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杜拂日仍舊未有離開之意,元秀慢慢飲了口茶水,方問:“十二郎今兒陪耿靜齋過來,卻是專程爲了本宮的笄禮嗎?”
“倒也不是。”杜拂日輕描淡寫的道,“只是笄禮過後便是婚禮,總要問過了阿煌你的意思,纔好佈置。”他話音剛落,元秀手裡的茶碗便是一個沒拿穩,一骨碌從她手裡跌落,幸虧采綠在旁眼疾手快的託了一把,饒是如此,裡面茶湯也已經翻了出來,濡.溼了元秀的裙襬,元秀揮手命她退下,自己飛快的站了起來,匆匆道:“本宮進去換件衣裙,十二郎但請自便。”
“阿煌隨意便是。”杜拂日見她如此反應,淡淡笑了一笑,不急不慢的說道。
一路匆忙的回到了寢殿,元秀頭也不回的吩咐采綠:“把殿門關了!”
采綠二話不說反身將殿門合上,再回頭時,卻見元秀走前幾步,抓住了殿上垂下來的羅幔,舉袖掩面,整個人都在顫抖!
采綠何嘗見過元秀反應如此激烈的時候?便是當初憲宗皇帝與昭賢太后去時,元秀傷心得淚如雨下,也不及此刻脆弱,她眼底一酸,亦是上前牽住了元秀的袖子泣道:“阿家且莫傷心難過,杜家郎君固然是杜青棠的侄兒,到底人也不壞,比之昌陽公主的駙馬也是不差的,阿家是女郎,皇家之事原本不是阿家能夠做主的,如今五郎還在蓬萊殿上前途莫測,再無人能夠護持阿家,但請阿家保重自己,切切不可過於哀傷損了身子!”
元秀被她扯下來了袖子卻不見多少淚痕,但見她滿面通紅,雙目之中怒意凝聚猶如雷霆待發,她冷笑着道:“這豈能一樣?當初是我自請下降於他,爲緩和五哥與杜氏之間的關係,如今卻是他迫着我下降——我乃憲宗愛女、文華太后所出!焉可辱於臣子之手?”
采綠被她的話驚得魂飛魄散,她服侍元秀多年,素知她的性情剛烈,如今竟隱隱有寧死不屈之意,自然明白元秀可不只是在說氣話,她急急的思索了一番,懇切道:“阿家且先息了怒,聽奴一言!”
元秀心中滿腔怒火,拂開了她的手道:“你不必多言了,爲本宮尋一套乾淨未上過身的衣裙出來,再梳一個髮式,便出去罷!”
“阿家若是欲尋短見,奴是阿家近侍,豈敢獨活?”采綠苦苦勸說道,“只是阿家,如今杜家郎君公然在珠鏡殿提出這樣的要求來,阿家若是在這裡一死了之,杜家郎君失望之餘,焉能不轉恨上了五郎?五郎這會被尊爲了太上皇——方纔聽杜家郎君的意思,前朝似乎已經議定了新君的人選!到那時候,五郎便是移居了興慶宮,到底正當壯年,更有韓王、衛王與魏王諸子……求阿家不爲自己,也爲五郎與韓王父子想一想!”
元秀怔了良久,嗚咽着哭出了聲:“本宮居然要落到了如宮中妃嬪那般取悅臣子以保全兄長侄兒的地步麼?”
