話一出口,普通的小小個子,陡地向上彈跳了一下,雙眼瞪得極大,像是眼球會因此而落下來一樣。一看到他這樣的反應,原振俠知道自己說得太多了。
看來,普通教授雖然被選中,做爲這次重要考古行動的負責人,但是,他對勒曼醫院的作爲知道得極少……根本不知道他們早已發展成功了複製人的事。
原振俠所料,很快就得到了證明。普通瞪了他半晌,才喘着氣問:“原醫生,這算是……什麼樣的玩笑?我不明白……”
原振俠乘勢一攤手:“的確是一個不好笑的玩笑!”
他知道了普通教授對勒曼醫院的一切所知甚少之後,自然不會再對他多透露什麼。爲了避免普通教授因爲好奇而發問,他先問:“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這次考古行動的目的是什麼,何以要把行動弄得那麼神秘?”
看來,普通對原振俠剛纔所說的“身體是他們製造的”這句話,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也沒有追問下去。反倒是原振俠的問題使他困擾,他來回踱步,又不斷地抓着頭髮。
他當然不是不肯向原振俠說,而是不知從什麼地方開始說起纔好!
原振俠在他已踱了十多個來回,還沒有開始之後,溫和地催他:“從頭說起吧,反正有的是時間……”
普通坐了下來,先是不望原振俠,只是翻着眼。過了一會,才望了原振俠一眼:“那天下午,我在辦公室,有一個人來找我。他帶來了那時纔出版不久的考古月報,在月報上,有我的一篇研究文章……”
研究文章的題目是:〈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證〉,作者:埃及開羅大學考古繫系主任……普通教授。
來客是一個一頭紅髮,身形高大的白種人。十分客氣,但自然而然,有着一種居高臨下的“人上人”的氣概。
身形矮小的教授,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面,要昂起頭才能面對來客。
來客指着文章,直截地說明來意:“教授,我代表一個基金會。我們有極其充足的經費,可以支持你的任何活動,而我們對你文章中提及的‘神秘生命’十分有興趣,願意支持你作進一步的探索……”
對一個學者來說,實在沒有什麼比這番話更動聽的了!一時之間,教授甚至不能相信這種突如其來,自己送上門來的幸運!
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只是像傻瓜一樣地望着來客。直到人家把話重複了一遍,他才發出了一下歡呼聲,像猴子一樣,在椅子上跳了起來,叫:“太好了!太好了……如果有進一步的發現,我想我能證明我的假設……”
來客很有禮貌:“大作中有幾處引用的資料,好象不是很清楚。是資料不足,還是故意的?”
普通十分不好意思:“是故意的……嗯,考古界有一些——敗類,行爲很不堪,要是把資料來源公佈得太詳細了,會被一些人捷足先得。尤其是有些人,有門路找到經費的,行動就快得多……”
來客的目光凌厲如鷹隼,望定了普通教授:“你保守秘密的部分,是不是足可以支持你的發現?是不是可以因此而發現,你所稱的‘神秘生命’?”
普通發出長長的“唔”的一聲,像是遲疑着,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過了一會,他才道:“要找到那種‘神秘生命’的可能性,至多……不會超過一半。但是,證明有這種‘神秘生命’存在過,卻有九成把握。”
當普通教授向原振俠講述着經過,講到這裡的時候,原振俠曾問:“什麼叫‘神秘生命’?”
類似的問題,他已經不止問了一次,例如:“所謂‘神秘生命’究竟是什麼?”,“是一種神秘的生命方式嗎?”等等。
但普通教授一直沒有作答,這時,他才道:“我會作詳細說明,那是我的一項重要之極的驚人發現。如果得到證實,那更是驚人,可能整個人類的生命方式,都要起天翻地覆的變化。現在,先聽我說事情的經過。那個來客……自然也問了和你相同的問題,我會在敘述中回答。”
原振俠雖然知道,那所謂“神秘生命”,一定是整件事的關鍵。但普通不願意一下子就說出來,他自然也只好耐着性子等。
原振俠這時所想到的是,普通教授可能在古籍之中,發現了有關人類生命大奧秘的線索,勒曼醫院的醫生,畢生精力都放在研究生命奧秘上,自然會對之有興趣!
本來,考古行動和勒曼醫院,是完全無法聯繫得起來的,在瞭解了這一點之後,卻又自然而然,有着十分密切的關係。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請普通再講下去。
來客透着興奮的神情,向前俯了俯身子:“請你介紹你所獲得的全部資料……”
普通教授爲人精明,他自然不會憑來人的一句話,就把他掌握到的資料拿出來。他搓着手,發出一陣乾笑聲:“閣下剛纔的提議……”
來客笑了一下,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個信封來,交在普通的手中,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打開來看。
普通教授打開了信封,抽出了一張銀行本票來。當他的雙眼盯着本票上的數字,發現在實數之下,竟然有七個“○”時,他的手也不禁有點發抖!
雖然他是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平時不免有點清高的言行,但是在這樣的鉅額金錢之前,他也就和常人無異。
他過了好一會,才擡起頭來,來客道:“當然不止這些,任何有利於發現神秘生命的所需,我們都可以作無限制的支持……“
普通教授的聲音變得十分啞:“你們是……”
來客只是簡單地回答:“你不必多問,我們是一羣世界性的醫生組織,從事對生命的研究,所以纔對你的發現有興趣。”
普通教授吸了一口氣,指着辦公室一角,一隻看來很大也很古老的保險箱:“原始資料全在這裡,你可以自由取閱……”
來客立時道:“在我閱讀時,需要你的解說。”
普通連聲道:“當然,當然!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嗯,這張本票……”
來客隨便一揮手:“隨便你處置,將來組織考古隊,也可以以你個人的名義成事,完全不必顧及我們,一切由你作主。所以,本票可以存入你的個人戶頭!”
普通教授興奮得滿臉通紅,過去打開了保險箱,在保險箱中,又取出了一隻手提箱來打開,裡面就是他寫那篇文章〈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證〉所根據的資料。
普通指着資料:“你先看看,有問題,我處理了那本票之後,立刻趕回來……”
來客點了點頭,一刻也不耽擱,就翻閱起那些資料來。普通教授興高采烈地趕到銀行去辦手續,使他的私人銀行戶頭,增加了八位數字的存款。
關於那些數據,稍後,普通和來客之間,有重要的對話。在他們的對話之中,可以充分了解資料來源和性質。
普通講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切照實說,連當時收到了……突如其來的那麼多錢的心情都不隱瞞,你別笑我──”
原振俠攤手:“我不會笑,給我,我也一樣興奮!”
