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陰晴圓缺

那日從謝宜華髮簪中跌出蠟卷,上面竟是慶都帳簿原本藏匿地點,原來漢安王早有防範,而謝淳先前偷盜銷燬的不過是其中一本而已。如此一來,進展便是順之有順,明帝等人按原計劃返回京城,外面仍舊嚴密封鎖消息,另秘密遣人收集其他相關證據,只等冀、洪兩州刺史來京城述案,便將其一舉拿下治罪。

經過七日快馬奔襲終於回到宮中,衆人還來不及歇息就趕往鳳鸞宮,宮內顯然已經得到消息,衆妃都按品大妝立於映綠堂門前恭迎聖駕。明帝顧不上與衆妃多加言語,只擡手道:“免!都跟着進來罷。”衆妃都緊步跟着進去,獨徐婕妤沒有出來,只是在裡面靜立等候。

皇后身上着淺雲宮裝斜躺在長榻上,榻上墨青錦墊映得臉色蒼白如素,鬢間赤金九尾掛珠鳳釵顯得格外沉重,彷彿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正要起身行禮,卻被明帝快步上前摁住,眸間略微自傷,“都是臣妾讓皇上擔心了。只是這幾日也養好許多,皇上還是先和宸妃妹妹回去歇息,不必守在這裡勞累。”

明帝因數百里連日奔波,眼角不免蘊着幾絲疲憊之意,“佩縝你躺着別起來,朕同你說話也就不累了。”因殿內人多氣流不暢,便朝下吩咐,“皇后在病中需要靜養着,人多反而聒噪的很,都各自先回宮去。”衆嬪妃都是精心打扮趕來接駕,話沒說上半句就讓回宮,不免都有些悻悻失落。

“先且慢着……咳咳,本宮有件事要跟姐妹們宣佈。”皇后有些虛弱的擡手,仰面朝明帝微笑,“皇上此次出行月餘,定然想不到宮內發生了大喜事。”衆妃都有些面面相覷,皇后又朝徐婕妤微笑,“還是你自己跟皇上說的清楚,也好讓大家都替你高興一下。”

徐婕妤身着淺榴蓮色團花宮裝,內外兩層深淺不一的宮紗繁複重疊,眼角眉梢都有些嬌怯怯的模樣,上前垂首嬌聲道:“回稟皇上,臣妾已經有了身孕,太醫說已經快三個月了。”

明帝膝下子嗣並不多,此時頗爲欣喜,“玉窈,你就今後別出來走動,好生在沅瑩閣調養着身子,左右皇后也需要清靜,不必日日過來請安。”轉頭吩咐惠嬪,“你等會陪着玉窈先回去,平日缺什麼只管跟皇后說……”略微沉吟片刻,“皇后最近不適,需要毫升靜養着,還是跟敬妃說罷。”

敬妃領頭出來恭喜完,復笑道:“這可是延綿子嗣的大事情,趁着皇上回來正好慶賀一番,也順帶着請皇后娘娘出來散散心。這後宮裡頭也好幾年沒添小人兒,如今也就等着宸妃妹妹和徐婕妤你們了。”

慕毓芫不去看衆妃的鋒芒目光,微微笑道:“皇上平日常說敬妃姐姐貞靜淑良,又說寅祺生的比別的皇子聰慧,不論生養自然都是經驗頗豐的。如今皇后娘娘病中身體不適,本宮同其餘姐妹也不懂得生養孩子,此次既然徐婕妤的身孕,不如就交給敬妃姐姐照料罷。”

明帝還未說話,皇后已經先微笑道:“正是如此,惠嬪雖然老成卻是沒養育過孩子的,只怕許多事情都不懂得。”費力的坐起身子,又朝明帝說道:“如今我也不能時常走動,就讓宸妃妹妹過來陪着說說話。照看徐婕妤身孕的事責任重大,還是交給敬妃料理好些,不知皇上覺得如何?”

明帝頷首道:“正是,宸妃還太年輕。敬妃的確更爲妥當,回去辛苦一些,以後朕自有賞賜。”帝后二人都如此說,敬妃於情於理也不能推託,只好含笑上前應承。

宮妃有孕固然是喜事,此時徐婕妤卻不敢多做驕矜,盈盈襝衽道:“皇后娘娘禁不起吵鬧,皇上和宸妃娘娘也是疲乏着,臣妾先且退下。”她既如此說,其餘嬪妃也就識相的跟着告退了。

走出映綠堂,惠嬪半是埋怨的問道:“妹妹,你怎麼都不先告訴我一聲?我們姐妹總算也盼道這一天,回去要給送子娘娘多燒燒香纔是。”嘴裡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眉目間盡是掩飾不住的喜氣。

徐婕妤朝着泛秀宮方向斜睨一眼,“這六宮裡的娘娘們,只怕都以爲是泛秀宮的那位會搶在前面,她們再想不到會先輪到我,只是這明裡背裡又有多少人忌恨?等着皇上會來再稟明消息,你我也好放心些,再說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我又如何敢違背?”

