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和圓滿的消息飛傳至京城,國中上下自然一片歡騰。皇帝的加封旨意很快送到青州,因雲琅生擒霍連國主,進而促成中原與霍連的議和大事,多年戎馬、功勞至偉,特旨加封爲正一品護國大將軍。諸如鳳翼、慕毓泰,以及雲家守將等亦有封賞,分列爲車騎將軍、驃騎將軍、左右衛將軍,以上諸人皆爲三公級將軍。另外像陸海青等副官,也有相應的官階封賞,如奉義郎將、平虜校尉等等,另有金銀財帛不計其數。
在讓人眼花繚亂的旨意中,韓密卻另外接到一道聖旨,上面命他領軍八萬撤離駐地垗西,務必在諸位將軍回京前抵達青州。對於韓密的不期而至,衆人都稍有驚訝,獨雲琅對皇帝的心思有所領悟,因而笑道:“看起來,咱們暫時不用再回青州了。”
鳳翼尚且還不知情,因此疑惑道:“雖說兩邊的仗基本打完,可是霍連那邊豈能一直消停?等到再過上十來年,霍連養精蓄銳、國力漸富,兩國之間難免會重生摩擦,邊境上只怕又是一番熱鬧。”
“師兄說的不錯。”雲琅笑着點頭,“可是,這其間的十來年太平呢?這幾年爲着邊境戰事,青州和定州囤積太多駐兵,開支可是不小,也該回國中休養幾年了。”
鳳翼詫異道:“你的意思,皇上要將我們養在國內?”
“韓密連家眷都已帶過來,總會多逗留一陣子。”雲琅展望着前程將來,只覺眼前一片風雨飄搖,“至於皇上的意思,哪裡是臣子們能猜得透的呢。”
“啓稟大將軍,韓將軍帳外求見。”
雲琅朝鳳翼擺擺手,含笑走出帳篷相迎,“自上次與韓兄分別,已經六、七年不得見,如今看起來,韓兄風采仍是不減當年吶。”
“哈哈……”韓密拱手大笑,立在風中道:“想當初,韓某接到來青州的旨意,心下還煩惱好幾日,前思後想、左右爲難,恨不得讓皇上另派一人。”
雲琅見他一臉認真,問道:“那是爲何?”
“還能爲何,當然是怕被比下去啊。”韓密說得一本正經,“雲大將軍沙場殺敵,於萬人中生擒霍連國主,那是何等的天人神姿!幸虧二位將軍馬上回京,不然整日呆在一處比較,豈不讓韓某自慚形穢?聽說國中已有萬千少女心儀,雲大將軍回京以後,多半被滿街追着扔木瓜,只怕連府門都不敢出呢。”
雲琅縱使滿腔愁腸煩惱,也不由失笑,“韓兄的脾氣還是一如當年,總是這般詼諧有趣,讓人再有煩惱也都消散了。”末了悵然嘆氣,“只是今日一別,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再見……”
韓密微笑道:“將軍珍重,且把心放寬一些。”
雲琅朝他點點頭,側首道:“師兄,我們還是早點啓程罷。”
“韓將軍----”鳳翼轉臉看向韓密,拱手笑道:“內人喜歡養些花花草草,此番回京不便隨行攜帶,正好韓夫人也在青州,所以想請代爲照看一下。”
“一定!”韓密起身抱拳相送,正色道:“兩位將軍,一路上多加珍重!”
帶着與韓密的惺惺相惜、淡淡惆悵,除卻另兩位雲將軍駐留定州,雲琅、鳳翼、慕毓泰三人皆奉旨返京,總共領兵二十二萬。鳳翼領兵六萬奔赴垗西,慕毓泰領兵六萬奔赴鄴林郡,分別是以前廣寧王和遼王的屬地。雲琅則是領兵十萬,按旨先將八萬精兵駐於慶都,只准領親兵兩萬入京,以待鳳翼、慕毓泰回京舉行戰勝大慶。
按照皇帝聖旨的意思,說是幾位將軍勞苦功高、多年辛苦,特旨以封地守將標準休養,同時亦能保得國中四方平安。“如此一來,邊軍都不能留在京城。”慕毓芫倚在青竹搖椅上,搖頭嘆道:“也對,除開鋸州和附近州縣的囤兵,京畿大營總共才二十六萬而已,若是二十二萬大軍返朝入京,那該多麼的讓人驚心!”