普通教授自抽屜中取出一本雜誌來,封面上有《考古月報》字樣,他翻到其中一頁。
原振俠已看到了〈神秘生命曾存在的一些片段考證〉這篇文章。
普通教授把雜誌遞給原振俠:“文章並不長,你先看一遍。“
原振俠接過來,文章確然不長,不超過兩萬字,在一般學術性、長篇大論的論文中,算是短小精悍的了。自然,那也是由於資料不是太多,或者是普通不願意引用太多的資-之故。
原振俠的閱讀速度十分快,不到一小時,他已經十分仔細地把全篇文章看完。可是他又呆了半晌,才緩緩擡起頭來。
在那片刻之間,他的思緒紊亂之極,雜七雜八,不知道想起多少事情,可是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普通教授面有得色:“是不是很驚人?”
原振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是,驚人之至!如果可以真正證明的話!”
普通神情嚴肅:“這就是我們要進行的任務。現在,你也知道爲什麼要嚴守秘密了?因爲事情……實在太令人驚駭了!”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合上了雜誌:“可是你的文章早已公開發表,並且人人皆知了!”
普通教授現出不屑的神情:“考古界的許多所謂權威,一點想象力也沒有,他們怎會接受我的推測觀念?他們來不及發出嗤笑聲,說我是癡人說夢。幸好有人識貨,全力支持我,我一定要把這段埋沒了的神秘生命發掘出來,公諸於世!”
(普通教授的文章,雖然只有不到兩萬字,但自然無法全文抄錄。而“神秘生命”又是這個故事的主角,非說明不可,就在不斷的對話,和日後的逐步探索過程中,讓人人到最後,都可以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原振俠把手按在雜誌上,望着教授:“你的全部證據,來自一塊不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被發現的一塊石碑上所刻的文字?”
普通教授神情自豪:“是,這塊石碑放在開羅博物館的一個角落中,不知多久了,從來也沒有人注意。只有我,纔給予它新的生命!”
普通教授的話雖然誇張一點,但也離事實不遠。
那塊石碑……正確來說,應該說是一根石柱,一根六角柱形的石柱,高一公尺,每一邊有二十公分。普通教授是在博物館的地下室,許多巨大的石棺之後,發現它的存在的。
這個發現,是十分寶貴的。
放在地窖中的許多巨大的石棺,早已引起了廣泛的注意,也是博物館定期陳列時,最能吸引參觀者注目的項目之一。
石棺來自各個金字塔,是正式棺木的外槨,都用十分堅硬的石頭製成,手工不是很精細,但自然都是貨真價實的古物。
普通教授對這些石棺也有相當程度的研究,他是兼任的博物館顧問。那次,他指揮着石棺的陳列行動,把許多具石棺,用輕巧實用的起重機,自地窖中吊出來,運到展覽廳去。
在這項行動告一段落時,他在一具石棺之後的一個牆角上,發現了那根石柱。
當他第一眼看到那根石柱之際,他根本沒有在意。因爲在文獻中,沒有六角形石柱被發現的紀錄,而且,石柱的石質也不起眼,看來只是尋常的東西,教授只是好奇地去碰了它一下。
世界上的事,有許多,真正是由於湊巧才發生的。這時,若不是普通教授的手中,恰好有一柄小鐵錘的話,這根石柱,可能會再在這個角落中放置幾十年、幾百年,才被人發現它蘊藏着巨大的秘密。
教授手中的小鐵錘,本來是用來敲打石棺、鑑定石質用的。那時,教授一時之間,分辨不出那石柱的石質,他就順手,在石柱頂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
他這樣做,全然沒有目的,只是順手的動作。誰知一敲之下,“啪”地一聲,便有一角石頭被敲了下來。
當時,普通教授着實嚇了一跳……那石柱雖然不起眼,但也有可能是價值連城的無價之寶,卻叫他隨手破壞了!他連忙四面一看,幸好沒有人看到。
發生了這樣的事,這石柱自然吸引了普通教授的注意。他湊近去看了看,看到那被敲掉了的一角之內,石質十分細密,和外面的一層,截然不同。
雖然事情很怪異,但也一望而知,外面那一層粗石,是經過十分精細的手工包上去的!
他是一個考古學家,自然有豐富的考古知識,也知道有許多許多極有價值的記載或寶物,被古代的人小心地保管,往往有極不起眼的外表。這石柱,是不是也是這一類,被隱藏了許多年的寶物?
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全身發熱,雙手抱住了那石柱,撼了撼……
這樣粗大的一根石柱,自然十分沉重,但這時,他正在負責搬運更沉重的石棺,自然要把石柱弄出去,也不是難事。
普通教授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把石柱搬上了車子。在完全沒有人注意的情形下,石柱到了他的工作室。
他用了一柄錘,輕而易畢就把六角形的石柱,外面那一層約有一公分厚的粗糙表面,完全清除。石柱看來仍然是原來的大小,石質十分細密,六個平面上,都有着十分精緻的淺刻……有四面刻的是圖形,兩面刻的是密密的文字。
普通教授看到那些文字,十分有規律,顯然是一種相當進步的文字。
人類的文字,從象形文字開始,不論是哪一類,都有一個相當類似的演變進步過程。
石柱上那些連普通教授這個考古系主任,也無法認出它來歷的文字,他雖然未能讀得出來,但是也可以看出,它遠比古埃及文字進步,也比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進步。
這時,他心頭狂跳……單是發現了一種相當進步,而又從不爲世人所知的文字,那已是考古學上的重大發現,是每一個考古學家,夢寐以求的考古成績!
如果可以譯出這種文字,那麼,歷史的奧秘會重現,那自然更是驚天動地的大發現了!
普通教授形容他自己在那時,由於極度的興奮,胸口竟然產生了一陣又一陣的劇痛,要接連做好多次深呼吸,才能使疼痛減輕。
他在肯定了自己看不懂石柱上的文字之後,心中閃過了幾個古文字學專家的名字,也準備把那些文字拓一些下來,去請教他們。
然後,他去察看那四面刻着的圖形。其中一面,明顯地,刻在石柱上的是太陽……和一些古代人描繪太陽的手法相同,可以說相當傳統。一共有十個太陽,由大而小,最大的一個,直徑有二十公分,最小的一個,只如乒乓球那樣大小。
普通教授一面看,一面迅速地轉着念:十個太陽,循序由大而小(或由小而大),那是什麼意思呢?許許多多有關太陽的傳說,都涌進了他的思緒之中。有關多個太陽的說法,使他想起了中國神話之中,有一個叫后羿的君主,用他手中的弓箭,射下了八個太陽,使得原來是九個太陽的天空,變成了如今那樣,只是一個太陽。
而這石柱上,一共有十個太陽,顯然又和那個傳說沒有什麼關係。和刻了十個太陽相對的一面,刻的是十個由大而小的月亮,也是用傳統的藝術手法刻的,一看就使人知道那是月亮。
普通教授感到舌幹口焦,他知道自己一定面對着一個重大的、了不起的考古學發現,可是他卻無法知道究竟那是什麼奧秘!這種焦急的心情,真可以把人折磨致死……
另外兩面的淺刻圖形,普通教授更是一眼就可以認出那是甚麼(三歲小孩子也可以一眼就說出那是什麼),可是他卻無法知道,那究竟想傳達什麼訊息,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一面,刻的是十個男人,也是由大到小;而另一面,刻的是十個女人,情形一樣。
從他敲開了那石柱的表層,看到石柱上的圖形和文字起,一直到將近一年之後,普通教授的全部思想,都被石柱上的圖形和文字所佔據。
他對那些圖形,作過幾百種(甚至幾千種)的假設,當然無法一一列舉出來。
他想得最多的是:太陽、月亮、男人、女人,都是由大到小的十個,究竟象徵着什麼?