小太監們推上青雲點漆鹿頭車,惠嬪同巧蓮扶着徐婕妤先上去,回頭看着身後的芸香覺得十分不稱意,因此煩道:“你倒後面跟着去,讓巧蓮扶着本宮上車就是,礙手礙腳的!”

徐婕妤在車內用絹子拭着嘴角,曼聲道:“姐姐你就是這麼固執,不過是個丫頭也值得這麼牽腸掛肚的。依我看芸香就挺好,模樣生的機靈又沒做出那等丟人的事,你怎麼就看她不上眼呢?”末了一笑,寬慰惠嬪道:“如今我有了身孕,只要好好養着生下皇子來,你我也就算熬出頭了。不論怎麼說,姐姐你也是這個孩子的半個孃親,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惠嬪果真歡喜起來,高興道:“回去就做衣衫去,春秋夏冬四季都不會落下,只是好些年都有沒動過針線,倒是有些荒廢了。現在天氣還是這麼熱,車裡別把你悶着,咱們還是回宮慢慢說。”

徐婕妤略彎嘴角抿出一抹笑意,隔着簾子對巧蓮說道:“回宮!”自己長長的舒展一番,十分愜意的合上眼簾,車子在平坦的寬石宮道上行進,震的雲鬢間的雙枝金簪花微微顫動起來。

慕毓芫在內殿陪着皇后說話,一直到用過晚膳才辭。夜色中的帝王之城顯出無限落寞,周遭雕欄軒臺都模糊起來,遙遠夜空中閃爍着數點繁星,半彎皎潔明月裡頭隱約有些雜色,彷彿是廣寒宮桂花古樹的枝杈錯亂。或許嫦娥仙子早已心生悔意,正懷抱玉兔在於桂花樹下,述說着遙遙無期的寂寥。

潑天月華傾瀉下來,淡青色光暈勾勒出慕毓芫柔和輪廓,清風徐徐無聲,身上淡霜紗衣便如煙盈動起來。雙痕捧着披風站立良久,小聲請示道:“娘娘,庭院裡夜露深重容易傷身,還是回殿早點安寢罷。”

“沒事,只是想透透氣。”

雙痕低頭繫着披風,輕聲嘆道:“皇后娘娘如今身子不適,也不能常去下棋,若是昭陵郡主在宮裡,也好陪娘娘說解解悶。”

“昭陵郡主?”慕毓芫想到那如水澄澈的雙眸,微笑搖頭道:“她若真的來到這元徵城,此生就再也不能出去,還是留在慶都自由自在的好。”伸手理了理披風,又問,“怎麼一直站在這兒,是不是有話要說?”

雙痕猶豫半天,才小聲說道:“聽說,聽說皇上今夜已經宿在沅瑩閣。娘娘,咱們不必……”

“唔?沅瑩閣?”

對於帝王來說,子嗣遠遠要比其他更重要。他是皇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人,還有鶼鰈情深的皇后,自己的身份不該有那些費神之想。如今再次進宮,早就應該斬斷所有情感,今後只要做好妃子份內事便好。先前因皇帝的話爲難,此刻想來倒是多餘,慕毓芫頓覺輕鬆許多,不由暢快一笑。

雙痕目光疑惑,問道:“娘娘,想到什麼開心的事?”

慕毓芫淡淡笑道:“沒什麼,回去睡罷。”

牀幃雙層紗帳上綴着零星的小珠,夜間發出微弱熒光,不明亮但特別柔和,那散碎的光經過銀線連成一片,好似夜間浩瀚的星空。輾轉昏睡幾回,慕毓芫覺得身子輕飄飄起來,有點不知身在何處。有熟悉的聲音在耳畔輕喚,“芫芫,芫芫……”不可置信的睜開雙眼,欣喜之餘哽咽道:“曄兒,真的是你?”