雙痕在小几上擺弄清茶,擡頭奉上道:“如今四分五散的,皇上也該放心了罷。”
“護國大將軍……”慕毓芫兀自微笑,心中有萬千紛亂線頭糾纏在一起,一時之間也理不開,索性全都先放在一邊壓下。隨手將茶盞放在小几上,問道:“對了,你看雲琅和敏珊兩個,是不是有些奇怪?”
“嗯,有那麼一點兒。”雙痕也頗以爲然,點頭道:“不過要說哪兒不一樣,倒也說不上來。只是雲少爺對公主態度,比起從前來要客氣不少,公主的脾氣也軟和許多。”
“這倆人真是……”慕毓芫垂眸一笑,搖了搖頭,“早些年的時候,我並不太贊成他倆在一起,總覺得根本不是一路人,脾氣性格都差太遠。誰知道,彼此竟然牽扯了十來年光陰,倒還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雙痕笑道:“要說公主對雲少爺的心,自然是一心一意,樣貌出身都是上好,沒什麼可挑剔的。不過公主性子太沖動,爲人處事也不穩重,不管做什麼事情,都總是讓人放心不下。”
“世事多變,誰知皇上眼下如何打算?”慕毓芫悠悠長嘆一聲,頗爲唏噓,“如今他們倆的事,只怕是家事已變國事,今後的日子還難說得很吶。”
五月十六,恰逢慕毓芫生辰之喜。此時鳳翼和慕毓泰尚在路上,宮內正預備着舉國大慶,按照皇帝的意思,雲琅和公主提前進宮慶賀,算做私下裡的一次家宴。雖說事行簡單便宜,宮妃們還是照例要過來送禮。先是賢妃親自過來坐了會,然後是惠妃、陸嬪等人,熹妃的禮則是由安和公主順帶,再者諸如壽王、齊王也有賀禮,至於金晽公主自然是特別預備一份。
樂楹公主看着滿殿熱鬧,翻揀着賀禮笑道:“好些年不在京中,都快忘記這些熱鬧排場,猛地一見,還真覺得特別有意思呢。”
慕毓芫換了正紅色廣袖吉服,對鏡理着袍角,整理雙臂間挽垂的金織流蘇,展袖坐在牡丹團花鸞鳥椅中,清聲笑道:“今次你回來的匆忙,否則的話,可不會如此輕易放過你,沒有賀禮也敢來用宴席。”
“對了。”樂楹公主放下手中的紫玉如意,回頭問道:“剛纔來賀壽的人裡面,有好幾個沒見過,有個生得纖細婀娜的嬪妃,恍惚瞧着長得很像皇嫂呢。”
“那是去年入選的林婕妤,你當然沒見過了。”
樂楹公主“哦”了一聲,又道:“我彷彿聽人說,皇兄如今有位新寵的妃子,是杜丞相的女兒,就是送這紫如意的杜貴人罷?我特意留心瞧了兩眼,長得的確不錯,言談舉止也很伶俐,只是看着與皇嫂不甚親近。”
慕毓芫悠然一笑,只道:“呵,連你都看出來了。”
樂楹公主還要開口再問,只聽外面小宮女請道:“啓稟皇貴妃娘娘、公主殿下,壽宴已在正殿內佈置好,還請先移步過去候駕。”
因爲家宴人少,除了帝妃二人正中入座,旁邊便只有雲琅和樂楹公主,故而席上菜餚精緻不多。明帝自然先說一番讚語,朗聲笑道:“如今兩國邊境平定下來,朕也就放寬心了。”
“有皇上神威庇佑,國家之幸。”
“幾年不見,你也會說這些奉承話了。”明帝取過雲琅的酒杯,親手斟了一杯,“今天是你姐姐的生辰,先舉杯喝上一回!”