(通過這些圖形,一定想表達一種訊息……)
(可是,那是什麼訊息呢?)
最初的日子中,由於石柱上所刻的男人和女人,身體各部分的比例和特徵,都十分合乎真實的人體,所以看來十分現代,和古代人描繪人體的手法不同。
所以,普通教授的第一印象,是立即想到了:若干年前,美國的旅行者宇宙飛船,預計在飛過木星之後,和地球失去聯絡,會一直向前航行,飛出太陽系,飛到不可測的外層空間,成爲宇宙中的一顆飄泊流浪的微塵。
美國的太空科學家,都相信在無限宇宙的億萬星體之中,必然有着高級生物存在。宇宙飛船大有可能被一些外星人發現,那就有必要向他們介紹地球人。
所以,在宇宙飛船上,裝有一塊合金板。在板上,鐫刻着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的裸像,也介紹了地球在太陽系中的位置。
那合金板上的圖形,曾公佈過,看到過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石柱上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刻上去的男人和女人的裸像,竟然和現代人所刻的十分相似,所以普通教授一下子,就想起那件事來。
但是,人形爲什麼要有十個之多,而且是由大到小;還有,太陽和月亮,又是什麼意思?他沒有結論。
若干時日之後,他又知道,在中國古代的哲學觀點之中,太陽代表陽,月亮代表陰,男人代表陽,女人代表陰。
四面的圖形,兩面象徵陽,兩面象徵陰。
普通教授着實興奮了好一陣子,花了不少時間,去研究中國古代哲學之中,陰陽互消互長的道理,可是一樣不得要領。
他自然知道,要弄明白那些圖形傳來的是什麼訊息,最直接的方法,是從那些文字中去尋找答案……同刻在一根石柱上,文字必然是對那些圖形,作詳盡的解釋之用的。
所以,他把石柱上的文字拓了下來,交給全世界所有的古文字專家,希望其中有人能夠解得開,但是所有的回答,都令他失望。
只有一封回信,比較上算是有點意思。
普通教授向全世界各地的古文字專家發出信函時,對這位在回信中給了他一線希望的教授,本來沒有存什麼希望。這位教授在遠東一所並不知名的大學中任教,他的回信如下:
“普通教授,我對你寄來的那種奇異文字的相片,一點概念也沒有,所以也不能給你任何幫助。可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遇到一位有過許多奇異經歷的先生,他有一番意見,很值得參考,所以轉述給你……”
當普通教授詳細敘述到這裡時,原振俠有十分激動的反應。
原振俠“啊”地一聲:“那位先生!他的意見太值得重視了!”
普通教授直視着他:“你認識那位先生?他和你同樣精采?“
原振俠仰頭大笑:“我?他比我精采了不知多少,他怎麼說?快講!”
原振俠一直沒有催促過,由得普通教授慢慢地說。可是他一知道,那位先生也曾和整件事有過一點關係,且曾發表過他的意見時,就急於想知道那位先生究竟說了些什麼。
來自遠東的信中說:“那位有過許多奇異經歷的先生說,這種文字,看來十分進步,不一定要在古代文字中去找。這可能超越時代,也可能是另一個星球上高級生物的字。他自己就曾接觸過一種文字,來自不可測的宇宙之外的另一個地球……可能是億萬年之後地球上的文字,這是他的意見,很可以參考……”
這封信最後,也免不了和所有的回信一樣:“請把更多的資料寄來,並且把這種古怪文字在何處發現告訴我們。”
普通教授的私心很重,他當然不肯透露任何進一步的消息。事實上,在發現了那根石柱之後,他也曾仔細地查過博物館的檔案,想知道石柱是何年何月,由什麼人在什麼地方發現的。
可是不論他怎麼查,都沒有結果,倒像是自有博物館的建築以來,它就在那個地窖中一樣。
這令得普通又驚又喜……驚的是,石柱的來源無法追索,對研究工作來說,自然形成一定的困難;喜的是,既然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石柱的存在,那麼,他將之據爲己有,也就不會有人來追究了!
他曾花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想通過本身的努力,來認識那些文字。可是陌生的文字,只是一堆奇怪的符號,完全無法着手,自然徒勞而無功。
他曾對石柱作碳十四放射性試驗,不過那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地球上任何一塊石頭,都有幾千萬年到幾億年的歷史。
被他敲下來的,粗而鬆的是石灰岩,被刻成薄片,十分小心地貼在石柱之外……普通教授曾假設,那是使用某種黏合劑貼上去的。
(把古代的石柱,聯繫到了本世紀纔出現的高分子黏合劑,普通教授設想的範圍之廣,可想而知。)
如果是的話,那麼,便可以將黏合劑作碳十四放射測驗,以決定它的年份。可是這設想也不成立,因爲每片石片,是用十分精細的手工鑲嵌上去的。
一年時間過去了,普通教授非但不能解開石柱上的圖形和文字之謎,連那石柱是什麼時候的東西,他都無法確定,那真令他幾乎瘋狂!
他開始懷疑那是什麼人的惡作劇,也許是大學裡對他有惡意的同事,故意制了那樣一根石柱,讓他以爲得了稀世奇寶,結果卻令他神經錯亂,一無所得。
好幾次,他舉起大鐵錘來,幾乎就要一錘敲下去,把石柱打成粉碎。有一次,大鐵錘真的已向下敲下去,但總算在還未敲到石柱之前,就硬生生收住。
他的情形越來越差,終日喃喃自語,看來和瘋人院中的瘋子,沒有什麼分別。大學方面,也給了他幾次嚴重的警告。他本來就沒有什麼朋友,所以,也有不少人正在謀算他系主任的職位。
一直到一個人的出現,才把一切都改變了。
普通教授在說到這個人的時候,神情十分興奮。
而且他的語調又是充滿感激,一再說:“是他把我從泥淖中救了出來,不然,我一定在泥淖中沉沒了!”
