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日按例要全天慶祝,晚上滿月之時賞月是重頭戲,白間卻也不可荒廢,皇后召命各宮嬪妃出來遊玩,今年盛會設在風光明媚的太液池邊。此時太液池心的蓮花早已結成蓮蓬,幾葉輕舟上俏立着數名採蓮女,素衣翩翩,既採摘蓮蓬又清理期間枯黃的殘葉,採得興起互相潑起水來,一串串女子嬌笑之聲便順風傳上岸來。
皇后半倚在池邊的長榻上,似乎對採蓮女頗有興趣,手指撥弄着側旁小几上的美人花觚,花瓣上的新鮮水珠便跟着震落下來。徑直看了良久,才嘆道:“到底還是年輕天真的好,認真說起來,本宮都不記得何時這樣笑過了。”
寬闊水面最易生風,清涼的水氣裹着女子的脂粉香氣襲來,慕毓芫將瑩雪軟羅絹覆在自己面上,既擋風又可以過濾一下混雜香味,側首微笑道:“姐姐年紀輕輕也做這樣的感嘆,要是再過上十來年,你我又該如何見人呢?”
“再過十年?”皇后的語氣裡不無淒涼,“妹妹自然是有這十年,二十年,可是本宮就只怕未必了。”
皇后不是輕易傷風悲秋之人,慕毓芫聽她話裡有話,不禁直起身來,見諸妃皆在遠處嬉戲遊玩,因問道:“姐姐這是怎麼了?聽皇上說,近些時日不是好轉許多,眼下就要入冬,更應該多加保養纔是。”
皇后輕輕搖頭,微闔雙目道:“家裡商量過,準備把佩柔送進宮來。”
慕毓芫心中一驚,恍然明白皇后爲何如此哀涼,想必朱家的人已開始擔心,不惜再把幼女也送進宮來,難道是以備不測麼?
四周靜得只聞絲絲水風之聲,皇后朝四面的嬪妃環視一圈,“各宮的娘娘們,哪個不是女子中的翹楚?若是配得尋常人家,也不知道成全多少美滿姻緣,可是卻偏偏要擠到一塊,三千佳麗都去奢望那一份情愛,何等辛苦?佩柔今年不過才十三歲,原打算等她長大謀一門好親事,誰知道還是要步我的後塵。”
慕毓芫朝水波瀲灩的湖面望去,淡淡說道:“朱門大戶的女子,生來就比別人享受多些榮寵,長大後自然是要替家裡分擔的,姐姐何苦做這般感嘆?況且……”遠遠的見惠嬪等人攙扶着徐婕妤,正在四處觀花,三個月身孕幾乎看不出身子,如此謹慎隆重顯得格外可笑。
皇后也瞧了兩眼,搖了搖頭,“也弄得太過仔細,好在如今人還不多,不然指不定生出什麼是非。不過,明年春天就要選秀,又是皇上登基後的頭一次,想來不知道該如何熱鬧呢。”
“皇后嫂嫂,宸妃嫂嫂!!”樂楹公主冷不防從側面花堆跳出來,臉上頗爲得意,笑嘻嘻道:“哈哈,嚇着了吧!你們躲在這裡也不管我,那邊正在射鴨呢?我們一起過去玩會,哼,一定要射到最大的那隻!”
