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無邊無際的夜幕深藍得幾近墨色,碩如銀盤的圓月周圍是滿天璀璨閃爍的繁星,遠近交錯,顆顆晶瑩剔亮,好似天宮仙女不慎跌落寶鏡的光芒碎片。各宮嬪妃皆按座入席,前面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着節目,依舊是花團錦簇的衆人羣舞,舞姬們個個抖身姿曼妙婀娜,配着背後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更是平添幾分虛幻縹緲。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這麼圓,只是相併賞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腦子裡似有什麼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現,生出幾分蕭然之意。席面上是熱熱鬧鬧的說笑,相熟的各宮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臉面的就簇擁在帝后身旁,眼前歌舞美則美矣,卻也是陳年老調沒幾份新意,想必各宮娘娘也是應景而已。
“把這個木樨花茶給宸妃端過去,還有這冰鎮蜜瓜片、什錦柳絮香糕,一樣揀幾塊過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東西。”聽到明帝的聲音清晰傳來,慕毓芫擡頭正好撞上他的視線,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許是水光迷離的原因,總覺得來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個人。
那一刻,他是忘記一國之君的身份麼?
不論如何,心裡是不可能不觸動的。或許,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複雜,或許是自己從前的記憶太深刻,只是今後的日子又該如何面對?心裡有些隱藏的東西開始動搖,原本清晰的也開始複雜模糊,象是一團線被人絞得牽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后喚了兩聲不見回答,於是側身朝明帝說道:“宸妃是不是還有些不舒服?不如讓她先回去歇息着,左右也只是大家熱鬧熱鬧,不用勉強撐着耗在這裡。”
中秋之夜皇帝必須坐着應景,明帝也不想顯得太過偏心,遂頷首回笑道:“佩縝你也經不起夜風長吹,索性你們倆都先回去歇息着,不是有許多貼心話要說麼,正好合了你們的心意。” 眼光掠過盛裝麗服的各宮妃子們,“朕在這裡再看看歌舞、賞賞月,難爲準備那麼長時間,若是都回去,她們坐着也沒什麼意趣。”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細緻,臣妾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說幾句,擡眼卻見孫恪靖從遠處急步走來,這於平時規矩不大合適,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不由懸心站起身來。
孫恪靖臉上帶着幾分焦急,近身貼耳回道:“皇上,青州送來八百里加急密報!!外臣都進不到後面來,也不知道是何緊急事情,末將不敢耽誤只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爲懸心的幾件事之一,只對皇后點了點頭,來不及與座下嬪妃知會,便同孫恪靖離了席。
傳送軍報之人正站在御案下面,一臉風塵僕僕,明帝親自接過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謝恩已迅速拆開信箋,一行行往下看去,連聲讚道:“好,雲琅果然不錯好!很好!”
“皇上,什麼喜事?”
“你看,你快看看!”明帝將信箋遞給孫恪靖,在御案前走來走去踱步,指着信箋道:“朕真沒想到,雲琅他會這麼快就帶回好消息。可惜,此時夜深不能上朝,等到明日早朝,一定要好好宣賀一番!”
孫恪靖急忙信箋展開,大驚讀道:“雲琅……率三千精兵深入樑軍大營,敵軍不防夜晚突襲,死傷慘重……最後生擒樑軍副帥!”