在普通教授已經陷入絕境之中,忽然找到他的那個人,又高又瘦,膚色蒼白,神情冷漠,一雙眼睛之中,有着說不出的陰森。彷佛他不但看透世情,而且可以看穿人生以外的事。
普通教授本來不打算見他,已經吩咐助手擋駕……他爲了怕秘密泄露,只用了一個大學一年級生做他的助手。可是來人對助手說:“告訴教授,我這裡可能有他過去一年來,盡力想獲得的資料。”
不必助手轉告,普通自己在門後也聽到了。因爲來人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卻相當尖銳,有一種直透人身的力量。
普通聽了,心中一動,打開門來。他個子小,要仰高臉,才能和來人互相打量,當他接觸到了來人的陰森目光時,他不由自主感到了一陣寒意!
來人仍然用那尖銳的、冰冷的聲音說着:“我的名字是金特,我是一個靈媒。”
一向不是大驚小怪、動作誇張的原振俠,當普通教授敘述到這裡時,又是“啊”地一聲!而且,霍然站了起來,快速地揮着手,示意教授略停一停。因爲他的思緒十分亂,需要整理一下,再接受新的發展。
金特,那個靈媒!
不久之前,原振俠還見過他,和他,以及另外一些卓越的人(不是普通人),一起討論人類的生命,討論的範圍極廣。金特還曾問過大家,“快活”是什麼意思?又提出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名詞:“快活秘方”。當時,大家各抒己見,也並沒有什麼結論。
金特又爲何會和普通教授發生關係的?
普通教授發現了所謂“神秘生命”,勒曼醫院方面,是研究生命的專家,而金特這個靈媒,對生命的研究認識,更超越了短暫的肉體生命,而接觸到了人的靈魂。雖然在這一方面,他還未能具體地歸納出什麼有系統的理論來,但那總是又深了一層的研究!
一切都和生命的奧秘有關!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已經有點頭緒了!當然,這時他無法作任何揣測,因爲靈媒金特的出現,能給教授什麼幫助,原振俠還不知道。
他想了大約一分鐘,就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普通繼續向下說。
普通教授用十分詫異的目光望向他:“你……你也認識這個金特先生,這人是個靈媒?”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看來完全沒有關係的事,這時,竟像是可以聯繫得起來,這使得他感到極大的興趣。他道:“是,認識,不久之前,還曾和他有過一次有關生命的討論。”
普通感到相當意外,揚了揚眉,可是沒有說什麼。沉默了片刻,才道:“他給我的幫助極大,沒有他,我不會有能力寫那篇文章,現在也不可能在這裡。”
原振俠道:“他給你的幫助是……”
普通教授當時一聽來人自我介紹,竟然是一個靈媒,就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不論他的想象力多麼豐富,也難以找出考古學和靈媒之間的關係。所以,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靈媒?閣下來找我幹什麼?難道有什麼古代的靈魂,告訴了你考古學上的秘密,要你來轉告我?”
金特冷冷一笑,那使他的神情看來更陰冷。他的話令普通有點不知所措:“靈魂早已突破了時間的限制,所以沒有古代和現代之分。而我,的確是在一些靈魂處得到了一些訊息,所以纔來找你的!”
普通教授仰着臉,盯了金特半晌,才自言自語地道:“已經人人把我當成瘋子了,可是看起來,有人比我更加瘋!”
金特卻伸手向他一指:“你長期以來,受一種奇異文字的困擾!”
教授一聽,整個人都震動了一下,睜大了雙眼,連連點頭。過去一年來,他不斷把石柱上文字的相片,寄向世界各地,也寄給各地的考古雜誌,讓它們刊登出來。他並不奇怪金特何以知道,他只是希望,金特能在這方面給他幫助!
他興奮得大叫起來:“你懂這些文字?”
可是,金特的回答,又使得他大失所望。金特搖頭:“不!我不懂!”
教授用力一揮手,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失望,一方面,也有命金特離去的意思。
可是金特接着又道:“留下這些文字的人,當然懂得這些文字的意義!”
教授用力一頓足,想罵一句:這不是廢話嗎?可是一轉念間,他意識到對方下一步可能會說些什麼,所以停了一停。
兩人這時仍然站在門口,教授居然客氣起來:“請進來,慢慢說吧。”
金特也不相讓,徑自走了進去。
金特和普通剛坐了下來,金特就說出了一番極其驚世駭俗的話來。他道:“留下這些文字的人,懂得這種文字……你一定心中在罵我這是廢話了!可是你別忘記,我是一個靈媒,經常和靈魂接觸。人死了都有靈魂,留下這些文字的人,也不例外。”
普通教授張口結舌:“你……你……你是說……可以通過和……一些靈魂……留下那種文字的人……的靈魂接觸,而明白這種文字的含義?”
對普通教授來說,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不可思議、怪異莫名的事。但對金特來說,卻理所當然之至。
普通又呆了好一會,才道:“你想把玄學的方法,應用在考古學上?”
他這樣問,已經明顯地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滿……金特提出來的方法,是通過他和靈魂的接觸,來解釋一種世上已沒有人認識,只有靈媒才認識的文字,那自然是玄之又玄的辦法。
可是,考古學卻是科學的,講究極其確實的證據。如果他接受了金特的這個辦法,就算真的把石柱上的文字全部讀通了,也無法公佈出去。不然,會成爲自有考古學以來最大的笑話,別人不會相信,且當他在胡說八道,因爲他根本沒有辦法,把創造使用那些文字的靈魂“請”出來,替他作證……就算金特肯幫他也沒有用,金特也無法使靈魂現身!
所以,普通教授在那樣說的時候,還自然而然揮了揮手,表示對金特的提議的拒絕。
可是金特卻十分認真,現出一副“那還用問”的不耐煩神色來:“當然是,你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那些文字的原件在什麼地方,帶我去看。”
普通教授並不是一個很可愛的人,他小氣、猜忌、貪心,而且,也有不道德的行爲(把來歷不明的石柱,據爲己有),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而然想到,一定是同行之中,對他的發現起了意,故意派一個人來,自稱靈煤,提出一個荒謬的辦法,企圖打動他的心,好把他的秘密公開!