皇后和慕毓芫相視一笑,都是微微搖頭。
樂楹公主正在拉扯,卻見明帝領着人踱步過來,上前笑道:“敏珊四處尋你們,朕被她吵得不安生,原來你們在這兒說貼心話呢。”
皇后順着他的話笑道:“我們打小就是如此,皇上也眼紅不得。”
“是是,都過去射鴨吧。”明帝朗聲笑起來,上前扶起皇后,慕毓芫在另一側攙扶着,皇后笑道:“哪裡這麼弱不禁風?可受不起你們二人服侍。”慕毓芫見她並不是客套話,便鬆手落後兩步,回頭招呼宮人收拾好隨身東西。
宮中女子時間最是空閒,每逢節日都有名目繁多的遊戲湊趣,閨閣女兒的遊戲多半斯文細緻,比如簸錢、藏鉤、投壺等等,其中最爲熱鬧的還要數射鴨。所謂射鴨,並不是真的射獵鴨子,而是將木製的鴨子放在水面上漂浮,所用之箭精緻小巧,也是怕女子力薄不能撐弓之故。射鴨者先將箭頭沾上彩漆,因鴨身是用雪白的蕁木做成,所以只要射中便會映上彩色的一點,彩漆五顏六色,若是被人多射中幾次,那木鴨便會變得花花綠綠分外滑稽。
九尺長的特製沉木雕花長桌黑黝黝發亮,上面放着衆人平素愛吃之物,帝后二人自然居於正首,此時熹妃仍在禁足,嬪妃當中就以慕毓芫和敬妃二人最高,不過最爲風光得意地自然還是要數徐婕妤。樂楹公主自然是坐不住,早撇了衆人自己跑去玩耍,明帝見徐婕妤面帶慵懶,於是說道:“玉窈你有身孕就自在些坐着,不必端端正正得直着腰板,免得勞累傷身。”徐婕妤嬌怯怯答應下,衆嬪妃都不免含了幾絲酸意,面上笑容便不那麼自然。
敬妃坐在明帝側首,秋香色的尋常宮裝只得七成新,妝容釵環也並不顯眼,嘴角始終保持的微笑更顯出嫺靜。默默飲了半日茶,待衆人說笑落出空隙才笑道:“聽說上次去慶都的時候,宸妃妹妹和昭陵郡主竟然被山賊劫持,最後還是妹妹力殺羣敵才得幸逃脫。皇上莫笑臣妾見識淺薄,這等故事從前只在書上看過,聽着實在駭人,因此不敢十分相信呢。”
明帝環顧嬪妃一圈,笑道:“當日情形朕也沒有親見,不過事後一數,竟然有二十四具屍身,收拾了四、五車呢。”
慕毓芫見衆嬪妃一臉駭色,只好微笑解釋道:“哪有這樣的事?這是皇上跟姐妹們說笑,當不得真。”
惠嬪甚是膽小,小聲說道:“那些山賊,是不是都粗眉銅眼滿臉鬍子,手持着尺長的大刀?嘖嘖,真是想起來都怕人。宸妃娘娘你這麼嬌弱,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
“你們喜歡聽故事,晚上就點幾齣熱戲罷。”皇后朝衆嬪妃一笑,側身對文繡低聲吩咐幾句,又道:“文繡去取戲文本過來,愛看什麼只管點,等會傳話下去,讓梨香苑的人好生準備着。”衆人見帝后二人興致不錯,都熱熱鬧鬧奉承起來。
敬妃撿了幾塊小點心遞給徐婕妤,對她笑道:“妹妹如今是頭一胎,多活動一些也好,將來孩子也是活潑可人的。射鴨是最有趣的,妹妹要不要玩上一玩?”
徐婕妤慵懶的直起身子,反手放在腰間揉得片刻,長聲嘆道:“唉,嬪妾近些日子總是不愛動彈,太醫說我氣血不足,需要靜坐養身呢。”她原就生的嬌小甜美,此刻柔弱無力之態更添生動,衆嬪妃臉色便更不好了。
敬妃似渾不在意,又對慕毓芫笑道:“不過今天有妹妹在這裡,我們也不好意思出來獻醜。頭一輪讓宸妃妹妹給大家開開眼,雖說吉鴨雖比不得真人,姐妹們只看箭法也是歡喜的。”
“宸妃嫂嫂!”樂楹公主在不遠處揚聲,揮着小弓嚷道:“你快過來呀,等會起風就刮遠了。哎呀,那隻最大的吹走了。”也不知是風力太大,還是箭法不準,手裡一通亂箭飛出去竟都沒有射中,氣得在草地上直跺腳。
明帝遙望了一眼,衝慕毓芫笑道:“你過去射幾隻,只當是哄着敏珊玩,實在喧譁的不行。等會射得鴨王,朕同大家與你慶賀。”底下的小宮女捧上弓箭來,慕毓芫推託不得,只好隨手挑了張弓。明帝攙扶着皇后跟過去,衆嬪妃也紛紛起身來到湖邊,皇后又特意吩咐宮人,給徐婕妤搬了一張椅子。
日頭漸漸升高,滿天的明亮陽光噴灑下來,碧波粼粼的湖面上好似寶石碎片鋪得到處都是,金黃星點折射出輕微刺眼光芒。雪白蕁木鴨漂浮在水面之上,一搖一擺隨着輕波起伏着,爲求喜人做的特別肥胖,搖搖晃晃顯得笨拙不堪,岸上衆嬪妃看着有趣不禁都笑起來。
樂楹公主在邊上急道:“快呀,快呀,鴨王已經吹到那邊去了!”說着又回頭瞪着澄澈的天空,恨不得把那風給嚇唬回去,嘴裡抱怨道:“早不颳風,晚不颳風,偏偏這個時候颳風。”
“既然要射鴨王就用紅漆,這樣中了纔夠喜慶。”敬妃笑着走過來,“本宮替妹妹沾好幾支,等會若是射中,也算得上是一份功勞。”
“有勞姐姐費心。”慕毓芫微微一笑,搭箭上弓。
衆人說笑着欣賞着湖面風光,等慕毓芫將最遠處的鴨王射中,突然後面發出一聲驚呼,“不好,狸子打翻彩漆桶了!”一個素白如電的小東西竄進人羣,正是慕毓芫養的那隻雪狸,也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沒頭沒腦的四處衝撞,衆嬪妃和宮人都連忙往後閃避不及。
徐婕妤嚇得離了椅子,混亂之中被撞得起身,那湖邊原有些輕微斜坡,衣裙累贅又絆了兩下,不由往前撲了幾步。眼見就要滾落到湖中,不由尖聲驚呼道:“啊呀,救命啊!!”