“是。”雲琅起身謝恩,說了幾句祝壽的吉祥話。
樂楹公主待他們說完,得空插道:“皇兄,等鳳將軍他們會來慶賀後,雲琅還要去慶都麼?雖說離京城不算太遠,可是也有一日路程呢。”
明帝抿了一口清酒,淡淡道:“朕已命漢安王返回慶都,如今太平盛世,也不會有什麼大亂子,有他在那邊照應着即可。”
“那----”樂楹公主甚是高興,忙問:“雲琅今後就留在京中?”
明帝不疾不徐,平聲道:“朕另有安排,打算讓雲琅去涿郡呆一段。”
“涿郡?!”樂楹公主瞬間高聲,惹得慕毓芫和雲琅都看過去,“涿郡那麼偏遠的地方,有什麼好的?再說,一想到葉成勉曾經……”
“你給朕住口!”明帝將酒杯墩在桌上,“砰”的一聲悶響,“雲琅是去涿郡鎮守當地平安,縱使葉成勉從前呆過,又有什麼關係?還有……,先前青州戰火紛飛,所以才由得你胡鬧,如今好好在京城呆着!”
“到底有沒有關係,哥哥自己知道。”樂楹公主卻不怕皇帝,恨恨道:“雲琅在青州打仗十來年,眼下既然戰事已平,爲什麼不能留在京中休養?如果皇兄非要讓雲琅去涿郡,那我也要跟着去!”
慕毓芫瞧二人爭執起來,乃勸道:“敏珊,別再耍小孩子脾氣。”
“你跟着去做什麼?”明帝沉下臉來,不悅道:“虧你還是個姑娘家,一點也不懂得規矩禮數,這種話若是傳出去,你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我算是什麼姑娘家?死過丈夫、死過兒子,心也早就跟着死了。”樂楹公主不住冷笑,正視着明帝道:“像我這樣苟活在世上的人,還要臉面做什麼?不管皇兄是怎麼想的,若是雲琅有什麼事,我一定在他前面先行了斷!”
“敏珊!”慕毓芫趕忙起身離席,拉着樂楹公主出去,“雙痕,你帶着公主到偏殿歇息一會。”又回頭瞧了瞧雲琅,“你腿上不是還有傷麼?先回府養着去,沒什麼事別到處亂走。”
“微臣告退。”雲琅朝皇帝欠身,跟前宮人也隨之退出。
“不像話,太不像話……”明帝氣得有些虛喘,突然皺了皺眉,猛地捂着嘴咳嗽一聲,也顧不得上來攙扶的慕毓芫,竟然轉身拂袖離去。
“皇上,皇上……”多祿一路追回啓元殿,皇帝一句話也沒說,匆匆揮手攆退殿內宮人,“撲”的一聲,一口鮮血有大半灑在白玉菱盂外頭。趕緊取來清水絲絹,團團轉服侍了半晌,小聲急道:“皇上,太醫說過要少動氣、少操心,這又……”
“去拿養榮歸血丸。”明帝撐在榻邊喘着氣,舒緩了一會,“最近咳嗽雖然少,可是每次都很厲害,總覺咳得心口疼,讓人去把張昌源傳過來。”
多祿趕緊出去吩咐人,轉身回來收拾妥當。服侍皇帝在龍椅上躺下,又多加了一個軟枕在後頭,端來清水和養榮歸血丸,蹲身伺候着服用下去。
張昌源不刻趕到,低頭細細診了一會脈。
明帝連多祿也摒退出去,方問:“張太醫,朕的病可是有些難治?”