此事的確是件大喜事,但明帝的興奮不在於此,此事若是雲肅儀立功,只怕就歡喜不起來了。此雲非彼雲,皇帝急欲培養自己的軍事將領鞏固江山,此番讓雲琅去青州歷練,本來目地就是爲此。雲琅既有青年將才之風,又是泛秀宮的宸妃娘娘之胞弟,再加上慕家在朝廷中的地位重量,不論身份背景都的確是不二人選。雲大將軍固然是他的嫡親舅舅,但是雲琅終究還是慕家的人。況且,經由皇帝一手提拔起來,也才更能讓朝廷安心,於公於私都是件大喜事。
孫恪靖似乎猜到什麼,卻不動聲色回道:“恭喜皇上,雲少將年紀輕輕就能如此作爲,實在是可造之材。等到多歷練幾年,將來必定是我朝精良之將。”
“雲琅還年輕,如今跟着雲、慕兩位將軍多出戰幾次,等到能統領一軍之時,朕自然會給他機會。”明帝話雖說得平淡,心情卻還未完全平復,又吩咐道:“你去後面說一聲,朕就不過去了。”
王伏順忙道:“是,老奴馬上去。”
“等等!”明帝擡手止住他,略微沉吟片刻又道:“你再到鳳鸞宮去,把宸妃娘娘請過來,朕一會到泰安殿去。”
泰安殿是皇帝平時休息之處,寬闊良深的大殿內亮如白晝,赤金光芒滿室迷離閃動直欲逼人雙目,迎着強烈的白光跪着一地的宮女太監,皆訓練有素保持着紋絲不動的卑微姿勢。重重疊疊繁複的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大殿內瀰漫着上等的龍涎香幽暗的味道,極淡卻又無處不在,讓人有種如雲如霧籠罩的縹緲感覺。
“宓兒,雲琅真是讓朕高興。”明帝身着赤色繁紋刺金龍袍,細長明亮的雙眼掩不住歡喜,上來握着慕毓芫的手笑道:“原想着只是讓他去跟着歷練下,有機會的時候上上戰場,虧得朕還預備給他三五年的時間,不想這麼快就送來驚喜。”
寶漆圓桌上放着一盞凸肚小口玉壺,未開酒蓋已聞酒香,慕毓芫執壺斟了兩盞,微微一笑,“爲皇上效力,原是臣子份內的事。可惜雲琅和郭宇亮他們不在,要不等明天召海陵王入宮,再叫上孫將軍他們,你們也好暢飲一番。”
“那是自然,可是朕哪裡能等到明天?”明帝一飲而盡,笑道:“皇后呢,自然是不能飲這麼酒,其他娘娘們也不懂得朕的高興,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喝上幾盅。”
慕毓芫心中自然替雲琅高興,加之上午的事,也不好太拂了皇帝的興致,也是端酒飲盡,“那好,臣妾稍微陪幾杯。”說着,反轉杯口側頭一笑,“如何?”
明帝未飲先有幾分醉意,暢快笑道:“朕早知道,你不象她們那麼忸忸怩怩,可以陪朕痛快飲酒說話。今天你飲一杯朕便飲三杯,總不會讓你吃虧就是,如何?”
兩個字學得惟妙惟肖,慕毓芫不由嫣然一笑,“難道皇上還沒喝夠水?晚上還要用酒來彌補,早該把太液池都釀成酒纔是。”
明帝怔怔看着她,輕聲道:“宓兒,甚少見你這般笑呢。”
“皇上,喝酒罷。”
殿外的人聞的裡面陣陣歡笑聲,情知明帝今夜不會再召幸其他宮妃,早有人去知會掖庭令,讓派人通知各宮娘娘安寢。王伏順卻有些犯難,按照常例,中秋月圓之夜皇帝要宿在中宮皇后處,又是一件不討好的差事。皇后性格寬和敦厚,倒不會讓爲難人,只是宸妃娘娘性格執拗,今夜不知又是如何結果。
“不能再喝……頭疼,疼的厲害。”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慕毓芫搖搖晃晃站起來要走,明帝握着新開的陳年舊釀,扯她道:“最後一壺,最後……朕今天高興,朕還有話要說……”他以三對一更是醉得厲害,一個踉蹌踩到冗長拖曳的裙幅,二人站立不穩,一起“撲通”摔倒在地。
玉壺酒灑得滿地都是,酒香混着龍涎香的味道讓人神智眩暈,明帝貼在慕毓芫耳邊喃喃道:“宓兒,你說朕有什麼不好?朕……朕到底有什麼不好?父皇他爲什麼不喜歡朕?從小的時侯開始,不論朕如何努力的去做,他也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永遠不會知道,朕是多麼的想見他一面,那麼只是訓斥幾句也好啊。不論什麼時候,他的視線都不會注意到朕的身上,不論做的好還是壞,他都不聞不問……”
“皇上……”
有滾燙的液體落下來,那溫度幾乎要把慕毓芫的脖子灼出空洞,明帝語調漸至有些淡薄悲傖,“朕到底哪點做的不好?爲什麼,爲什麼都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只看的到一個!”