一想到這一點,他的神情更難看了,自然不會再理會金特的要求,“嘿嘿”冷笑着:“你未免大材小用了,如果你能通過和靈魂的接觸,去研究歷史,那麼,不會再有歷史謎團的存在——”
金特一時之間未曾會過意來,對普通的話,他竟十分誠懇地點頭:“那也是明白歷史真相最可靠的辦法。”金特接着又道:“可是,並不是每一個歷史人物的靈魂,都那麼容易接觸,所以不能有系統。”
他說到這裡,向普通看了一眼,在普通的那種不屑和鄙夷的神情上,他知道自己的提議,顯然未被對方接受!
金特自然十分惱怒……他的臉容和神情本來就十分陰森,一發怒,臉上更有一層青氣,目光更冷,叫人看了不寒而慄。
當他含怒望向普通之際,普通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退了一步,揚起手來,像是金特立刻就要對他發動攻擊一樣。
金特自然沒有動手,只是發出冰冷的聲音……那種聲音如同利劍一樣的冰冷鋒利:“你寄給別人去鑑定的那些片段文字,我已經通過玄學的方法,在一些,或者一個靈魂的幫助讀懂了。那是一些斷殘的句子,但也可以從中瞭解一些事實……”
他說着,取出一張照片來,那張照片,普通教授再熟悉也沒有。
他在石柱上拓下文字,隨便揀了一部分,拍成照片寄往世界各地。在照片中顯示的那種文字,大約有一百多個獨立單位,他由於根本不認識,所以也不知道有多少字。
一直到這時候,普通仍然根本不信金特的話。金特那種冰冷的聲音,使他感到不快,他抿着嘴,擺出“看你還有什麼招搖撞騙本領”的姿態,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昂着臉,一言不發。
金特指着相片:“文字顯然是從大段之中剖裂出來的,在這裡能看到的,提及一根六角形的,豎立在他們曾經生存的大地上的石柱。在那根石柱上,兩面是文字,四面刻着圖形……”
金特纔講到這裡,普通教授的腦中已經轟然巨響,如同遭到了雷擊一樣!他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口,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出氣多入氣少,身子也站立不穩,晃了兩下,總算及時用發顫的手扶住了桌子,所以纔不至於跌倒在地!
他心中十分明白……金特不論通過了什麼方法,真的能看得懂那種文字!
因爲,自他偷偷地把那根石柱帶回來之後,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連他唯一的助手,也未曾見過那根石柱。世人只知道他發現了一種怪異的文字,可是對文字的來源,一無所知。六角形的石柱,絕不常見,金特絕無可能是隨口說出來的!
金特不但說出了“六角形的石柱”,而且也說出了兩面是文字,四面是圖形的事實。
更進一步,金特說出了普通根本不知道的,什麼“他們曾生存過的大地上”……普通對石柱的來歷,一無所知。金特能說出這些話來,唯一的可能,自然是他真的能懂這種文字!
普通若是一個真正有器度的學者,這時應該高興……他也高興,可是他立時起了私心……秘密必須和金特共享,他實在不願意那麼做!
所以,在短暫的震驚之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然而立,幹喘着氣。
金特的觀察力何等敏銳,一下子就看穿了普通那種心意,他冷笑着:“我對考古一點興趣也沒有,我的興趣在於和靈魂的溝通。這種曾實實在在存在過的生命,現在,世人竟一無所知,他們的靈魂,覺得他們生命的存在被淹沒,十分不公平,所以才通知我,把那些他們留下來的文字譯出來!”
金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伸手指向普通:“你想到的甚麼學術成就,名氣和利益,對我來說,全然沒有關係……你怎麼決定?”
普通教授雖然有許多顧慮,可是他絕不笨,他知道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再也不可能讀懂那種文字了。所以他急忙道:“當然是請你運用玄學的方法,來讀通這些文字。”
金特直視着他:“對你的研究工作來說,那只是開始。我的方法,不會被學術界接受,你還要去進行進一步的探索,找出真憑實據來!”
普通在那時候,除了一疊聲的“是……是……”之外,自然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
他鄭而重之鎖好了門,然後從一個暗門之中,推出了那根石柱來……爲了方便研究,他把石柱放在一個可以旋轉推動的座上。
當他把石柱推到金特面前的時候,他也說出了石柱的來源:“不知是那一個考古隊在何處發現的,博物館方面,一點紀錄都沒有。”
金特雙手按在石柱上,神情十分嚴肅,他先是轉動着,看了看四面的圖形,然後,他坐了下來,面對着兩面文字中的一面。開始的時候,他目光炯炯,盯着那根石柱,甚至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過了不到十分鐘,他竟然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去弄懂一種根本沒有人懂的文字,那簡直不可思議!可是金特所使用的,是玄學上的方法,自然和一般的方法不同。普通雖然莫名其妙,但也屏氣靜息,緊張地望着。
普通教授一直到他對原振俠講述經過時,仍然不明白金特的玄學方法的進行情形。所以在說的時候,神情猶豫,唯恐原振俠不相信,斥他在胡說八道。
原振俠並沒有打斷他的敘述,反倒不斷作手勢,要他只管向下說。
因爲原振俠對金特的行動過程,有着一定程度的瞭解。
金特雖然試圖讀懂一種文字,但是他根本不必用眼去看,因爲他也不懂這種文字,看或不看,沒有分別。他是通過和靈魂的接觸,由靈魂來告訴他,那些文字所表達的訊息是什麼。
他甚至不知道和他溝通的靈魂的數目,他曾一再說過,一個,或許多靈魂,和他接觸,要他完成這件事。
在這樣的情形下,金特需要做的事,是全心全意和靈魂接觸。
原振俠並沒有要普通解釋這些……作爲一個考古學家,只怕對這種情形很難理解。
原振俠這時也想到,通過和靈魂的接觸,可以在考古學和歷史研究上,發揮難以設想的巨大作用。如果能廣泛應用,凡是和過去的時間有關的所有科學,都會有無可比擬的成就!
他決定下次再和金特見面時,好好地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普通教授十分緊張,先是準備了紙和筆,想在金特一開口,就把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但是隨即又取出了一具小型的錄音機,那自然比用筆來記錄,要精確得多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之後,金特的口中,有聲音發出來。先是講出完全沒有意義的嘰哩咕嚕……這種現象,普通倒可以理解,他知道,金特一定是在把原文先念一段。
果然,他在說了幾分鐘之後,就改用普通能聽得懂的語言。
他首先道:“我們是一羣生命形式十分獨特的人,從外形看來,我們和同時生存在這個星球上的人一模一樣,但是生命方式,卻大不相同。”
普通教授聽了,不禁目瞪口呆,一時之間,不知是什麼意思。
事實上,任何人聽到這樣無頭無腦的一番話,都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
可是普通教授卻知道,自己一定有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發現!