“皇上是急怒攻心、虛火上升……”
“罷了,朕不想聽着些。”明帝擺擺手,“雖然都說皇帝是萬歲,可歷朝歷代,百歲天子也沒見着幾個,可知都是自欺欺人。”刻意緩和了口氣,溫和笑道:“今兒你就跟朕說實話,這病到底是什麼光景?不管說什麼,朕都赦你無罪。”
張昌源低頭沉默良久,躬身回道:“皇上爲天下事操勞,自然辛苦,也就容易氣血虛虧、心神受損,再者先時有幾次大病,所以病根已累積種在體內。”他越說越低,連頭也不敢擡,“……所以三、五年之內,皇上凡事都要看淡些,儘量少動怒上火,老臣當竭全力讓皇上調養……”
“好,朕明白了。”明帝語氣平靜,只是速度稍微緩慢,“好在這病也無甚大礙,自從按照你方子服藥,除了陰雨天氣有些不適,平日咳嗽也漸漸少了。”
“皇上保重龍體,多加調養。”張昌源又囑咐了不少,方纔出殿。
多祿在外送人回來,小心翼翼道:“方纔皇上急急走了,也沒來得及說話,皇貴妃娘娘怕是要多心,沒準以爲是皇上在慪氣呢。”
“還說什麼?”明帝仰頭將藥丸嚥下,又飲了兩口,“他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倒是朕方纔的樣子,若是讓他瞧見反而嚇着,傳出去恐怕更是驚天動地。”
正如皇帝所說,慕毓芫並未如何動氣不快。倒是雙痕從外面回來,不解問道:“娘娘,皇上怎麼就回去了?雖說與公主鬧了幾句嘴,總不成還要怪罪娘娘罷。”
“看來,雲琅和公主的事難辦了。”
“說起來,公主卻也可憐。”雙痕似有感慨,“從前是雲少爺不樂意,現在不論雲少爺怎麼想,但瞧皇上的意思,卻是不贊成公主去涿郡的。”
慕毓芫撫弄着刺繡荷花香囊,上面粒粒珠玉,在手心滾過一陣陣觸感,“依照皇上歷來的行事,沒挑雲琅的錯已算難得,哪裡還會讓他做什麼駙馬?只可惜,以樂楹公主的性子,怕是不肯輕易服軟俯就,又是一件麻煩的事吶。”
然而到最後,事情結果卻出人意料。樂楹公主進宮與皇帝理論,自然每回都是不歡而散,最後皇帝一怒之下,竟放言今後任由公主自生自滅。既然皇帝都不管了,旁人更是勸不住他,樂楹公主收拾行裝,毫不猶豫要跟着雲琅去涿郡。反正這位的公主恣意妄爲,早已是舉國皆知。只是私下難免有人議論,說是慕家竟然挑唆公主鬧事,竟敢公然得罪於皇帝,實在是太過驕揚跋扈了一些。
鳳翼和慕毓泰回京參加慶賀,不過十日便返回駐地。而如今樂楹公主去了涿郡,迦羅不免有些爲難,原先還住在公主府,而今主人不在還如何借住?雖然他一心想要跟着鳳翼,可是從前還有個戍邊的由頭,如今鳳翼已經單立門戶,實在是不能不顧一切追隨過去。公主再任性、再胡鬧,好歹他是皇帝的親妹妹,況且雲琅還是單身,而鳳翼已是有家有室,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慕毓芫看出他的爲難,因而笑道:“迦羅不妨先留在宮中,也不用急着想去處,先陪着佑綦他們,隨便教點什麼打發時間。若是在宮中還呆的習慣,反正是女兒家,長住下來也沒事,得空的時候,還可以去看望你兩位師兄。”
迦羅的眸色頗爲感激,微微欠身,“多謝娘娘收留,一定不負娘娘所望。”
“不錯,不錯。”樂楹公主也鬆了一口氣,“不然你一個單身小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實在太危險,宮裡還有皇嫂照看着,我也就放心了。過些日子,等我在涿郡安頓好,就讓人來京城接你,這主意還真不錯。”
迦羅衝他點點頭,真摯道:“嗯,公主多加保重。”
自此以後,迦羅便負責教九皇子入門功夫。按照慕毓芫的意思,並不爲將來廝殺打鬥,只求強身健體,因此大都是一些修身的心法。以九皇子的稚子之齡,一時間也難以有所速成,不過時間多的是,每天都抽出些時間比劃着玩。
剛開始的時候,十公主也跟着鬧了一會,不過畢竟是小女孩子,幾下之後也就覺得沒意思了。因着不能陪伴自己玩,每每課學之後,倒是跟一雙弟弟妹妹玩得多些,時常跑到鍾翎宮用飯玩耍。慕毓芫對十公主要求寬鬆些,況且有謝宜華照看着,也就由他玩得高興,只是閒話時不免笑道:“如此倒是省事,往後就只當是你的女兒罷。”
“只怕娘娘捨不得。”謝宜華倚靠着朱漆榭欄,看向一臉認真的九皇子,正在迦羅的指導下蹲着馬步,額頭上還掛着幾顆細小汗珠。細細看了半日,回頭笑道:“嬪妾看佑綦很是辛苦,娘娘當真不心疼麼?”