慕毓芫也難過起來,只道:“不要,再說以前的事……”
明帝卻是恍若未聞,自顧自說下去,“朕再苦再累,也要把大燕的江山治理好,朕要讓父皇他知道,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做的好,比所有的人都做得好……”
“皇上……”慕毓芫只說得兩個字,嘴脣已經被明帝封印住,那溫度灼熱滾燙融化掉心上的寒冰,嘴角有淡淡鹹澀味道跟着漫進。忽然好似凌空踏風飛起,被明帝吃力的抱着站起身來,殿內鋪着大紅色的柔毯,腳步去無聲無息,讓人恍然置身在九天雲霧之中。
御榻上掛着明黃挑花流蘇,明帝胡亂揮擋之間,牀頭的束帳纏絲金鉤被扯下,內中雪瑩鮫紗無聲滑下來,拖曳堆壘有如千堆雪。累贅華麗的宮裳被層層剝落,柔如羽毛的撫摸掠過慕毓芫的身體,深淺不一的吻使之渾身發燙,想要開口卻又被吻住,那麼用力的纏綿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明帝低低說着些含混不清的話,越來越纏綿悱惻,脣齒間糾纏無盡無邊,待到鬆口之時呼得一口氣,那吻卻由耳垂脖頸漸漸往下。慕毓芫情不自禁漫出一聲低語,好似火苗之上潑下新油,殿內華燈燒得通明,整個帷帳似乎都燃燒起來,戧金銅鼎內輕煙氤氳繚繞,泰安殿內一室皆春。
漫漫長夜過去,天明前的微光稀薄的透進來。慕毓芫朦朧之間甦醒,空氣裡瀰漫着龍涎香的味道,殿外傳來王伏順小心翼翼的聲音,“皇上,該上早朝了!”良久不聽裡面迴音,又提高些聲調補道:“皇上,該……”
“退下,朕知道了。”明帝聲音略有一絲不耐煩,殿外頓時安靜下來,只聞他自行穿衣的摩挲聲,想必王伏順已吩咐過宮人,因此也沒人進來服侍。
慕毓芫一動也不動,只想等着明帝早朝先行離去。誰知道,忽然有幾絲頭髮觸到鼻間,耐癢不禁,忍不住“阿嚏”一聲。明帝慢慢轉回身,低低聲笑道:“呵,原來你也醒過來了。”
慕毓芫只覺臉上滾燙,心思混亂道:“皇上,趕緊上早朝去吧。”
“這是做什麼?”明帝俯身吻下來,在耳畔無限柔軟呵氣,“難道,還不許朕看自己的妃子麼?莫非頭疼,那就更要關心一下。”
“皇上----”慕毓芫索性掀開薄被擡頭,卻還是不敢看皇帝的眼睛,“皇上別鬧,免得耽誤早朝的時辰。”
“那好,你喚一聲朕的名字。”
慕毓芫聽他舊事重提,隱隱也有些好笑,只覺平時帝王威儀全無,倒似一個固執任性的孩子。心內情知皇帝不會就此離去,再鬧下去反倒越發旖旎,只得輕聲說道:“旻暘,去上早朝……”
“好,讓朕抱你下去。”明帝不容她反駁,用力一抱摟在胸前,裹得一襲紗堆宮裝在身,無限歡喜笑道:“雖然聲音小了些,朕卻聽得清楚。”
明帝雙臂沉穩而有力,慕毓芫根本無法掙脫下來,穿過水晶珠簾往裡走進,寢閣內的宮人垂頭跪了一地。頂頭撞見門口的王伏順,驚慌失措道:“皇上!啊,娘娘……老奴告退!”慕毓芫窘迫已極,只得將臉深深的埋在明帝衣襟裡。
“宓兒,宓兒?”明帝連喚兩聲也不見回答,低頭朝懷裡壞笑道:“你這個樣子好似捨不得下來,那就讓朕一直抱着你罷。”
慕毓芫仰頭看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又別過臉,“皇上說好的,莫非打算耍賴麼?這麼多人,還是放臣妾下來罷。”
明帝不再捉弄她,鬆手放開她微笑道:“朕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說,你先好好梳洗一下,等退早朝就去椒香殿找你,不準四處亂走。”回頭吩咐王伏順,“你今日不必跟朕去早朝,等會跟着泛秀宮的人送宸妃回去,然後再來回朕。”
“是。”王伏順低頭一笑,恭送皇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