這發現一定非同小可之至……人類之中,竟然有用另一種方式存在的生命!這種特異的生命形式,竟然由他發掘出來,這令他在極度的神秘感之中,興奮得身子有點發抖。
金特略頓了一頓,神情更是肅穆,仍然閉着眼睛:“我們在地球上活動的範圍不廣,主要是在沙漠中。那時,其它在地球上的人類,正致力於建造聚居的城市,我們也不能例外,也建立了自己的城。我們的城市所在處十分隱蔽,位於東經十八度到二十二度,北緯二十三到二十五度之間的大片沙漠中。”
普通教授聽得心頭狂跳,連具體的地點都有了!當時他約略算了一下,知道那是十分廣闊的沙漠地帶,位於非洲北部,即使是現在,也是荒無人煙的地方,是地球上幾個空白區域之一。
他隱隱感到金特翻譯出來的文字,聽來有點不對頭,可是卻又想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來。他只是把手按在心口,免得心跳太劇烈,然後繼續聽下去。
金特的聲音,聽來卻十分平板,一點也不帶感情,像是在敘述着一宗和他全然沒有關係的事情。
他又道:“我們的全盛時期中,在地球上居住的其它人類,還忙於戰爭。由於他們的愚昧落後,所以我們完全和他們沒有來往,他們的知識程度,也絕對無法瞭解我們的存在。我們照自己的生命方式飛快地進步,一般的地球人卻還在落後的生命形式之中,糾纏不清。”
普通教授皺了皺眉……因爲這一段話的後半截,不是很容易理解。其它的地球人的生命方式,被稱爲落後,那自然是地球人一直沿至今日的生命方式。那麼,他們的生命方式又是怎樣的?
他們的生命方式既然如此進步,爲什麼現在他們已不再存在於地球的表面了?
普通教授的心中,充滿了疑問,心癢難熬。
普通教授敘述到這一段時,是把金特當時所說的錄音帶,放給原振俠聽的。
原振俠聽到這裡時,心中興起的疑問,和普通教授一樣。他心中也有十分異樣的感覺,心跳不禁加速。
原振俠在不久之前,才和金特有過一番討論,金特的聲音,他自然認得出。這時他忽然問了一句:“金特先生……一直閉着眼睛?”
普通連連點頭:“是……”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很低:“真奇妙,他們的靈魂,竟能和人作那麼深切的溝通……”
普通眨着眼:“請再聽下去,奇妙的事在後面……”
金特略停了停,喘了一口氣,又舔了舔口脣,普通看到這種情形,忙遞過了一杯水去。杯子一碰到了金特的手,金特不必睜開眼來,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接過了杯子,一口氣把水喝完。
然後,他又道:“我們知道,由於我們獲得了這種奇異的生命方式,存在的形式會迅速改變。我們的這種生命形式,日後,或許還會在地球上出現,或許,再也不會出現,那就不會有人能夠設想到,曾有這種生命形式存在過。所以我們決定,把我們的神秘生命形式的大略情形留下來,給地球上其它的生命知道。
“當我們決定這樣做的時候,我們已十分進步,換句話說,已到了人類進步程序的晚期了。而別的地球人,至少還要有好幾萬年,才能達到我們這種程度。當我們把文字和圖形刻在石柱上的時候,他們正在打仗,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等等。”
普通教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這種事,在人類史上,甚至還不能稱爲信史,只是傳說。
傳說的年代,大約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也就是說,五千多年前的事,是人類纔有文化的開始!
在那個時候,已經有另一種人,以神秘的生命方式生活,進步程度,遠超過了同在地球上居住的另一類人……這真是不可思議之至了。
這時,普通教授的思緒極亂,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很有些學者和考古學家,提倡一種“上一代人”的說法。這種說法,認爲這一代地球人在地球上出現之前,許多許多年之前,地球上早已有過高級生命。
後來由於種種原因,例如地球上的冰河時期,天體的劇烈變化,引致地球上的劇變,所以全部消滅。直到幾億年之後,纔有新一代的地球人出現。
支持這種學說的證據,相當薄弱,但是,也有難以解釋的神秘。
例如,在煤塊之中發現的幾件金屬鑄品,例如許多不同的地方發現的,絕非原始人所能完成的工程等等。
普通教授這時想到的是:所謂“上一代人”,是不是就是這種用另一種方式經歷其生命的人?
由於金特所“翻譯”出來的一切,太震人心絃,所以令聽到的人,無法不雜七雜八地有了許多聯想。
金特繼續在說着:“有機會能看到我們留下的文字的人,一定在很多年之後了,那時,根據人類進步的規律,自然也有了一定的進步。如果仔細一些,應該可以聽出以前的一段話中,我們說明自己活動的範圍時,提及了經緯度……那時的埃及人,當然不懂得什麼叫地理座標,什麼叫經緯度,但我們早就發明了,所以才能把這個地球上的一大幅土地標出來。”
普通教授吁了一口氣,他在聽到那一段的時候,確然覺得有點怪,但怪在何處,要等他們自己說明了,才恍然大悟。也叫聽到的人明白,他們的進步並不是一種空言,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進步!
(必須說明的是,那些“神秘生命”所使用的經緯度,當然絕對不是現在所通用的經緯度,因爲在地球上建立一個“球面座標”的方法有無限多種。金特剛纔所說出的那一組經緯度,當然也是經過“翻譯”的結果。)
普通教授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人在興奮的時候,會有些反常的動作。
金特的聲音在辦公室中盪漾:“人類生命,有一定的進步程序。這種程序,對你們來說,其實並不陌生,但由於你們進步得太慢,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才能明白,將之確定。在確定之前,一切都只是一種模糊的觀念……已經有很多人,用很多方式提出來過,可是那至多是被當作一種信念,而不被認爲是一種確實的、必然的生命變化歷程!”
原振俠聽到這裡,按下了小錄音機的暫停鍵,喘着氣。他需要這樣,因爲金特所說的,記錄在那石柱上的文字,給聽到的人造成一種巨大的壓力。原振俠雖然有極豐富的怪異生活經驗,聽到了之後,也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需要加快呼吸,才能消除胸口的壓迫感。
他的聲音很乾澀:“似乎越來越複雜了!”
普通道:“是,在這一段中,用了許多不常用的名詞,但是並不複雜。聽下去,很容易明白。”
原振俠指著錄音機:“這金特,不久以前,也和我們提出、討論過一種怪異的生命方式,我相信他一定是從那石柱上得來的知識了?”
普通教授攤開手,又聳聳肩:“我不知道他提出了什麼,石柱上記錄的神秘生命方式,卻駭人之極!”