“又不傷筋動骨的,讓他忍着罷。”
迦羅低頭囑咐了幾句,過來道:“娘娘不用擔心,剛開始是有些吃力,等到下盤練穩當就沒事了。我小的時候也是一樣,小姑娘都能堅持----”他回頭瞧了瞧,“九皇子殿下,可不能輸給女孩兒吶。”
“呵……”慕毓芫不由失聲笑出來,輕搖綃紗團扇,“迦羅你可說到要害了。用這樣的話去激佑綦,他就算再忍不住,也只有拼命咬牙忍過去。”
迦羅走回去扶正姿勢,問道:“怎麼樣,是不是腿上乏力?”
“嗯。”九皇子憋得臉上泛紅,一直等着面前細香完全燃盡,方纔撐直身子,“腿上是有些累,不過比起前幾天好多了。”
迦羅替他揉了揉,俯身鼓勵道:“殿下年紀小、骨骼柔軟,眼下正是開始習武的時候,若是等到將來長大再學,多半隻能學成花拳繡腿。”
九皇子很是興奮,趕忙問道:“那等我學成了,能和舅舅他們一樣麼?”
“殿下是皇室貴胄,出入之時自有侍衛保護,當然不用太費心費事。不過殿下若是有心,多學點對殿下也好,至於能不能像你舅舅那樣----”迦羅拍了拍他的肩,含笑沉吟了一會,“嗯,先打敗我再說罷。”
九皇子擡頭往上瞧了瞧,似乎覺得有些難,“到現在,我還一樣都沒學會呢。”垂首想了一會,“不過,我一定會用心學的。等到將來有機會,再找舅舅教我槍法,以後也能像舅舅那樣,騎馬縱橫沙場去殺敵!”
“那好,先慢慢學罷。”迦羅遙望青州方向,面上忍不住浮起淡淡惆悵。
“皇上----”多祿隔着花架子瞅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兩位娘娘都在,彷彿是在看九皇子學武什麼的,要不要奴才通報一聲?”
“不用。”明帝凝目看了一會,迦羅一邊比劃講解,九皇子一邊跟着模仿,兩位妃子正在低聲細語。眼前畫面一片清淨安寧,自己若是上前出聲,立時又是另外一番君臣景象,遂而轉身走出院門。
“皇上,咱們這是去哪兒?”
“淳寧宮!”明帝踏着木階坐入御乘,揮手示意前行。總共十六名擡乘小太監,雖然都竭力保持平穩,仍然有些輕微搖晃,再加上清風掠的鵝黃綢幔擺動,更是晃得皇帝心頭煩亂不已。
“皇上,金安萬福。”杜玫若聞訊出來接駕,淺櫻色的蝶袖上衣,內裡一件玉蘭紋滾邊貼胸中衣,因腳步略顯匆忙,帶得底下玉色印花長裙絮絮掠動。瞧着皇帝的氣色不大好,乃細聲請道:“前廳氣流不暢,皇上不如到後院乘一會涼?”
明帝點頭往裡走,因爲淳寧宮正殿空閒無人,故而賜給杜玫若,先頭朱貴妃在時時常過來,自然格外的熟門熟路。“將長椅擺在花樹下頭,再端一盤水玉葡萄來。”杜玫若忙着吩咐宮女,回頭笑問:“皇上,還喝昨日的蒼山雪綠麼?”