“杜家郎君才貌雙全,又是杜家五房唯一的男嗣。”采綠見她話中雖然悲憤,卻也不無留戀忌憚之情,趕緊繼續勸道,“到底是城南杜氏子弟,以其婚配阿家,也不算太辱沒了阿家的尊貴,而且奴看杜家郎君待阿家也是極盡心的,這宮裡的禁軍皆是神策軍,都是邱逢祥的部屬,可昨兒奴才出去說了,那邊就準了奴出宮去靖安坊尋杜家郎君——豈非是杜家郎君早有叮囑麼?今兒杜家郎君就帶了耿太醫過來,說起來霜娘不過是一介奴婢,杜家郎君這般盡心,無非是爲了阿家,從前大娘與奴等擔心阿家下降杜氏不妥,也是因爲五郎的緣故,可如今……”采綠知道元秀自憲宗與昭賢先後去世,最重視的便是豐淳與薛娘子,這會自然是不遺餘力的將這兩人提了出來,壓低了嗓子輕聲道,“阿家恕奴說一句實話——阿家今年也要及笄了,便是五郎還坐着紫宸殿,沒有宮變這一回事,阿家也是要下降的,請阿家想一想,早先阿家自請下降時,難道不是這杜家郎君嗎?如今一般的結果,可時局不同,求阿家暫忍一時之氣——哪怕是爲着五郎他們!”
元秀冷笑着落淚道:“我這幾日見到杜十二,連問也不敢問一句——大娘、採藍並於文融,還有那郭雨奴……你道我昨兒急急的差了你出宮去尋杜十二是爲了什麼?郭霜郭雪只得郭雨奴這一個兄長,若是他……”她搖了搖頭,冷笑,“就是五哥,這一會他在蓬萊殿裡,是生是死,咱們珠鏡殿距離那裡也不多久,可連親生兄長的生死也未可知,若是先帝泉下有靈,也不知道該多麼懊悔當年不曾限制杜青棠?”
采綠默了片刻,幽幽道:“奴是阿家近侍,自是盼着阿家好過,阿家這般年少,如今也未到真正的絕路,但請以文華太后並五郎爲念,萬萬不可行上絕路,當年文華太后甍時奴才剛剛進宮,雖然年紀比之雪娘如今差不多,卻也是記得文華太后臨終前,對阿家是何等的捨不得!”
元秀髮怔良久,方對她道:“你出去告訴杜十二,便說我乏了,着他改日再來。”
采綠聽了,卻不敢離開,只是道:“奴想杜家郎君既然想要尚阿家,總也要試一試他的性情如何,不若就叫他等着,待他若真正有事自然會離開的。”
“你方纔說到了母后與五哥,本宮想一想還真是放不下……”元秀知道她的意思,苦笑搖頭道,“本宮適才進得寢殿來也只是一時氣憤,如今想了事情確實還未到絕路上面,至少五哥還在,我自昭賢太后去世,便一直惹着他生氣,從來不照他的意思做什麼,反而幾件事上面都逆了他的打算,這會我雖然心裡難過,五哥還不知道比我難過多少,怕也是爲了我與后妃並大郎他們才撐着,我若是這會就去了,消息傳到五哥那裡,也不必外人動什麼手腳,怕是五哥身子就要垮了!”
她有些踉蹌的走到了榻前,扶着榻沿慢慢坐了下去,輕聲道,“五哥活着一日,我這不肖的妹妹總也要陪着一日吧……”
采綠聽她這麼說了,心頭略寬,但元秀才流露了死志,她究竟不敢全信,遲疑了片刻方道:“奴瞧阿家臉色不佳,或者先服侍了阿家寬衣登榻,待阿家睡着了再去回杜家郎君?”
元秀面露乏色,倒也未堅持,采綠替她脫去外袍,好在方纔的茶水翻倒時已經不燙了,倒是無妨,采綠放下了帳子,見元秀不多久便已呼吸平穩,她兀自不放心,悄悄從旁邊格子裡取了一塊安息香點了,投進香爐內。
片刻後,安息香的氣息瀰漫全殿,催人昏昏欲眠,采綠又低聲叫了幾句元秀,見她不答,這纔想了一想,悄悄出了殿。
正殿上面小宮女已經爲杜拂日續了兩回水,霍蔚依舊站在了角落裡默不作聲,杜拂日低聲與杜默談幾句與朝局無關的閒話,正提到了韋華妃,卻見采綠匆匆出來,對他禮了一禮,道:“杜家郎君,阿家方纔乏了,此刻正在殿中歇息,請杜家郎君自便!”