原振俠已經隱隱約約,感到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方式了。他感到有一股寒意,雙手緊握着拳,示意普通鬆開錄音機的暫停鍵。
金特並沒有停頓,繼續說着:“人類做爲一種高級的生命、一種有靈魂的生命,最終的目的,進化的終極,是-棄肉體,使靈魂成爲單獨存在。”
金特的話,聽來十分奇,可是隻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人類一直在向這個目標前進……幾乎所有的宗教,歸根結柢,都叫人放棄肉體,追求靈魂離開了肉體之後的單獨生存。
不但幾乎所有的宗教如此,就算不是宗教,只是一種對生命熱切的追求,到最後也必然走上“肉體短暫虛幻,不值得留戀”的想法上去。
普通教授當時,對這一點的瞭解,還不是太透徹,但也隱隱感到了其中的道理。這道理既然涉及人類生命的奧秘,自然也使他感到了極度的震撼。他急速地喘着氣,到後來,竟有點出氣多、入氣少,發出的喘息聲十分驚人。
而金特根本不理他,仍然閉着眼睛,用不疾不徐的語調說着:“所以肉體生命並不足戀,戀棧肉體生命,是生命形式中落後的一面,生命形式越落後,就希望肉體生命的時間越長。可是人類終於會明白,肉體生命所帶來的痛苦煩惱之多,是落後生命形式的必然結果。所以,進化的方向,必然是縮短肉體生命的期限。”
原振俠聽到這裡,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那是他真正感到了心靈上受到了實在打擊,感到痛苦之後所發出的呻吟聲。
他望向普通,普通神色蒼白,額上和鼻尖都有着汗珠。原振俠這才感到,自己的臉上也很溼,用手去抹,抹了一手的汗。
不久之前,在溫寶裕的那間大屋子中,曾和金特討論過生命的長短形式。當時,人人都覺得金特的論點十分之怪……一直以來,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追求長時間的生命……“長生不老”,被當作最高的理想,誰也不曾想到過,生命竟是時間越短越進步。
原振俠自然可以接受“肉體生命”這個名詞。
因爲每一個人,自出生起,到死亡止,過的生活,都是肉體生命……一種依賴肉體而存在的生命形式。不是很可靠的身體組織,在生命歷程中,帶來的是許許多多的痛苦。
原振俠甚至強烈地感到,肉體生命的痛苦多於歡樂,既然它只是生命進化過程中的一個環節,自然把它縮得越短越好。
原振俠的思緒十分紊亂,一下子想到的問題極多,他突然又想到了一種叫“十七年蟬”的昆蟲。這種蟬,成蟲的生命,只有一個夏季,可是它的幼蟲,卻需要在泥土之中,蟄伏十七年。
十七年蟬的生命,進化的終極,是要破土而出,蛻化爲成蟲。那麼,把蟄伏在黑暗的泥土之中的時間,由十七年縮短爲十七天,不是對它更好嗎?
一想到了這一點,原振俠迅速將它和剛纔想到的人的生命歷程,作了一個排列比較,他發現極爲相仿:人的生命,進化的終極,是放棄肉體,靈魂單獨存在。那麼,把肉體生命,由七十年縮短爲七十天,不是對人更好嗎?
他想到了這一點……那全然是由他在紊亂的思緒中,經過歸納而得出的結論。他自然可以接受這樣的結論,可是他還是感到了一股寒意。
普通教授一直盯着他,原振俠把他剛纔作出的排列,在一張紙上寫了下來,給普通看。
普通的臉色更蒼白,緩緩點了點頭:“你的排列比較很好,就是那樣……”
原振俠一字一頓地問:“那麼,最後……那些進步的神秘生命,把生命縮短到了什麼程度?”
普通教授望了原振俠半晌,才繼續敘述當時的事……事實上,他這時,是在對原振俠複述着當日金特的“翻譯”。
金特的聲音聽來很平板,但由於他所說出來的一切,越來越神秘,所以普通聽得身子不由自主在微微發顫。他雙手緊握着拳,指關節發出了“啪啪”的聲響。
金特略停了一停:“到這裡,問題已經很明顯了,肉體生命由長到短,是必然的進行過程,用盡方法來延長肉體生命的期限,是人類許多愚蠢行爲之一。人類的進化,受人類種種愚蠢行爲的拖延,其中戀棧肉體生命的這種行爲最嚴重。
“在人類進行這種蠢行之際,我們的祖先,卻擺脫了這種觀念,完全瞭解到人類進化的正確和必須經過的歷程。所以,纔有了我們這一羣與衆不同的生命,一種對尋常人來說,幾乎是一閃而過,短暫之極的肉體生命。可是這種形式,又屬於一種極進步的生命形式……”
普通教授聽到這裡,不禁用顫抖的聲音,喃喃地問:“天——那……進步的生命,究竟短暫到了什麼程度?要用到‘一閃而過’這樣的形容詞?”
金特又像是在回答普通的問題,又像是在自顧自地說着:“人的肉體生命,持續一百年,或不止一百年,都是短暫的。就算活上一千年、一萬年,只要有一個數字在,就完全無法和靈魂永遠存在相比較。一比,都是短暫如一閃。”
普通教授覺得喉頭發乾,他又喃喃說了一句:“總有點——不同吧……”
金特神態不變:“只有在人類能打破對時間的固有觀念,知道和永生相比,一分鐘和一萬年沒有分別,都是短暫的情形下,進步的生命形式,才能實現……”
普通教授在這時,可能是由於在精神上,受不了那麼大的壓力。他陡然揮着手,矮小的身子努力向上跳了幾下,同時又喊叫:“究竟短到了什麼程度?從出生到死亡,究竟多久?”
金特略睜開眼,但並不是望向教授,只是望向那六角形的石柱。他伸手在石柱上輕輕撫摸着,動作看來十分溫柔:“十個太陽和十個月亮,說明了我們的肉體生命特殊的……與衆不同的情形……”
普通教授畢竟是在學術上有相當成就的人,思考能力自然相當強,他一聽到這裡,就“啊”地一聲:“一與十之比,尋常人的一天一夜,對……進步的生命來說,就是十天十夜了?”
金特並沒有因爲普通教授的低呼聲,而被打斷話頭:“我們的肉體生命歷程,一開始縮短了十倍,這對於肉體生命比我們長了十倍的人來說,全然無法想象。我們的肉體生命歷程,仍然是一個完整的歷程,只不過是時間縮短了,而且一代和一代進化的速度,都在加快,都以幾何級數的方式在遞增。到了最後,用一閃而過來形容,十分恰當,而終於到達了完全沒有肉體生命的階段……”
金特的手仍然撫摸着石柱。這時,在他的臉上,現出了極其嚮往渴慕的神情,緩緩睜開眼來,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普通教授過了好一會,才道:“完了?”