“貴人也坐罷。”明帝躺在花樹下乘涼,微微闔目,像是在享受着縷縷涼風,半晌才睜眼道:“朕原想賞賜點東西給你,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好的來。”
杜玫若將身邊宮人揮退,親手沏上新茶,輕柔捧到皇帝面前,溫婉笑道:“只要皇上能夠常來,臣妾不敢再奢望什麼賞賜。”
“朕知道你知書達理。”明帝悠閒的撥弄着茶水,漫不經心道:“所以,朕打算提攜你的幾個兄弟,讓他們爲朝廷做點事,也好給你們杜家爭點光彩。”
杜玫若心下大吃一驚,勉強微笑道:“皇上的心意自然很好,只是臣妾的兄弟們尚且年輕,除了會讀點詩詞文章,只怕也幫不上皇上什麼。”
“年輕人麼,自然是要多加歷練的。”明帝飲茶一笑,幽暗窅深的眸色透出來,“朕已經決定了,讓你的長兄和次兄進入京營,放在賀必元身邊帶着,暫時先做個文官主簿之類。你的弟弟今年七歲,跟老八、老九年紀差不多,讓他進宮作爲皇子侍讀,也好讓孩子們都有個伴兒。”
“是,臣妾謝過皇上恩典。”杜玫若有些措手不及,卻也無話可駁。
很快,宮中上下都聽說了消息。衆人都說,是此時的杜貴人聖眷正濃,所以連帶杜家子弟也跟着沾光,誰說起來都是又羨又妒。惟有杜玫若自己胸悶氣短,在皇帝面前還得笑臉相迎,不敢露出絲毫抱怨,加上天氣炎熱不免有些上火。玉荷見狀勸道:“小姐還是放寬一些罷。不管怎麼說,他們也都是小姐的孃家人……”
杜玫若恨聲道:“我沒有這樣的孃家人!”
玉荷不停的搖着絹扇,細聲道:“小姐雖然不喜歡那幾個兄弟,可是總歸是杜家的子弟,他們若是得勢,好歹也能爲小姐撐腰啊。”
“罷了,犯不着爲他們生氣。”杜玫若慢慢回想了一陣,總覺得皇帝那日的目光頗爲玩味,似乎還有別的深意,這一切當真都是因爲自己麼?再者想到皇貴妃,自那日當面潑茶以後,並沒有半分與自己爲難,越是如此,反倒越發讓人覺得不安。
“小姐,會不會是……”
杜玫若皺了皺眉,“會是什麼?”
“外面都說,因爲雲、慕兩家功高震主,惹得皇上有所心裡忌諱,所以纔沒能留在京中。”玉荷側首想了片刻,似乎有些興奮,“會不會是……,皇上有意扶助起杜家,然後藉機削了慕家權勢,那咱們……”
“你還能耐了?滿腦子都是想當然!”
玉荷委屈道:“奴婢都是聽說的,現在外面都這麼傳。”
“你懂得什麼?”杜玫若淡淡冷笑,“按照如今的情勢,縱使皇上真有這個心,也決計不會即刻動手,難道想天下大亂麼?再者,皇貴妃又沒有什麼過錯,還有九皇子和十二皇子撐着,至多也就是平和一下。”
玉荷替他揉着肩膀,嘆氣道:“小姐,還是趕緊生個皇子罷。”
“這種事情,是我急得來的麼?”杜玫若心底生出一絲哀怨,日子過的越長,才越知道後宮池水的深淺,甚至有些後悔當初的念頭。自己猜不透皇帝的心思,也難揣測皇貴妃的手段,卻清楚的明白雲、慕兩家的勢力,就連皇帝也不敢輕易得罪。而如今,自己的孃家不夠親密,沒有能征善戰、機智多謀的兄弟,甚至連個子嗣都沒有,勝出的機會就像米粒一樣渺茫。
“小姐,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你先下去。”杜玫若想着遙遠的將來,盡力讓自己平心靜氣,既然不能一步登天,那麼就一步一步的慢慢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