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杜拂日親自帶了耿靜齋至珠鏡殿爲郭霜診治,郭霜雖然是爲了想離殿去打探元秀的消息才受了傷,以至於高燒不退,但到底只是一個奴婢,她所住的廂房地方又不大,因此元秀命了採紫去照拂,自己帶了采綠在正殿招待帶耿靜齋來的杜拂日。
杜拂日這一日照例是帶了杜默隨行,只是今日杜默進殿後卻是極爲恭敬,不復上回的故意爲難。
“上回在京兆府中看十二郎似對神泉小團情有獨鍾,本宮這裡倒是恰好有一些。”元秀卻是看也未看杜默一眼,徑自命采綠呈了茶水上前,但見細白如乳也似的玉瓷碗裡,盛了八分滿的茶湯,湯色猶如鐵繡般沉重,偏生香氣嫋娜輕柔,略帶苦息,杜拂日淺飲了一口,讚了一句,笑着道:“阿煌這裡的茶水究竟非旁處可比。”
杜默面前同樣由小宮女呈上了茶水,這一回器皿並茶水卻都比杜拂日的要次了一等。顯然是見他知禮,珠鏡殿便也遵了禮。
此刻正殿上面除了采綠並幾個小宮女伺候外,霍蔚卻也遠遠的站在了殿角,聽得杜拂日說話親暱,花白的眉毛微微抖了抖,元秀眯了眯眼,微笑道:“十二郎這聲‘阿煌’,倒是讓本宮想起了一個故人。”
杜拂日何等聰慧,元秀既然說了故人,自然不會是父母兄長這樣的親人,昭賢太后活着的時候,她接觸最多的外男是王子瑕,但元秀與王子瑕分明是兩相無意,何況以王子瑕的知禮,恐怕不到大婚後,都很難喚出這聲阿煌來。
那麼就只有賀夷簡了。
杜拂日神色不變,微笑着道:“阿煌正當青春之時,故人一說未免太過沉重,春去秋來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阿煌又何必感慨?”
元秀聞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淡笑着道:“這也不奇怪,畢竟十二郎與之有許多相似之處,本宮瞧見了,總難免會想到一二。”
“相似之處?”杜拂日笑了一笑,卻將話題就此轉了開去,“阿煌的生辰不日便到,且今年又是笄禮,未知阿煌打算在何處舉行?”
提到了這個問題元秀目光頓時一黯,幾乎要維持不住面上的笑容,足足僵了數息才勉強笑道:“如今宮裡正忙着,不過是笄禮罷了,本宮以爲無須十二郎費心,便如常即可。”
“本朝大事多於太極宮舉行,但居住多在大明宮,只是如今朝議皆在了太極殿,接下來新君登基怕太極殿那邊也是要忙亂的,大明宮這邊,恐怕也有些不妥。”杜拂日凝視着面前的茶水,慢慢的問道,“阿煌以爲興慶宮如何?”
元秀卻將笄禮丟到了一邊,神色凝重道:“新君人選可是出來了?”
杜拂日笑了笑,並沒有回答的意思,只是重複道:“興慶宮素無朝會,自玄宗皇后以後,多爲太后所居,不日太上皇也將移駕長居,此宮景物秀美旖旎,阿煌少年時又生長其中,用來舉辦笄禮倒也妥帖。”
“五哥既然要去長住,本宮卻不想在那裡面辦什麼笄禮了。”元秀聽着,忽然淡淡的說道,“畢竟興慶宮不大,五哥居於此宮頤養,本宮何必去打擾?”
“若是如此,那便還是在大明宮?”杜拂日好脾氣的問道。
元秀淡淡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十二郎倒是大方,長安三內竟由着本宮來挑選笄禮舉辦之處,只是三內如今到底做主的還是邱逢祥吧?何況笄禮皆爲女子操辦,十二郎這模樣,倒似乎想要親自爲本宮出面打理一樣,只是不知邱逢祥可同意麼?”
“邱監的意思,亦是爲阿煌好生辦一場。”杜拂日這點倒沒有隱瞞她的意思。
元秀聞言,立刻飛快的思索起來。
聽杜拂日方纔所言,似乎杜青棠與邱逢祥爭議多日,如今終於將意見統一,這也意味着新君就要登基——一旦新君登基,那麼豐淳這個太上皇的性命,也將亟亟可危!