金特點了點頭,忽然又現出了十分沮喪的神情,站了起來,繞着那石柱兜了幾個圈子,才長嘆了一聲:“可惜!可惜!”
普通教授那時,思緒極亂:“可惜什麼?”
金特再嘆了一聲:“明明有那麼進步的生命形式在,可是卻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纔可以跨出第一步。一定有一個秘密方法的,一定有的!只要找到了這個秘密方法,人類的進化,就可以以幾何級數的速度進行……達到終極的目的……”
普通教授目瞪口呆地聽着,金特又道:“可惜石柱上的文字,沒有記載着這個神秘的方法……”
普通吞了一口口水:“你何不直接向……那些已進化到了終極的靈魂詢問?”
金特的身子震動了一下,臉色灰敗,又長嘆了一聲:“我問過了,得到的回答是: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性問題,語言傳達訊息的能力無法表達,而能獲得這關鍵的解決,必須和他們再進一步的接觸……”
普通教授也感到了“語言傳達訊息的能力無法表達”,因爲金特的那一番話,他就無法聽得明白,甚至於想問一問清楚,都無從問起!
金特卻不想再說什麼了,他搓了搓手,站了起來:“教授,希望你能有更多、更進一步的發現……”
教授苦笑:“我能發現什麼?沒有你,我連一個字也看不懂……”
金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語:“一定有一個秘密的方法,一定有的……”
普通教授說完了和金特會面的經過,望着原振俠:“你說過見過他,最近,也和他討論過生命的奧秘,不知道他找到了那秘密的方法沒有?”
原振俠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顯然沒有!”
原振俠又直了直身子。這時,他完全瞭解了在那次討論之中,金特所說的,那些在當時聽來並不是很容易明白的話的含義了。
快活!
快活秘方!
快活的意思就是快一些活過肉體生命,先是縮短時間十倍,然後,再以幾何級數遞減,直到“一閃而過”,再進化到完全沒有肉體生命……
如果“一閃而過”是短暫的極限,那麼……
這極限究竟短到了什麼程度?
原振俠立即想到的,是佛經上常見的一個名詞:“-那”,形容極短的時間。
原振俠那時,只想到了“-那”這個形容詞。他對佛經,沒有熟到隨時可以引用出有關“-那”一詞的句子的地步,只感到最後的短暫,一定就是“-那”。
(如果原振俠當時就可以知道“-那”那麼短,他一定會更吃驚。)
(“-那”究竟短暫到什麼程度,在佛教的一些著作中,可以具體地找得出來。)
(《華嚴探奇記》載:“-那者,此雲念傾,於一彈指傾有六十-那。”)
(一彈指,大約是六分之一秒,大家都可以試試。而在時間的數字單位中,並沒有十進制,所以姑且算六分之一秒。那也就是說,一-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
(知道了一“-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會有一個極其驚人的發現。)
(《仁王護國般若經》中有這樣的記載:“一-那經九百生滅。”)
(由“生”到“滅”,是一個“生滅”,那是一個生命歷程。這個生命歷程,短得只有九百分之一“-那”,用現代的計時單位來說,一個由生到滅的生命歷程,只是三十二萬四千分之一秒!)
(換句話來說,一秒鐘那麼短暫的時間內,已經有三十二萬四千代生命,“快若一閃”這樣的形容,真正難及事實之萬一!)
(生命歷程到了這種程度,怎麼還能算生命?)
(但必然還有比這更短暫的,一直到肉體生命等於零爲止,才徹底完成了人類生命的終極進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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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俠當然是想象力極豐富的人,而且他怪異經歷極多。可是一想到有那麼怪異神秘的生命形式,他也有整個人飄浮在半空之中,無一處踏實之感。
他甚至已算出了精確的短暫生命的時間,但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金特正努力想尋找這個“快活秘方”,找到了“快活秘方”,可以使人的肉體生命,在一秒鐘之內,完成兩千兩百六十八萬年的進化過程(以每人如拿平均年齡七十年來計算),十秒鐘,就是超過兩億年的進化……那是真正的“快活”,不必一分鐘,人就可以進化到終極,完全摒棄肉體生命了!
在一秒鐘可以經歷三十二萬四千世的肉體生命歷程中,痛苦自然也減到了最低程度,一生一世的痛苦,什麼痕跡也不會留下。
因爲如今漫長的一生一世,到了“快活”時,一下子就過去了!原振俠這時又想起了那句話來:“一日快活敵千年!”
看來,說這句話的人還是不瞭解,應該至少是:“一秒快活敵萬年!”
原振俠的思緒之中,各種各樣的古怪想法,紛至沓來。他一面想,一面雜亂無章地就把想到的說出來。由於興奮和刺激,他臉漲得很紅,普通也被他感染,不住地揮着手,口中發出一些聽來沒有意義的聲音。
過了一會,普通找出了一瓶酒來,兩人輪流喝着,纔算略微鎮定了一些。普通喘着氣,補充了一些金特離開之後發生的事。
金特走了之後,教授大喜若狂,但是他無法把明白石柱文字的經過照實寫出來……通過靈媒來了解一種文字,這種情形,在實用科學的領域之中,簡直是離經叛道之極,絕不會被人接受。
他只好僞裝在石柱的刻劃中,揣摩出文字的意義,又大量蒐集北非沙漠中曾經發現的一些零星古物,作爲左證,再假託是他自己的設想:曾有一種這樣奇妙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出現過,最後,這種形式的生命,以不可思議的驚人快速度,完成了生命進化的全部過程……
他那篇文章,能在考古月報上發表,還是靠他在考古學上既有的名望。要是什麼毛頭小夥子,寫了一篇這種離奇古怪,假設多於事實發現的考古文章,全世界都不會有考古雜誌肯刊登。
文章發表之後,自然招來大量的冷嘲熱諷,甚至有正面攻擊。普通教授有苦自家知,他拿不出確望的證據來……而就是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勒曼醫院的主意,資助教授進行實際的考古行動。
等到普通教授把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說到這裡時,原振俠對事件的經過自然一清二楚。他吸了一口氣:“我看不出要對所有隊員嚴格保密的理由。若是隊員根本不知道要發現的是什麼,考古工作根本無法展開……”
普通教授皺着眉:“我也是這樣說,可是他們……他們卻認爲,這種短暫之極的生命形式,太駭人聽聞。想想看,一個人的一生,只有三十萬分之一秒……”
原振俠昂起了頭:“若是想通了,三十萬分之一秒,和三年、三十年、三百年,還是一樣的……”
普通教授發出幾下乾笑聲,盯着原振俠:“你能想得通嗎?“
原振俠神情苦澀,呆了好一會,才據實道:“我半點也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