杜拂日聽了,放下茶盞,目光在她袖口處似水痕又似淚痕的地方飛快的掃了一眼,卻未多言,只是起身拱手道:“既然如此,我便先去含涼殿探望表姊,不知阿煌爲何力乏?晌午後,不如讓耿靜齋過來一趟?”
采綠方纔才勸過了元秀,不過是事急從權才說了杜拂日的好話,心裡究竟氣憤難平,又見杜拂日態度溫和,便微微冷笑着道:“這卻是不必了,阿家既然是乏了,多睡會自是會好了,杜家郎君既然還要去含涼殿,還請自便罷!”
杜默皺了一皺眉,杜拂日揮手止了他想開口的話,淡笑着告辭而去。
采綠看着這一主一僕的背影,狠狠的瞪了幾眼,這才吩咐旁邊小宮女收拾殘茶,正要繼續返回寢殿裡去守着元秀,卻見霍蔚忽然向自己走了過來,使了個眼色,她一怔,忙站住了腳步,待小宮女們收拾了茶碗魚貫而出,正殿上面只得了她與霍蔚兩人,霍蔚方低聲問:“阿家是當真睡了?”
“阿家方纔被氣得狠了。”采綠知他年老成精,而采綠雖然能幹,到底不如採藍細心,這幾日採藍不在,許多事情都無人爲她解答,這會自也不瞞霍蔚,悄言道,“咱們不要站在這裡說,且向寢殿邊走邊說罷——阿家剛纔氣惱交加,竟……竟有些想不開!”
聽到這裡霍蔚悚然一驚,怒道:“那你怎可還留阿家一人在寢殿?當真是愚蠢之極!”若是其他地方,霍蔚倒要問一問,但元秀的寢殿,若無採字輩的大宮女帶着,或者是薛氏,就是小宮女們,輕易也不許進去的,從前文華太后掌宮時,最是講究規矩,元秀身邊這些人,多半都是從文華太后身邊而出,自然將文華太后的規矩學了個十足十。
元秀這會既然在寢殿,如今珠鏡殿裡採字輩的大宮女,採紫正跟着耿靜齋去替郭霜取藥,採橙守着庖下,採藍至今生死不明,連元秀都不敢問,惟恐聽見了噩耗……采綠還要離開,寢殿裡面卻是多半無人陪伴元秀的。
采綠一把拉住了他,苦笑道:“霍公公這話說的,我好歹也服侍阿家這些年了,哪裡還得像才進宮時一樣的不知道輕重?一來阿家也是一時氣急,如今卻是想開多了,二來阿家這樣大怒大哀之後,倒是真的乏了,說是想在榻上躺一躺,但一躺下去卻是當真睡着了……我還另點了一爐安息香。”
霍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笑,采綠還未知他笑意爲何,卻聽霍蔚又換了焦急的口吻厲聲道:“你怎知阿家是真的睡着了?若是阿家……”說到這裡,他加快了步伐,采綠被他這麼一說,也是心頭一緊!
兩人匆匆到了寢殿前,采綠伸手去推門,竟有些不敢,還是霍蔚低聲道:“我來罷!”
殿門無聲無息的打開,已經頗爲濃郁的安息香撲面而來,但見一重碧羅紗帳後,錦榻之上羅幔垂垂,似有人仍在躺臥之中。霍蔚看了眼采綠,采綠會意,悄悄走了進去,分帳挑幔,卻見元秀略翻了個身,半幅錦被落到了地上,她忙拾起,替元秀重新蓋好了,又站了片刻,見元秀並無異常,這才真正鬆了口氣,躡手躡腳的向殿門退去,對霍蔚打了一個放心的眼色。
霍蔚也鬆了口氣,示意她關上了殿門,讓元秀好生睡一場。
殿門才被關上,羅幔之後,自稱要去含涼殿探望韋華妃的杜拂日卻悄無聲息的轉了出來,他在原地略站了站,似在側耳聽着外面采綠與霍蔚且走且說的話,最後露出一絲滿意,但走到榻邊,看到熟睡中元秀依舊緊蹙的雙眉,這絲滿意卻變成了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