在這眼節骨上,自己一個公主的生辰,哪怕是恰逢及笄的生辰,憑心而論,是實在算不上什麼的。可杜拂日今日特特提起不說,甚至連邱逢祥都同意了——還要大辦——再聯繫昨日從蓬萊殿上回來時,那位紀公公的勸慰之舉……
元秀抿了抿嘴,卻不知道自己對於杜、邱兩人,究竟還有什麼價值,值得他們這樣示好?
如此看來,昨日紀公公帶她去蓬萊殿探望豐淳,甚至還陪着豐淳父子用了晚膳才歸來,原本以爲是邱逢祥對豐淳究竟還有幾分禮遇,但如今想來卻更有可能是爲了自己?
問題是如今連豐淳的性命都捏在了邱逢祥與杜青棠之手,自己這個公主又有什麼地方讓他們這般費心?
歷來公主最常見的價值,無非是和親,或者是聯姻,杜拂日雖然說了,憲宗皇帝生前曾與杜青棠約定,將自己唯一的嫡女李煌許其侄杜拂日爲妻,甚至還在昭賢太后手中留下了遺詔,可杜拂日又說遺詔已被豐淳毀去——也就是說,無論有沒有這樣一件事,真相如今終究是撲朔迷離了。
何況如今杜家得勢,杜拂日若想尚主,如今沒出閣的四位公主,包括年紀尚小的利陽,又有什麼說不的地方?
這麼說來,杜青棠與邱逢祥需要自己嫁去的應當不是長安了?雖然杜拂日前幾日才提到了憲宗皇帝的允婚,然而在這些算計天下的人眼裡,便是親生骨肉一旦入局那也是當棄則棄的,又何況是自己?杜家如今之勢,壓根就不缺美貌又尊貴的女郎,甚至連姻親之力需要的都不多了。
所以杜拂日捨棄自己,爲了局勢讓自己嫁與他人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那麼,是河北嗎?可方纔自己故意委婉提及了賀夷簡試探,杜拂日說春去秋來是理所當然之事——等於是否認了賀夷簡,那麼又會是誰?
如今天下的藩鎮雖然極多,但如河北三鎮那樣始終抱團的卻是絕無僅有,況且河北三鎮還與淄青交好——其餘諸鎮在河北三鎮面前,也都是退避三分的。邱逢祥手裡有四十萬神策軍,單論兵力,也惟有河北三鎮能與之相比。
杜青棠智謀之名傳遍天下,如今諸鎮的節度使,聞其名而不頭痛者還真是沒有。
這兩個人聯手,就是河北想出兵,也要斟酌再三,不過若是長生子帶着徐王能夠順利的趕到魏州,這個斟酌,也可以變得很短。
畢竟豐淳親筆所書的血詔,足以讓河北自成鎮起,頭一次在面對長安時,佔據到了大義的名份——奉詔討逆、匡扶正統,憲宗皇帝唯一的嫡出之子、登基以來素有勤政之名的豐淳帝忽然被軟禁……詔書裡還將邱逢祥發動宮變的理由完全否認了,當真是不能更名正言順了!
更有設法逃出長安的豐淳幼弟佐證!
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一旦長安扶持新君登基,政局穩定下來——在憲宗一朝,杜青棠固然一手遮天了,但憲宗皇帝本身被稱爲英主,所以即使朝政全部委託了杜青棠,卻始終未曾出現過功高震主之象,也未出現過只知有相而不知有君——如今長安若立新君,必定是形同傀儡的,一個深得憲宗皇帝信任的杜青棠,已經讓諸鎮感到恐懼了,若是一個可以不顧忌君權而肆無忌憚發揮的杜青棠——不趁着他還沒徹底穩定長安時動手,難道還要等着他扶了一個傀儡上位,挨個的收拾諸鎮了再思反擊之策?
諸鎮沒那麼蠢。
杜青棠甚至會比他們加起來更狡詐。
徐王失蹤之事,杜拂日當晚就猜到了,雖然元秀不顧儀態的以自焚攔阻了他,但到了天亮時延英殿那邊的禁軍立刻發現了,杜青棠與邱逢祥雖然不曾來珠鏡殿詢問元秀,可邱逢祥也因此吩咐在珠鏡殿四周加派人手,看得密不透風,同時禁止元秀踏出珠鏡殿一步!