此時唯慕毓芫一人站在湖邊,回頭驚見變故,順勢將徐婕妤往後面一推,自己卻受力不住連滑數步,竟“撲通”一聲掉入湖中!岸上頓時亂作一團,皇后驚呼道:“快來人,宸妃她不會水!”
湖水漸深漸綠,空中陽光稀薄滲透下來,幽暗水紋交深淺不一,交錯成一幅美妙迷離的畫面。慕毓芫在水裡亂抓一氣,胸中早已嗆進許多湖水,越咳灌得越多,卻是什麼也抓不住!混亂中聽得岸上有人驚呼,又是“撲通”一聲,接着是“咕嘟咕嘟”嘈雜水聲,彷彿有人跟着跳了下來。
慌亂混沌之中,慕毓芫感到有力的雙臂環住自己,可是胸中越來越窒息,身子越來越無力,意識也漸漸開始迷亂起來。有柔軟的脣覆蓋上來,如甘露般的溼潤氣體送入口中,求生的本能控制意識,長吻漫漫無限……
“宓兒,宓兒……”耳畔有焦急的聲音在呼喚,慕毓芫連聲的嗽起來,震得睜開眼睛,殿內儼然圍滿一屋子人。
明帝坐在牀邊,髮絲猶殘留着些許溼潤,急切問道:“宓兒,現在還有沒有哪裡不適?來,朕扶你起來,先把水都咳出來才行。”王伏順捧着清水上來,雙痕端着個魚形白玉水盂,慕毓芫咳了幾口,又漱了漱,方纔漸漸好些。
“皇上----”慕毓芫撫着胸口,稍微緩息片刻,“臣妾已經沒事,皇上還是去看看徐婕妤,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方纔那麼亂,也不知有沒有摔到哪裡?”
“宓兒,你怎麼這麼傻?”明帝的目光絲毫不動,定定看着慕毓芫,“徐婕妤方纔只是受到驚嚇,太醫已經診治過了。你半點也不顧惜自己,若是有個什麼……”
眼見嬪妃們臉色越來越不自在,慕毓芫忙道:“皇上,臣妾現在不是沒事麼?皇上還是先送徐婕妤回宮,臣妾需要歇息一會,姐妹們都各自回去罷。”
明帝還要說話,卻被慕毓芫目光所止,只好說道:“好罷。你且好生休息着,朕晚點再過來看你。”明帝又囑咐了雙痕幾句,又讓慕毓芫躺着別下地,方纔領着衣裙鶯鶯燕燕出殿。
到了晚間,夜風已然有些清冷。偶爾幾片青黃斑駁的葉子墜落下來,更是平添幾分蕭瑟的秋意,雙痕捧着月藍藻紋繡裙出來,“娘娘,該預備晚妝了。中秋賞月,也是一年裡頭的盛宴。不過皇上已經傳過話,若是不想去也使得,晚間宴席結束,便過來咱們椒香殿。”
慕毓芫漫不經心點點頭,問道:“吳連貴還沒回來?”雙痕將繡裙放在牀頭,回身卻見吳連貴從側簾穿進來,趕忙領着屋內宮人出去。
“查的怎麼樣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腳。奴才取了東西去驗,裡頭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說這東西原本也沒什麼要緊,只是那彩漆裡頭原配着細辛和龍齒等物,爲的是讓顏色更加鮮豔。不過石菖蒲和龍齒原就相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氣來,若是嗅入便會比平時狂躁。雪狸嗅覺比人靈敏許多,體形又小,更受不起當時風送的效力,因此便發出狂性來。”
“你說的倒是條條順理,只是宮內娘娘們如何懂得這些?”慕毓芫站起身來,順手將殘茶潑掉,“莫說她們不懂藥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單是對雪狸的習性如此熟悉就無從解釋。況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發覺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話的人,今日怎麼格外熟絡忙活?這裡頭必定有人串謀!”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輕聲一笑,又道:“你還不知她的身份,若以爲真的只是深山野丫頭,那便錯了。”
吳連貴大吃一驚,“那她是?”