“芫芫,你怎麼哭了?”光帝急忙掏出絲絹來,朝下皺眉道:“你們怎麼惹得皇后生氣,留着你們還有什麼用?都給朕拖下去狠狠的打!”整個屋子一片求饒之聲,皆哀求着皇后娘娘寬恕。

光帝溫柔一笑,柔聲問道:“芫芫,你來處罰他們。”

“曄兒……”慕毓芫恍惚覺得是從前的樣子,他總愛嚇唬身邊的奴才,然後等着自己開恩放情,六宮之人皆知。

門口又走進一名素藍宮裝女子,慕毓芫認出那女子來,上前去拉她,“陳才人,本宮去抱佑芊出來見你。”見雙痕站着不動,問道:“怎麼還不去?快把佑芊抱出來,見見她的孃親。”

雙痕有些爲難,遲疑道:“娘娘,佑芊如今住在懿慈宮裡。”

“宸妃娘娘,你以爲自己是大燕朝的同暉皇后?”陳才人冷冷一笑,又抱住光帝的腿哭道:“皇上,她已經是宸妃了。她辜負皇上的真心,皇上不必再對她好,趕緊跟臣妾離開這裡……”

“同暉……與日同暉……”光帝不肯挪動腳步,喃喃道:“芫芫,你說過喜歡這個徽號的。你是朕的同暉皇后,對不對?”

慕毓芫伸手拉住他,泣道:“曄兒,我……”

一陣“轟隆隆”的陣陣雷鳴,窗紗上響起傾盆大雨的打擊聲音,窗外樹木投影搖晃猛烈,周遭情景突變。不知何時,光帝獨自坐在蝠紋梨花木椅上,明黃色九龍長袍柔軟堆曳,滿目歡喜笑道:“芫芫,快過來坐這兒……”

“曄兒!曄兒…… ……我們走吧。”慕毓芫猛然有些混亂起來,只是莫名的害怕,想要上前去拉光帝離開,腳上卻灌鉛似的。

“不去,那兒也不去……”光帝話音未落,只聽“咔嚓”一聲巨響,高高的房樑徑直掉下來一根巨木,不偏不倚正正朝二人墜落!

“曄兒!!”伴隨着慕毓芫的驚呼,光帝已撲在她的身上,殘碎的木刺凌亂四錯扎進身體,眼前紅豔豔的一片觸目驚心,惶急嘶聲喊道:“快來人,救救皇上!!”但是整座大殿都被籠罩在陰影之中,重重帷幕詭異搖曳,四周空空如也,雙痕等人早已經不知去向。

外面透着火紅如血的亮光,熱辣辣的溫度迅速將四周包圍,濃煙漫漫透進來嗆得人幾乎不能呼吸。慕毓芫觸摸到光帝冰涼的身體,雙手一陣陣發顫,喉嚨間卻似被什麼堵塞般,竟然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四丫頭……”

慕毓芫聞聲錯愕的擡頭,踉蹌撲了過去,“爹爹……”

豫國公憐惜撫着她的頭,嘆道:“你自小不曾受到半分委屈,只是這個孩子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你再難熬也要替他生養下來。”

“孩子?”慕毓芫不由自主地撫向肚子,是讓人安心的結實觸感,意識越發混亂無序起來,諾諾道:“孩子……我要把孩子生下來。”下意識的四下尋找光帝,卻已經瞬間不知所蹤,“爹爹,曄兒呢?曄兒去哪裡了……”

“皇上,已經駕崩了……”

慕毓芫只覺眼前一黑,失重向後倒下,睜眼時已躺在從前的牀上,脖頸間是強力壓勒過後的疼痛,雙痕驚喜嚷道:“小姐醒了!小姐醒過來了!”

慕毓藻站在門口,躬身道:“……微臣必定照顧好妹妹,等她醒來,再去答謝王爺的救命之恩……”背朝屋內的青年男子身形修長,墨青色華服的隨風翩遷,轉身領着人離開。

慕毓芫努力回憶那人是誰,頭顱卻好似炸開似的陣陣痛裂,丫鬟送在面前一碗濃黑如墨的湯藥,青花碎紋的瓷碗還帶着餘溫。雙痕跪在旁邊,輕聲勸道:“小姐,小姐把藥喝下去就好了。小姐,小姐……”

“……小姐,小姐你醒醒……”耳畔依舊是雙痕的身音,慕毓芫只覺渾身汗水粘溼難耐,醒來卻分明躺在椒香殿中。不甘心的摸向自己的肚子,平坦如常,只是方纔的夢那麼的真實,一時之間不能迴轉。

吳連貴聞聲帶着衆人趕進來,詢問道:“娘娘,到底怎麼了?”

慕毓芫怔怔看着一處,只是不說話。

“不知道,娘娘像是被夢魘住了。”雙痕很是着急,吩咐人去太醫院請人,又讓人預備糙米珍珠定神湯,偌大的泛秀宮頓時燈火通明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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