顯然元秀此舉讓他們極爲惱怒,如今長安與河北各有優勢又各有劣勢,在這眼節骨上,杜青棠與邱逢祥忽然又和藹了起來,連長生子帶走徐王與血詔的事情都不計較,說他們沒什麼算計,元秀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莫非這兩人打着將自己下降給賀夷簡,由此來換取魏博率先承認新君、從而各個擊破的瓦解諸鎮聯手進逼長安嗎?這卻太天真了些。
元秀心裡暗暗搖頭,賀夷簡在長安時,對她追求得如火如荼,可他究竟是賀之方的獨子,賀之方雖然年紀大了,到底還能活幾年,套用前朝的一句話——如此大事,豈能因一女子廢之?即使公主,生逢帝國衰微、皇室孱弱,在局勢面前又算得了什麼?
就算賀夷簡當真昏了頭,那麼魏博如今做主的還是賀之方。以河北的一貫做法,倒有可能先答應了杜青棠,把自己這個聯姻的公主騙到了手,接着再繼續動手……
當然,河北這樣的做派,杜青棠也能夠猜到。
元秀思來想去,頹然的發現,因着這幾日都被拘在了珠鏡殿裡,昨兒去蓬萊殿裡,那紀公公當真管宮管得好,在蓬萊殿中一整個下午,卻是什麼話兒都沒有聽見,如今她對宮裡宮外之事、局面都是一無所知,就算明明感到了杜青棠與邱逢祥態度的奇異之處,單憑着數日前的所知,卻怎麼猜得出這兩個老狐狸的用意?
見元秀低着頭沉思,杜拂日也沉默下來,少頃,採紫卻是陪着耿靜齋從後面走了出來,元秀立刻回了神,問道:“霜娘如何了?”
“回阿家的話,耿太醫說是因耽誤了工夫,所以有些兒沉重,但好在了霜娘打小身子健壯,底子好,所以倒也無性命之憂,如今開了方子,奴跟去太醫院裡領了藥,回來喝上三五日就能退了熱了。”採紫知道耿靜齋的脾氣,若是往日元秀也是知道的,但如今皇室落魄,元秀怕是心緒不同,未必肯忍,但耿靜齋的醫術高明,爲整個太醫院所推崇,就是改朝換代,恐怕也未必會動他,這會卻是不可輕易得罪,忙搶先代耿靜齋回答。
果然耿靜齋面無表情,只是在殿下行了禮,便對杜拂日說要告退。
杜拂日還沒開口,元秀皺着眉道:“三五日才能退了熱?霜娘如今身上那樣燙,再燒上三五日可怎麼受得了?”
採紫還沒開口,耿靜齋已經不滿道:“回貴主,原本這郭霜之熱倒也未必如此,只是她本是邪風入體引起的寒熱之症,並非熱毒,所以不能受涼,如今正是暑天,原是不會發作得如此嚴重的,但貴主身邊的人見她發着熱,不問青紅皁白就拿了冰水替她擦拭,這寒熱卻是越發的嚴重了,若是微臣再來晚幾日,那冰水再擦幾盆,微臣也只能說一句學藝不精,求貴主饒恕了。”
他這話說得元秀與采綠俱是目瞪口呆,採紫方纔在郭霜病榻前倒是已經聽過了一回,如今只得低了頭默不作聲,半晌采綠方帶着哭腔道:“是奴不好!”
“罷了。”元秀心裡煩着,嘆了口氣道:“此事也不能全怪了你,你與霜娘無冤無仇的,她又是爲着我才受了傷,難不成你還要故意害了她去不成?我想雪娘也未必會怪你的。”
採紫忙道:“方纔耿太醫已經告訴了霜娘與雪娘,她們都道綠娘也是好意,霜娘還說她身子健壯,再者雪娘年幼,她病倒後卻是累了綠娘幫手伺候,連照拂火鍊金丹都是綠娘接了手去,如此看來綠娘該是最希望她速速好起來的一個,還叫奴私下裡說與綠娘,道綠娘這一回呀可真是平白的忙了又受累了!”
她如此說了一番采綠才轉泣爲喜,采綠是元秀身邊的大宮女,說起來她原本是不必忌憚郭霜的,只是如今的局勢下面,同處一殿倒有了幾分彼此相依爲命的樣子來了,卻比從前要擔憂幾分。
耿靜齋木着臉,覷了采綠鬆了口氣的光景,復對杜拂日告辭,杜拂日點了點頭,命身後侍立的杜默送他回太醫院。