慕毓芫接着說道:“當時就覺得她有些不妥,不論言談舉止,還是身上的氣度,哪象個沒見識的村野丫頭?後來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隱着許多東西,你還記得皇上生母是怎麼死的吧?”
當今天子明帝的生母馮氏,乃是先景帝之凌妃,也曾有過一段恩寵的時日,後來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后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后。文皇后既年輕貌美,又兼言儀德功出衆,加上脾性與景帝特別投緣,帝后二人恩愛親密,不免漸漸把後宮其他嬪妃都冷落起來。然而凌妃也是心智出類拔萃的女子,當時的太后乃文皇后嫡親姑姑,深知自己侄女在後宮謀略上不如凌妃,景帝駕崩之後便賜藥於凌妃,對外宣稱凌妃因與皇帝情誼深重,故而思念成疾,醫藥無治而亡,後追封其爲孝獻貴妃。
待到後來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憤交加,此時太皇太后早已經薨逝,連責問一聲的機會亦沒有。因此遷怒到當時賜藥之人的身上,與之相關的太醫、宮女、太監整整死了數百人,好幾家有姻親關係的官員也因此丟了官。羣臣皆知明帝積壓多年,竟無一人上前勸阻,成爲延禧初年最大的宮闈秘案。
“那……那桔梗是……”吳連貴恍然明白些什麼,驚得說不出話。
慕毓芫卻是平聲靜氣,緩緩說道:“她便是當時太醫院首座的幼女----薛靈兒。當時被牽連到的家族都紛紛入獄,除了婦孺和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全都被處以腰斬。薛靈兒當時年紀小,免死之後被收爲官奴,後來被薛太醫的舊友買走,再後來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難怪,難怪……”吳連貴喃喃自語道:“她自然通曉些醫理,只怕背後還有人指點,纔想得出這麼詭異的法子來,只是怎麼跟那位主子連在一起?”
“眼下並沒有幾個位高權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后面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這邊又拿捏不準,除了哪位還能找到誰呢?一個想借着爲自己剪除異己,一個想讓宮中大亂,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處置掉桔梗?”
“不必,她還興不起什麼風浪來,如今她們在明我們在暗,只派人盯緊抓實,留着她將來自然大有用處。” 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複雜的交織錯亂,語調漸涼至沒有溫度,凝聲道:“她們這樣千般算計,即便今日之事是衝着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會引到本宮身上,豈能容得她們恣意?”
殿外隱約有人說話,像是王伏順的聲音,“皇上派老奴來傳話,中秋賞月之宴酉時即開,不知道娘娘收拾妥當沒有?皇上還說了,娘娘上午受驚嚇不輕,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說一聲,回頭把宴席上的菜都賜過來。”
慕毓芫對外揚聲道:“雙痕,讓王公公進來,你跟紫汀來幫着裝束一下。”回頭朝吳連貴遞了個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妝臺前坐下。
王伏順身貓腰無聲走進來,手裡捧着八珍黑木的方托盤,內中鋪着一層黃緞,黃緞之上躺着柔滑無痕的溶白錦衾,只用細密的紗線繡出異域的紋樣。走的近了,遞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頭已經起風了。秋寒之風最易入骨傷身,皇上讓老奴拿來這件蠶絲洋蓮緞披來,乃是外邦進貢之物,整個大燕國也只此一件吶。”
有清風悠然從門窗縫隙透進來,殿外樹葉隨風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的籠來,衆人都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慕毓芫觸摸那緞披時只覺猶如一汪溫水,幾乎從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面的紋樣是用挑織的方法刺成,儼然浮凸出來,握在手裡彷彿能感受到繡女的一針一線。待到洋蓮緞披加身,及腰的長髮盈光微動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蠶絲更襯出青絲如墨、眉眼如畫,寶光流轉的盛顏下,隱着一點不易察覺的迫人微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